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离传
作者:辛琴 | 分类:历史 | 字数:4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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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有问题的画像
欣妤清早起床后,通常都会进小佛堂讼佛念经,直到夜幕垂临,但有时也会有例外,比如有大夫来为她复诊之时。
这次来复诊的大夫是昌陵有名的越大夫,就更是例外中的例外了。
欣妤不敢怠慢,请了贵客入坐,她自己坐在榻旁,微紧张地将手腕递了出去。
越大夫其实年已近四十,不过不知道是否是悬壶救人的原故,他眉目十分温善,进而容貌看上去也还十分年轻,又是一身白衫,骨瘦修长,清润如玉,分明是个温文彬彬的俊朗公子,一点都不像老成的大夫。
他端坐在榻沿边,隔了张丝帕给欣妤诊脉。
诊了好一会后,他收回了手,温声温语说:“跟以前比,小主的病没有丝毫的起色,反而重了两分。”
“可是小主一直都是按照越大夫您的方子煎药吃的!”
守在旁边的夏莆着急地说,眼角瞟到几步之外静静坐着的黑袍男子,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又连忙捂住了嘴。
越大夫没有作声,不急不缓收拾好药箱后,见桌上摆了本佛经,就随手拿起来翻看。
屋子里很安静,静得明明有十几个奴仆婢女们陪同在旁,却只听得到他翻书的声音。
翻了一会,越大夫像唠家常似的说:“家母还在世时也常常念佛,我耳濡目染了一些也觉得受益颇深。潜心礼佛能够止息无妄的意念,教人身心安定,这本是件很好的事情,不过佛语也言凡事太尽、势必早尽。小主的体寒之症原本不是什么大病,仔细休养一两年肯定能好,可小主心性宁静本就远过常人,终日再与它们为伴,体病成了心病,即使再有效的药方子用在小主身上也成了没用的方子,小主还当是要活泼一些,不妨多往阳光下走一走。”
明明他什么都没说,欣妤却觉得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心慌紧张。
她小心翼翼往坐在一旁的慕洵看了一眼,轻轻点头:“多谢越大夫提醒,我一定按你的话去做。”
越大夫温和说:“那便好,方子还是以前的方子,记得按时煎药服用就行。”
慕洵忽然开口说:“你的确应当多出去走走。”
欣妤恭敬说:“是。”
慕洵又说:“以后想出去了,跟田姜讲一声就行。”
欣妤恭敬说:“好。”
慕洵起身要走,欣妤赶紧下了榻,领着夏莆和冯邱行送礼,慕洵多望了她一眼,似乎有话想说,又什么都没说,转身时突然看到门外的林竺,才转回身问道:“本王记得你院里一直都只有夏莆和冯邱两个人?”
欣妤也望了林竺一眼,赶紧回道:“阿离是我的一位远房妹妹,很多年没见过了,此次因为父母过世才来投靠我。因为觉得是小事情,所以也没有向田姜姐姐说,请殿下恕罪。”
慕洵盯着她,她低着头,因为撒谎心里很忐忑,手暗暗地抓的紧。
她身后的冯邱和夏莆也是紧张得微微发抖,看林竺干站着也不晓得过来给殿下请安,生怕殿下为此生气,两人都捏了把冷汗。
好在慕洵并没有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便出去了,经过林竺身边时都没有多看她一眼。
挤了一屋子的奴仆婢女也紧跟着都走光了,夏莆和冯邱都暗暗吐了一口气,好像才活过来一样。
冯邱去开窗透气。
夏莆说:“以前殿下不来的时候感觉不好,今天殿下终于来了没想到感觉更不好,我都紧张死了,生怕说错话做错事,一直憋着口气,都快憋死了。”
冯邱也说:“离殿下这么近,就好像站在一座大山底下一样,我都发抖了,不过咱们肯定要习惯这种紧张,以后殿下肯定会常来咱们清池台。”
看到林竺站在窗外边发呆,他喊她一声:“阿离姐姐,你想什么想这么入神?”
林竺漫不经心地回答:“哦,在想我们等下午饭是吃鸡好,还是吃鱼好,吃鸡还是吃鱼呢,这真是一个大难题!”
他们怕得要死,她竟想着中饭吃啥,冯邱无语又佩服地看她:“阿离姐姐,你刚才可吓到我们了,你都不怕殿下吗?”
不怕?
之前是不怕,但现在她好像真有了那么点莫名的畏惧,慕洵就像院里的那湾清潭,她能看到的只是水面的平静或波澜,水面底下藏了什么完全看不透。
她想,在问出谰嫣与《解忧》的关系之前,似乎应该先看懂慕洵这个人!
接下来的几天,慕洵倒没有再来清池台,不过恩赏不断,日日都有奴仆婢女们送来赏赐,如果不是因为觉得慕洵这个人阴明难定,林竺几乎都要怀疑他是真的很宠爱欣妤。
慕洵是真宠还是假宠,仆人们反正分不出来,都只议论着清池台的欣妤小主挨了五年苦日子,终于苦尽甘来地复宠了,现在是殿下心尖尖上的人,非其他院里的任何小主可比。以至,其他院的侍妾们打着慰问欣妤的幌子,纷纷赶来巴结,弄得一向无人问津的偏僻角落,居然成了王府里最热闹的地方。
林竺前两天还很有兴致地去观摩那些女子,想看看慕洵都喜欢什么样的女人,结果发现燕环肥瘦各不相同,同他的人一样,连他的爱好都这么难琢磨!
琢磨得头疼,林竺索兴躲进欣妤的小佛堂。
这里已是仅存的一处能寻到清静的角落。
欣妤性子温吞不好拿架子,前两天来了谁串门子都抿着笑容接待,但她性子静惯了,比林竺还不喜欢这些应酬,到了第三天也管不得会教人怎么看,交待夏莆闭门谢客后,也是躲进了小佛堂寻清静。
不过,欣妤没有再去碰木鱼和佛经,而是让冯邱搬了藤椅坐到了玉兰树底下。
春阳一惯地好,日光从玉兰花的花瓣间漏下来,斑驳地落在她身上,终日笼罩在她身上的那层冰寒病气,看着竟淡了许多,她脸上温暖的笑容,是真正的温暖。
林竺倚在小佛堂的廊柱下看着她,悠悠地记起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她将一碗汤药倒进了清潭里,如今如此积极地配合那位白衣大夫的治疗,反差真是叫人惊讶。
夏莆见欣妤似乎是睡着了,就拿了件外衣给欣妤搭在身上,来回折腾了一会,她小步朝林竺跑了过来,亲妮地搂了林竺的手臂,低声央求说:“阿离,小主坐屋子里时盖膝腿上的棉毯太厚,日头底下太热,春衣搭着吧又太薄了,你替小主去孙总管那里讨一件丝薄的毯子过来好不好?”
看着冲自己咧得春花烂漫的笑脸,林竺悠悠地想,相比慕洵和欣妤,还是夏莆这种小姑娘的心思容易猜啊,满脸写着:我怕孙总管因为之前的二十板子故意刁难,就算把薄毯子给我,少不得也要说许多尖酸刻薄的话,你替我去听他的刻薄话,可好?
“好,我去领一件回来。”林竺抿着笑应下来,不想计较夏莆的小心思。
“我就知道阿离最好了。”夏莆高兴地抱了抱她,又顺手接过她吃剩的鸭梨核。
林竺出了清池台,路上碰到不少奴仆婢女,托慕洵“恩宠”清池台的福,不少都已经认得她了,性子好的会礼貌地给她行个礼或者点个头,性子不好的会视而不见或者直接给白眼。
林竺心想,这种差别待遇的体会还真有点难得,以往顶着薛府嫡小姐的名号,哪个见她不是客气有礼,曲意逢迎。
一路乱七八糟地东想西想着、走着,前面有几个水池子,浮满了还未开花的睡莲,池沿边长着几棵老得都垂弯了腰的杨柳,路过其中一棵,粗壮的杨柳树后突然蹿出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林竺惊了一跳,还未躲开,就已经被那团黑东西攀住了身子,然后听到一声大喊:“娘亲——”
林竺当即一懵。
纵想有记忆的十五年里,为了贪师父的醉梦生,她确实干过不少混蛋事,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自己有混蛋到跟哪个野男人私生过一个儿子,且这儿子看着起码五六岁了,五六年前她自己都还未成年呢!
林竺扯开那团黑东西弯下腰,指着自己的脸给他看:“你看清楚,我不是你娘亲。”
黑东西望着她,眨巴眨巴着两只大眼睛认真瞅她,瞅了一会,忽然哇地嚎出一大嗓子,嘴里就跟倒豆子似的哭嚷:“娘亲为什么说娘亲不是承宣的娘亲,娘亲是不是不想要承宣?娘亲为什么不要承宣?娘亲不要承宣~~呜呜呜~~~娘亲不要不喜欢承宣~~承宣很乖很乖的,娘亲不要不要承宣,娘亲......”
“停!”林竺一脸黑地捂住黑东西的嘴,凶神恶煞:“不许再叫嚷了,否则我就不让你说话,听见没有?!”
黑东西眨着泪眼望着她,委屈地点点头。
她这才松开手,注意到他一身识别度很高的黑云腾龙的小锦袍。
普天之下,唯有皇族慕家人喜欢在衣袍上绣上龙纹,以彰显他们不可侵犯的天威,她嫁来昌陵之前就听说过慕洵有个儿子,既然这孩子穿着四爪小锦袍,那看来这孩子八成就是慕洵的儿子了。
其实按理来说,她是慕洵的正妻,慕洵的任何一个小妾生的儿子都得管她叫一声娘,脚边这孩子叫她娘倒是也没叫错,但这孩子怎么就认定自己是他的娘呢?
难道慕洵已经知道了她薛家小姐的身份?
猜测到这里,林竺心里无不一阵惊慌,急忙抓着黑东西问:“好吧,我算是你娘亲吧,但......”
“你就是我娘亲!你就是我娘亲!你就是我娘亲!”
“好,我就是你娘亲!”强忍下来,再问:“但是你为什么认为我就是你娘亲呢?”
“因为你就是我娘亲啊!”
“姐姐的......呃......娘亲的意思是,我们以前没见过,你怎么一眼认出了我是你娘亲?”
“爹爹有娘亲的画像啊,我看过娘亲的画像,一模一样,你真的就是我的娘亲!”
慕洵有她的画像?慕洵怎么会有她的画像?他自己画的?他没事画她的像做什么?关键是画就画了,为什么要跟自己儿子说她是他的娘亲?难不成慕洵暗恋她?
林竺下意识觉得这种可能性的存在跟她现在能飞起来一样渺小,所以又抓着承宣问:“你看清楚了没有?你爹爹真的有一张画像,那画像上画的人真的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承宣使劲点头说:“看清楚了,看清楚好多遍了,每年我过生辰的时候,爹爹就会把画像拿出来看。娘亲,爹爹很想你呢,承宣也很想,娘亲以前去哪儿了,你难道都不会想承宣和爹爹吗?可是承宣和爹爹好想你,想得心都碎了,娘亲你抱抱承宣。”
承宣过来搂她的脖子,好像说到了伤心处,稀稀拉拉地又哭了起来。
林竺糊涂了,慕洵每年都会将画像拿出来看,就是说承宣看到的画像其实不是她的,也就是说她只是恰巧和他亲娘长得像而已。
可第一次在花园与慕洵偶遇,慕洵在看到她的时候,并没有多少反应。
不,他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也就是说她和承宣的亲娘长得根本不像才对!
但眼前这孩子......
到底是她的长相有问题,还是慕洵的反应有问题,还是承宣的眼睛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