重重迷雾
作者:师风 | 分类:游戏 | 字数:14.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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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有苦难言
第20章 有苦难言
登高望远,天宇显得寥廓极了。
一团团灰色的浮云向着西方飘流,云团被孱弱的阳光镶上了彩边。
野上显一郎就那么坐在长椅上,纹丝不动。鸭舌帽的遮沿儿下显得很暗,轮廓分明的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颚下的喉部显出了老态。
芦村亮一凝望面前的舅父,不仅是那充满生活气息的服饰,就连国籍也不再是日本人了。
“我无法理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芦村亮一说,“难道是按舅舅自己的意愿注销了日本国籍的吗?”
“那当然是。”野上显一郎应声而答,“处理自己的事情嘛,并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强迫。”
“可是,其中必有缘故。对我们来说,编造舅舅死亡并且注销日本国籍的谎话,其动机是莫名其妙的。”
“迫不得已呀!”
野上显一郎明确回答。
“舅舅说的是……”
“阿亮,人呀,随着环境不同,无缘无故地性情也就变了。本来似乎是坚定不移、坚强不屈的,可想不到,意志这玩艺儿,竟然是受环境所左右的……。虽然,这是一种近乎原始唯物论的说法。”
“那个特定环境本身,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促使舅舅转变意志,作出那种抉择的所谓环境是什么?”
“是战争。”野上显一郎简短地说道,“我再也不能多说了。”
“但是,战争已经结朿这么多年,难道还有密可保吗?”
“有关我的情况……”
“可是,就连英国首相温斯顿·丘吉尔、安东尼·艾登爵士都已经发表了战时回忆录,到了现在,只有舅舅您……”
“我可不是那种大人物,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日本驻外大使馆秘书。那些大人物们,在战后尽可以挑选一些无关大局的材料公诸于众,而我这样的小人物则往往有口难言,什么也不能说。”
“那么,舅舅隐瞒日本人的身份,也是为了国家吗?”
“好啦,不再谈这个问题吧。再要谈下去,就要泄漏机密了。关于我的情况就到此为止吧。事实俱在,我就在你的面前。你能够这样看待我吗?”
野上显一郎的目光,投向了松林的方向。远远可以看到日莲大师的铜像头部映照着冬日孱弱的阳光。
“我可不是为了要说这几句话,才把你从百忙中中叫来的。”
“我明白。”芦村亮一神情一变,“那么,这事我就不问了。”
“好,就这样好了。”
“舅舅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你是说,想要我住在日本吧?”
“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假如情况许可,我也想住在日本,毕竟袓国好,故土亲啊!所以,我才这样幽灵一般厚着脸皮闯回来了。”
“舅舅,您仅仅是回来观赏日本风景的吗?”
“……”
野上显一郎没有回答。
“不见见孝子舅妈吗?”
“别说傻话了。”野上显一郎神情凄楚地惨然一笑,“你这个舅妈呀,我这个人一死,她在这个人世间就孤苦伶仃,孑然一身了。又不是举行盂兰会,这种时候,我一个幽灵怎么能在自己的妻子面前现出原形呢?”
“可是,舅舅才只见了我一个人呀!”
“就因为是你,所以才见面的嘛。假如换成我的妻子、女儿,那是绝对没有理由将他们叫来的。”
“不过,舅舅已经见到了久美子。”
“见到了,”野上显一郎低声说,“你早就知道了吗?”
“知道……在舅舅见到孝子舅妈和久美子以前,您来到日本的事,我也有所觉察。”
“什么?”野上显一郎口里流露出惊愕之情,蓦然间,他目光犀利地望着芦村亮一,“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您外甥女节子。”
“阿节,她?”
“节子在游览奈良古刹的时候,在唐招提寺的香客留言簿上见到了舅舅您的笔迹呀。”
“原来如此!”野上显一郎追悔莫及地弹着自己的手指,说,“我真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我到奈良的时候,只想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留下一点自己的纪念,却是弄巧成拙。就像是那些外出旅游的学生们,用小刀在树木或者石头上,刻下XXXX到此一游一样无聊的游戏呀。……节子看到了?”
“舅舅的笔体别具一格,节子说她一眼就辨认出来了。”
“是呀。这就叫做自作自受呀。节子从小就看惯了我写那些古怪的字体,而且,让她养成游览古刹这种老年人爱好的,也是舅舅我哟。那么,节子因此明白事情的真相了吗?”一副困窘不已的神色。
“没有。当时,节子还是半信半疑的。因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外务省白纸黑字正式公布的死者,却还健在人世呀!”
“那倒也是。”
“阿节将此事告诉了久美子。因此,有人为了证实此事,又去了一趟奈良。”
“谁?难道是你舅妈孝子吗?”
“不,是一个叫添田彰一的新闻记者。”
“什么?”
野上显一郎的神情陡然变得严峻起来。
“不过,虽说是一名新闻记者,但此人将来恐怕要作久美子的丈夫呐。”
野上显一郎为了平静一下激动的心情,就又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也给了芦村亮一一支,自己打着了打火机,给他点着,小拇指微微打颤。
“是吗?久美子的”
一缕袅袅青烟在淡淡的白云下扩散开来。
“他的人品怎么样?”
这一次,野上显一郎的语气变得热心起来。
“我见过二三次,是一个诚实可靠,可以信赖的青年,我想,做久美子的丈夫,蛮不错的。”
“你替我相看过了?”
“要说起来,节子的印象更好。”
青烟又从野上显一郞的唇边冒出来。
“既是阿节认为好,那就不会错。阿节很赏识吗?”
野上显一郎的视线多次凝望松林上空。芦村亮一看到舅舅帽沿下那一双眼睛泪水晶莹。
芦村亮一心里很不好受。两个人好大功夫没有出声。在路人看去,这两个人似乎正坐在长椅上心不在焉地歇息呢!
由于高高在上,所以,还能够照到阳光。
“久美子的事,”野上显一郎过了一会儿,才说,“就拜托你和节子照料啦。”
“那,”芦村亮一打内心深处感到了这种热情,他有点困惑了,“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再说,孝子舅妈也健在嘛!”
芦村亮一说完,看着舅舅,只见野上显一郎的表情十分严峻。
“舅舅,听说您见过孝子舅妈了?”
“是的,那是村尾芳生给安排的。”
“您回国也是村尾芳生先生从中帮忙吗?”
“不,这是我自作主张回来的,并非村尾芳生所为。”
“是吗?反正,都是一样的。不过,舅舅,我想问一下,舅舅见到舅妈,作何感想呢?”
在一定意义上,芦村亮一的问题十分残忍。不过,他知道,舅舅一直回避这个问题。他就是要正面弄清这个问题。
“……嗯,我觉得日你舅妈受苦了。”
野上显一郎目视远方,虽然声音很低,但是,在芦村亮一听起来,却如同晴天霹雳。
“舅舅,您还是觉得人老年迈了吗?”
“因为一十七年过去了,理所当然的嘛。你看看我,也是满头白发呀。”
芦村亮一一阵激情涌上心头。
但是,芦村亮一看出,其中有一种男人舍弃妻子的自私自利,自己一个人隐姓埋名,将妻子一个人丢下不管的意味。
“假如我当时在场,认出了舅舅,哪怕生拉硬扯,也要把您拉到舅妈身边的。”
“喂,喂,阿亮,不要瞎扯啦。”野上显一郎难以为情地,说:“你真要是那样,可就要闯下大祸了。那样,舅舅我可就真的要命归黄泉了。”
“以后的事情,总会想出办法的。反正,只要能让舅舅出现在舅妈的面前就行。以后的麻烦事,大姐想办法解决。”
“谢谢,”野上显一郎说,“阿亮,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可是,不能那样简单从事呀!那样一来,我就将形同囚犯,无颜见人,更回不了祖国。那样,就要堂堂正正地回国,这是办不到的。不管怎么说,我已是在昭和19年(1944年)入了冥界鬼籍的人呀!”
“这件事,”芦村亮一急忙插话,“丝毫不必在意。宣布已经阵亡的军人,不少都陆陆续续生还了。”
“要是当兵的就好了。”野上显一郎仿佛在驳斥芦村亮一,“因为战场上转瞬之间就与人世隔绝了啊!在战场上,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好说。然而。我的情况就不同了。待在中立国,成千上万的人都知道,我已死于九泉之下;不可能那么轻而易举地生还人间呐。”
“但是,舅舅眼前就是活着回到了这儿呀!”
“这不成理由。”舅舅仿佛大失所望地说,“你再这么胡扯,我可真要后悔见到你了。我原以为,阿亮是个堂堂的男子汉,会理解我的。”
芦村亮一愕然一惊。舅舅所说的“堂堂的男子汉”一语,刺痛了他的心。这句话,同时也使他意识到:唯独自己,才与这位舅舅的关系不同于妻子芦村节子她们。
野上孝子、野上久美子,还有芦村节子,都和这位舅舅有着血缘关系,舅舅不仅仅是担心女人们心细胆小会惊慌失措,而是舅舅断定:芦村亮一,就会头脑冷静一些。这并非单纯的性别问题。
“阿亮,你会理解我的。”野上显一郎见芦村亮一默不作声,就接着说,“我本来也不该在你面前露面的。事实上,此次回国前,我就下了决心。可是,一踏上祖国的土地,不由自主地,这种决心就土崩瓦解了。怎么说好呢?一句话,我想把自己还活在人世这件事告诉一位亲人呀!……”
有人在下边的公园里走动,仰脸朝这边观望。
不过,并不是看他们俩,而是仰望耸立在两人身后的龟山太上皇铜像。
“这正是苟活世间者的苦恼哇!还没有彻底开悟呀。想要让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情况。如果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还活在人世,毕竟怪不甘心的。……这就是苦恼。于是,就要找个合适的人,想来想去非你莫属了。事情就是这样。”
野上显一郎接着说,“因此,见到我这件事,理所当然,绝对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一向认为你听我的话,会答应我的要求。”
“我,”芦村亮一喘着粗气,“我不能保证。”
“那么,你打算告诉别人吗?”
“舅舅,是我自己的心情不能保证,我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
“阿亮,我相信你能够。我就是不这么要求,你也不会把我们见面的事情告诉你舅妈,也不会透露给久美子的。就是对节子,你也不会。”
“……”
“阿亮,你知道我是很任性的。”
一阵沉默过后,野上显一郞说。
“不,舅舅,您是一个自制力很强的人。”
“像吗?假如那样,我恐怕连你也不会见了。可我办不到。我在离开日本的刹那间,肯定会后悔不该见你。尽管如此,可还是大摇大摆地在你面前原形毕露了。”
“舅舅,从此,您就再也不见我了吗?”
“一次就足够了。接二连三地见面,就不像一个幽灵了。”
“那么,舅妈,还有久美子,就太可怜了。”
“人之常情,想不到阿亮会讲这一些。你是一位医生哟,一名科学家哟。可不能感情用事呀。其实,我自己就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所以,才要求你头脑冷静的。”
“可是,舅舅,节子和久美子也都觉察到了您的情况呐。”
刹那之间,野上显一郎的脸色变得可怕起来。在这以前,他的话语还带有一点轻松劲儿,陡然之间弦绷紧了,连身躯都僵住不动了。
“是吗?”只是嘴唇微微一动,后面的话简直就像挤出来的,“虽然我也感到会那样。”
“当然啦。久美子对我虽只字未提。可是,她很聪明,我想她会觉察出来的。”
“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野上显一郎急忙问。
“久美子给画家笹岛恭三客串模特儿,”芦村亮一迎着舅舅那凝视着自己的目光,说:“那些画稿因画家猝死而不知去向。可是,事后,却寄来一封女人署名的信,说要转交画稿,让久美子到京都南禅寺去取。久美子按照信里的要求,如约到达指定地点。但是,这个女人并未露面。久美子一无所获地回到了东京……自此开始,久美子就感到事情有些蹊跷了。”
“唉!”野上显一郎又将眼光转到了那片松林方向,“所谓感到蹊跷,是猜想出父亲就在那神秘来信的背后吗?”
“虽然不大清楚,但我想,她大概感到了父亲的影子”
“久美子独自一人到京都的吗?”
“不,因为不太放心,所以,就按我的主意,让警视厅一个警官跟去了。”
“果然不错啊!”
野上显一郎脱口而出。
“什么果然?”芦村亮一不胜惊愕,“那么说,是舅舅您的意思吗?”
野上显一郎低下了头。深深的皱纹第一次在眉宇间迭起,痛苦之情显而易见。
“信不是我寄的,”野上显一郎的话仿佛是从喉咙深处吐出来似的,“那是想要撮合我们见面的人所为。但是,责任在我。”
“不外乎村尾芳生先生,或者泷良精先生吧?”
“恕我不能指名道姓。”
“……”
“信上写明,只让久美子一个人到京都,那自然是考虑到我这个人的神秘性。因此,他们用心良苦地提出了条件,不,不能算是条件,只能说是一厢情愿的单方面要求。然而,并不是久美子一个人,而是,身后还跟着一个神秘的人,也就是你小心谨慎安排的觉察。”
“哎哟,舅舅,这么做,不行吗?”
“现在我才感到,特意将久美子由东京叫到京都,是作了一件错事。”
“那是我的责任,”芦村亮一似乎想遮拦过去,“怪我多了一句嘴。”
“不,阿亮,你是对的。你替久美子着想,实在难能可贵。刚刚我不是还求你照料她吗?阿亮,依你所讲,久美子大概会有一个美满婚姻的。”
“……”
芦村亮一没有接话。
“这可真是不可思议呀!我对于新闻记者这种职业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感,可是,自从听了你的话以后,就突然间改变了自己的看法,所以,真有点奇怪。虽然我还没有见过本人,但是,我却觉得甚至连他的音容笑貌都能摸模糊糊地想象的出来。对于这个人,我竟已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种翁婿之情,简直是荒唐啊!”
“在日本国内,”芦村亮一说,“到处都有人伸着双手在等待着欢迎舅舅顺利归来。如果对您有所不便,这些人们无论什么秘密都会守口如瓶。哪怕是不让舅舅去抛头露面,而神不知鬼不觉地隐居在什么地方也办得到。您不是打算默默无闻地度过视为已死的晚年吗?我们大家,都愿意为此而不惜一切的。”
“阿亮,我已经一再讲明,这件事,就权当作根本没有吧。希望你记着:一切都要从现在谈起,历史是不可以逆转的。”
芦村亮一直视着舅舅的面孔。
“舅舅,您打算在国内再待多长时间?”。
“不会住太久。我只是以一个普通旅游者的身份来的,不是一个衣锦还乡之人。理所当然会很快离开日本的。”
“具体日程呢?”
“还没有具体安排。不过,我想尽快离开日本。”
“舅舅,您是一个人来的吗?”
“什么?”也许是一种主观印象吧,只见野上显一郎的神情显得有点狼狈。“你说什么?”
“舅舅,我是问,您是一个人回国的吗?”
第一声问话,已经传进了野上显一郎的耳膜。他之所以要再次反问,乃是为了争取时间考虑措辞。不,措辞应该是早有准备。不过,他有点迟疑不决:将那种措辞照端出来是否合适。
“是一个人。”野上显一郎断然说道。眉宇间流露出苦涩的神情,不过帽沿遮盖了它。他又重复了一遍:“当然是一个人呀!”
“不过,”野上显一郎接着说,“什么时候离开日本,我也不会告诉你的。此地相逢,此地分手,它是一次永诀。这一次我真的要悄然离开日本……再说,我长时间待在日本,那是要发生不测的。”
“不测?”芦村亮一追问:“什么不测?”
“具体还说不清。只是无形之中,我有这样一种感觉。”
“舅舅,”芦村亮一目光逼人地盯着对方,“刚才跟您提到的画家笹岛恭三先生,就是给久美子画像的那位,他突然不明不白地就死去了。”
“……”
“并且,听说久美子到了京都的时候,在她住宿的宾馆里,半夜三更居然发生了枪击事件,住宿旅客有人还受了伤。”
“这两件事我都不知道。”野上显一郎平静地说,“笹岛恭三这个人,我也没有见过。”
“可是,是泷良精先生让久美子去客串模特儿的呀!”
“泷良精,我认识。不过,他回国以后,与我并无来往。我和他的交情,也只是他常驻欧洲的那段日子。”
“舅舅,您刚才说过,久美子到京都去,是一个认识您的人出的主意,也就在京都那家宾馆里,发生了开枪伤人的事件。中弹的人是我不认识的,看了新闻报道以后才知道他的名字。再说,笹岛恭三先生一事,也与久美子有点瓜葛。”
“太出乎意料啦!我仅仅认为,自己在日本长待下去,会给各种各样的人招惹麻烦。因为,不管怎么讲,外务省已经白纸黑字宣布我死去了呀。”野上显一郎眼望云端接着说,“阿亮,我忘记告诉你了,说实在的,我回国的一个原因,就是想要拜谒寺岛大使的陵墓。其实,直到昨天才算实现了这一夙愿啊。陵墓就在博多附近,大海历历在望,陵墓修在一块高地上,很像样的。我一边上香,一边深深地感到,毕竟还是真正死去的人,才能不给任何人招惹麻烦啊。”
“……”
芦村亮一没有插话。
“我曾蒙寺岛先生厚爱,我想,单是为了拜谒陵墓一事,也不枉自己回国这一趟,有了这也就足够了。看来,我在日本似乎已经待得太久了。”
“舅舅!”
“嗯?什么事儿?”
“寺岛大使是在国外染病,回国以后病故的。我猜想,他一准是在家属亲友的跟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
“我想,舅舅的情况也应该如此。报上说什么您在瑞士的医院里病故。既然住了院,就会有很多医生、护士都知道。那怎么就变成了亡故呢?不,那些医护人员怎么自圆其说呢?”
野上显一郎又恢复了先前那种茫然若失的神情。
“要么,舅舅,您在瑞士住院本身就是一个烟幕弹?”
“无可奉告呐!”
野上显一郎支支吾吾地说。
“那末,舅舅,我再问您一件事。当时,在场的既有村尾芳生先生,又有使馆的其他人员。并且,在瑞士的还有当时的特派记者泷良精先生。可是,村尾芳生先生、泷良精先生全部知道您回国了。起码村尾芳生先生安排您见到了舅妈和久美子,这应该是无法否认的。泷良精先生也会洞悉这一举一动。这两个人本来就了解您依然健在。这是什么缘故呢?”
“阿亮,这些话你就先咽在肚里吧。你好奇心太强,老是问为什么,为什么的,简直就像一个孩子哟。”
“这是一个十分简单而又普通的疑问嘛。但是,它却又是一个关系非常重大的疑问。”
“好啦。阿亮,我真后悔不该叫你来。怪我失之轻率啊!”
“舅舅,您既然不让告诉任何人,那我照办就是。不过,您既然信任我,并叫我来到这里,那末,就要请您讲得使我心服口服。我认为,这是舅舅对我应尽的义务。”
“一个幽灵,是没有义务的。”野上显一郎心安理得地一口回绝,“本来,一个幽灵,天生就是我行我素,随意出现,自由隐匿。叫你到这里来,也是我这个幽灵的随心所欲:不讲情由,不履行你所说的义务,也是幽灵的特权呀。”
野上显一郎此刻才从长椅上站起身来。松林映照在草地上的倒影稍稍改变了位置。
“多么优美的景色,祖国日本特有的景色啊!此时此地,见到了阿亮你,说东道西,就像南柯一梦。回日本时,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种情景,真像是—场梦幻。然而,正因为如此,在我回去以后,这五光十色的日本风景和阿亮你那音容笑貌,将会无比鲜明,无比强烈地长留在我的脑海之中。”
芦村亮一随后也站起身来。
“舅舅,您其实不是要见我,而是想见见久美子再走吧?”
芦村亮一有意不看舅舅的脸,只看着他那穿着西服、已经养成了外国风度的背影说。
背影默默不语。
“久美子,我陪着您去见她。如果舅舅坚持隐瞒到底,那末,我就按照您的主意,悄悄地陪你去。还要让她毫不察觉。”
“……”
沉默仍在继续。
“舅舅,这件小事,就交给我办好吗?我绝对守口如瓶。舅舅,听了您倾诉衷肠,又不能对舅母或者节子吐露片言只语。我看,恐怕遇见依然健在的舅舅这件事,我只有带进坟墓里去了。”芦村亮—乞求说,“所以,请您指定一个联络办法,我一定一切听从您的安排。舅舅,您只是在歌舞伎剧院里匆匆见了久美子一面吧?不,那不能算作见面。只是影影绰绰瞧了一眼罢了。此外,在您手上理应存有画家笹岛恭三先生所画的久美子头像,然而,您却还没有与久美子谈过一句话。您开口问话,久美子稚声稚气地回答,不作这么一番谈话,我看您是不会甘心罢休的。舅舅,就由我来办这件事吧。”
“谢谢你,阿亮。”背影回答,那是一个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的背影,“难得你一片好心,你的情意我心领了。”
芦村亮一瞪大了双眼。
“阿亮,你不要见怪,我似乎有点冥顽不化,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呀!你的心意,使我感激涕零。不过,它,还是不接受为好。”
“可您,不会再次回日本了,是吧?”
“恐怕来不成啦。”
“因此,这是千载难逢的一次良机呀!”
“我明白。阿亮,如果情况允许,我会立即照你说的去办。女儿久美子十分可爱,而且,由于长久分离,也就显得格外可爱。我尽管身处异国,却也对久美子梦绕魂牵:梦中的久美子不是亭亭玉立,长得这么高大,而是往昔孩提时候十分幼小的身影,还是一个在我膝边缠来绕去的小丫头。对啦,我记得还有这么一件事。一天早上,我睁开眼睛一看,久美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我那盖着被子的胸膛上咧!我记得,那还是她两三岁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仿佛一只玩具小猫卧在身上,觉不出什么重量,活像一个洋娃娃。当时,我甚至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吗?当时,给我留下的印象太鲜明、太强烈了,以至于一作梦,就常常重现那一情景……”
“因此您就格外应当……”
芦村亮一没有把话说完。
“你是想要我和今天的久美子见见面,谈谈话,是吗?”野上显一郎接过话头,说:“那样一来,就将更加丰富我的梦境,既有一个孩提童稚的久美子,又有一个长大成人的久美子啦。实在难能可贵,再好不过了。然而,事后就会让我感到加倍难受。即便是习惯于茹苦含辛的男子汉,也经受不起思念子女的折磨呀……”
野上显一郎将一股股袅袅青烟,喷向日光映照下的寒风之中。
“扯得太远了。”野上显一郎说,“阿亮,我特地叫你来了一趟,却又没有满足你的要求,真对不起!”
“不,没什么。我一点也不在乎。”
芦村亮一与野上显一郎肩并肩坐着。
松林那边,有一幢白色的建筑,似乎是一家医院或者酒店。灰暗的云团,在那白色建筑上层次分明地堆积起一道道花纹。
“只是,我对舅舅就这末离开日本,感到不胜遗憾。我想,不单是久美子表妹和孝子舅妈,而且,舅舅您也会感到无比凄凉悲伤的。”
“那是当然。因为,她们俩还一无所知嘛!我自己不知道将会几百倍地难过哩。见见面,谈谈话,也只是陡然增加这种痛苦啊!”
“离开日本以后,您到何处去呢?”
“我还没有拿定主意。”
“不过,舅舅在别的国家有国籍,是吧?是哪个国家的呀?”
“本来可以告诉你。不过,你们知道之后,就会顺藤摸瓜地去找寻。人之常情嘛!因此,就恕不奉告吧。”
芦村亮一眼望着舅舅的侧影。也许是光线变化之故吧,他那耳后的白发显得比刚见面时更多了。
“舅舅在瑞士亡故,”他说,“乃是昭和19牟日本败局已定之时。当时,您如果要想改变国籍,不可能是战败的轴心国,而只能是战胜的联合国。而且,只可能是美国、英国、法国、比利时这四个国家,决不会是苏联。舅舅您一定是在这四个国家中的一个国家拥有国籍。我估计,获得国籍的时间,应该就是日本外交官野上显一郎在当地诈死的当时。”
今野上显一郞扔掉烟头,两手插进衣袋,两个肩头高高地聳起。看他那种架式,简直就像等待凌空直下的狂飚。
“我想,舅舅并非自作主张躲进了联合国寻求政治避难,因为外务省白纸黑字,郑重其事地发出了讣告。应该想到,舅舅的一举一动都是与日本**,特别是外务省的头面人物有过默契的。于是,舅舅之诈死的意义,就不是您个人的个人私事,而是与当时日本的国家命运休戚相关啦……”
“阿亮,你不要再说了。都是一些陈年旧事了。”
“不,请允许我再说两句。我是一名医生,政治方面,国际局势方面,我当然不甚了解。可是,将舅舅的行动与外务省的公告对照起来一看,就必然会得出一个结论。”
“噢,什么结论呀?”
“按我的主观臆断,您做了日本**的替罪羊。”
“夸大其词,我既不是那种人,又没有那样高的身价。”
“舅舅,您自己的评价暂且不提。”芦村亮一接着说下去,“总而言之,可以说日本当时需要某一个驻外外交官员‘亡故’。波茨坦公告是在1945年7月,就是说,在舅舅诈死一年之后签署发表的。不过,我想,公告的草稿在更早以前就已经准备好了……。”
“我不懂得你说些什么。”野上显一郎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可不是为了让你作这么一番考证,才叫你到这里来的。我只不过是想让你一个人知道我还活在这个世上罢了。我就这样站在你的面前。你只要能证实这一点就足够了。刚才,我也讲了,请你讲话要站在现在的时间角度,历史不会再退回到过去的。”
“可是……”
“行啦,行啦。我可耐不住性子啦!再要纠缠不休,我怕要发火了。”
芦村亮一默不作声了。
鸟群在东方公园那齐刷刷的松林上空翻飞。
“哎呀,我说话太粗暴啦,真对不起。”野上显一郎仿佛突然发觉自己噪门太大,表示了歉意,“阿亮,我们就此分手吧。”
“不,舅舅,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我不想听。”
“请允许我再放肆地说上两句。舅舅,当时您就那样成了日本**的牺牲品、替罪羊。我要说的,不是它的原因,而是日本将您置于这种境地,事后还装聋作哑,佯为不知,拒不为您平反。……当时,负有责任的高官显贵们,有人身为战犯遭到处决,而有的人战后却又东山再起,依旧耀武扬威。眼前,还有的人当上了国家领袖,趾高气扬、招摇过市。他们不会不知道您的遭遇。然而,这帮人却将野上显一郞这个替罪羊置诸脑后,甩手不管了。”
芦村亮一慷慨激昂。
“这太不近人情,简直没有天理了。”野上显一郎不禁脱口而出。他突然一惊,忙又压住了话头,“不,你这是将主观臆断当作实际情况为前提瞎猜的。即便这种假设成立,可是,当时的大日本帝国**已经发了讣告,报上也作过报道呀。我不是一名军人,而是一个有名有姓的帝国外交官员嘛!时至今日,怎么还能再去说它是张冠李戴呢?”
“不,我看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办到。**就能将一个大活人任意宰割?却又不管不问,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哼,别在多愁善感,白白浪费眼泪了。你真是书生气十足!我已明明告诉你,要让时间倒转回去是不可能的。”
“舅舅老是讲这个。您才真是个唯心主义者呢!难道说,那样一来,现在的日本就会有人身败名裂不成?如果单是这一层顾虑,您就大放宽心好了。日本已经战败,一且秩序全都变样了,一个外交官活着回到祖国这桩区区小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嗯,道理上讲得通。你说,日本现在已经战败了,不过……”野上显一郎话头略一停顿,“不过,假如一个促使日本战败的外交官还活着,将会如何?这可是里通外国的叛徒罪名呀!”
说到这里,野上显一郎中断了后面的话,仿佛弦断而音绝了。
“舅舅。”
“行啦,行啦,别再说啦!”野上显一郎换了个姿势,面对芦村亮一,“恐怕时间已经很长了,让你耽误了宝贵的学术会议,十分抱歉。”
野上显一郎说着起身就走出去了二、三步。
“阿亮,告辞了,再见。”
“舅舅。”
芦村亮一急忙追了上去。
“阿亮,保重,好好干。另外,我又要絮叨了,久美子的事儿就托付给你了。你舅妈也越来越上岁数了,也拜托你多加照看。”
“绝对不能再见面了吗?”
“大概是吧。本来还想让你向阿节问个好的,可是,这话又不能由你的嘴里传过去。你将我这份心意,牢记在心里就行啦。”
“在某个地方……某个地方……舅舅,在不让孝子舅妈和久美子表妹觉察的情况下,您能来吗?我会千方百计去安排好的。”
“谢谢……如果我有这种念头,也许会写信托你,不过,眼下还没有。”
野上显一郎伸手拦住芦村亮一,不让他跟上去。
“我们分头走吧。你先留在这儿。”
它的含义,芦村亮一很快就领悟了。在送别的时候,再也没有比站在原地眼望远去者的背影更好的了。
野上显一郎的背影沿着石阶走下了龟山太上皇铜像高地。他的前方,有着草皮覆盖的地面,有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松林,还有那横空铺展的云霞。
野上显一郎那稍稍前躬的背影,一次也不曾掉头回顾过。他在走下最后一级石阶以后,就以一个散步者的悠闲步态踏着宽阔的地面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