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风雨
作者:山水萦回 | 分类:历史 | 字数:21.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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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九 章 野 趣
通红的夕阳悄然吻着柳梢头,将湖水染得如火似醉。远处,青山如黛,归鸟投林,炊烟袅袅。近处,杨柳轻拂,布帘飘卷,水波不惊。
夕阳无限好,却是归去之时了。楚潇湘解开绳结,拔起长篙,扬臂一点,竹排顺风而去。靠岸以后,收拾起渔获,进了家中,新月乐得吃了饭再走,文紫姗也觉稍晚再回,不惹人眼目更好,便安心静待。楚娃抱柴生火,新月淘米洗菜,团鱼她是绝不敢宰杀,只等楚潇湘动手。文紫姗看见针线筐里,一只鞋底没纳完,便拿起接着纳。
半个时辰左右,菜便陆续上齐。楚潇湘一一介绍:“这是笋尖腊黄麂,那碟红烧团鱼,跟着的是姜葱鲤鱼和酥炸泥鳅。今晚算是过节,平常我们穷人家,可是青菜萝卜度日。”楚娃连忙解释:“紫姗姐姐,别听他胡说八道。我们平常还不至于青菜萝卜,只是没今晚丰盛罢了。那腊黄麂肉是去年一猎户,因没钱付诊金,猎到一头黄麂,便送一块作谢,潇湘哥舍不得吃,腊了起来,用纸包好,放上干石灰,留到如今。你真有口福。”楚潇湘道:“说句笑话,不必当真。不过两个人吃饭,菜真不好做。少了,非此即彼,多几样,便吃不完。今晚可好,菜式可做多几样,吃起来热闹。”文紫姗点点头:“我在家里吃饭也闷得慌。食不言,寝不语。爹爹和我经常是低头吃饭,不作一声。”楚潇湘道:“我和楚娃是山野之人,不太讲究礼数,你俩只当在家一样,不必拘束。”
大家说着举筷,真有点过节之感。文紫姗夹起一块黄麂肉,尝一口,啧啧称奇:“按理说,这腊黄麂应是韧韧的,怎么满口香味,却一点不韧。”楚潇湘道出其中奥妙:“要想不韧,做的时候,横纹下刀,然后用刀背将肉捶一遍,再用汾酒、调料,腌够日子,趁大太阳的北风天晒干,到滴油为止。如此便可香飘十里,又连老太婆也咬得动。”文紫姗道:“楚公子真是做什么事都一丝不苟,何愁天下有难事。”楚潇湘道:“做事做人,严谨便成,轻漫则毁,既已费功耗时,何不至善至美。”文紫姗深有同感:“我就看不惯那些纨绔子弟,整天玩世不恭,没有多少才学,就会装腔作势。”
楚潇湘道:“这还好,起码不会祸害人。如果象那严世蕃,则更不像话。”一提严世蕃,文紫姗便浑身不舒服:“休提那人,令人倒胃口。”楚娃忙道:“我们今天高高兴兴,只大口吃菜,小口喝酒好了。”楚潇湘逗笑道:“怎么听起来象大口吃肉,小秤分金似的。”楚娃嗔笑:“好呀,你说我是草寇,我不能饶你。”伸手一拳不轻不重地打在潇湘身上,潇湘并不闪躲,只说:“看看,还不是草寇,说句话就挥拳相向。其实草寇也有好的,象你就是一个。”楚娃气急败坏:“还说,还说。”如果不是有紫姗、新月在,她真会扯着潇湘不放。文紫姗、新月看着他兄妹俩,都乐了起来。
草房内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几个人只是开心地吃饭、说笑,并不去担忧身外的事,彷佛平常就这么过着。文紫姗看在眼中,知道,这场景很难再有,起码爹爹一回来,一切都又恢复原状。现在只是在做梦。这么平常之事,自己却难以企盼,何等之悲哀!她一面盼爹爹早点回转,怕他生出意外。一面又想他晚些回来,让她和楚公子多相处些日子。
这夜却是太短,一下便到要离去之时,碗筷一直没收拾,碟中剩下的汁液都已干涸。几个人谈兴正浓,意犹未尽。文紫姗轻轻说道:“回去吧,再不走可要头遍鸡叫了。”楚娃和新月不情愿地将桌子收拾了,三人仍回文府,只留下楚潇湘对着自己的身影。
刚才还热热闹闹,一下子便变冷清。楚潇湘心中一片空荡荡,人生的事太难把握,聚散无常。原先为之振奋、为之沉醉的事,如白驹过隙,很快就烟消云散,归于沉寂。今后之事,难以预料。和文紫姗情投意合,却在文父的把握之中,无从筹划,无从测度,只能等待。以前有点自负,认为世间并无多少难事,只看你下的功夫有多深。如今看来是彻底地错了,个人实在渺小,对着一座大山,你可傲视,你可一步一步爬上巅峰,然后笑看山在你脚下。但如果是塌方,一块磨盘大的石头,就可以将你砸得断胳膊折腿。你的傲气,到哪里找去?文登敖此时在他眼中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不知什么时间,就会发生塌方。一向无所畏惧的楚潇湘,竟然悄悄生出一丝惧怕。但无论如何,他无法舍弃文紫姗。想着,已是头遍鸡叫,只好暂且安歇。
如是者,又过了三、五天,楚娃又耐不住,一个劲地撺掇,说是山上如何有趣好玩,文紫姗道:“那山还不是象苏仙岭一样,道观、寺庙、碑文之类,早去过了,还有那杜撰出来的典故,也听得令人烦腻。况且,那些地方人多口杂,万一让人瞧见,我可就不清不白了。”楚娃道:“小姐,你就好好地揣着那颗心。我们去的是野山,没有人,比那苏仙岭有意思多了去。只要去一次,你就不想回来。”三说两说,文紫姗也动了心,她倒不是完全相信楚娃所言,而是觉得,只要有楚潇湘,什么地方都有意思。但,不可让外人知道,是最要紧的。
楚娃回去一说,第二天清早,四人便上路,楚潇湘远远地走在前面,其余三人则施施然跟着。好在三人均是天足,楚娃不必说,无人管其缠足与否。文紫姗自小一心想学武,绝不想裹足,父母亦不勉强。所以走这么一段路,并不特别费劲。楚潇湘还特别备了一个小巧的铜暖手炉给紫姗提着,毕竟时近深秋,一早一晚,寒气渐渐逼人。
走了半个时辰,便转入小路,再走一段,开始上山。山不高,树也不太密。山上的颜色与平时已大不相同。春夏葱绿的景象,现在已变成一层层淡黄、深黄、浅红与深红为主,绿色差不多消隐。山风虽有些凉意,太阳都已升起,又在走着,大家并不觉得冷,反而感到浑身上下,无处不清爽。
文紫姗从未到过山野,不知道就这么走着,已是心情如此熨贴舒服。手炉也不想提,叫新月拿着。翻过小坡,拐一弯,就看见一小溪缓缓地流着。顺着小溪走一段,到了源头,原来这是一股山泉。水就是从山脚的洞里,骨突骨突往外冒。洞不大,刚好能容四人,有石头可坐人。坐在石上,看着清清的山泉冒出,往洞外流去,水下的小石头清晰可见。不知名的小鱼,来往嬉戏,真是如诗如画。
正看着,楚娃压低声音叫唤:“潇湘哥哥,有大鱼。”潇湘趋前一看,真有一条七、八寸长,黑黝黝的鱼来回游动。潇湘将食指竖在唇上,叫大家别作声。只见他迅猛地将手插入水里,便将鱼擒在手中。鱼背上有着秤星一般的金色小点,也叫不上名字。尾巴使劲地拍打,想跳回溪中。潇湘迅速在洞边用剑挖了个坑,舀上水,将鱼养着。又扯了几把枯草,盖在上面。
逗留片刻,又上一山坡,挑一块向阳平坦的地方,作歇息之用。楚潇湘将肩上的布袋取下,里面装的是几个碗碟。他把碗碟搁在一旁,招呼楚娃:“找点吃的去。”文紫姗直纳闷,这荒山野岭,哪来吃的?楚娃叫上紫姗新月:“一道去吧,反正不远。”楚潇湘领着众人,来到几棵树下,只见树上挂着长满刺的果子。新月见过,知道这是板栗。文紫姗却不知晓,并不敢靠太近。生怕板栗砸下来,头上刺满洞,岂不痛煞。新月道:“又没长篙,怎么打下来?”楚娃笑道:“不用打,只管低头拣掉下来的。”她拣起一个,递给新月:“你看,掉下来的不仅熟透,而且皮裂开了,取栗子出来也易。”结果三人用衣裳兜了不少。紫姗却不敢碰,生怕刺着手。
楚潇湘顺便抱了一大堆干树枝,然后将手炉中的余炭倒在一背风处。将树枝架在上面,鼓起腮帮,吹了几下,一堆火便烧了起来。新月学着楚娃的样子,将栗子连壳扔进火堆,一会儿功夫,栗子烧得噼啪作响,一股烤栗子的香味在山坡飘散开来。潇湘手执树技,将烧熟的栗子拨出,稍为摊凉,栗子已笑裂开口,剥去外壳,一颗颗金黄带着焦香的栗肉就盛在碗中,端给紫姗。文紫姗象看变戏法一样,看着楚潇湘熟练地做着一切,象在家中一样自然。楚潇湘道:“这四周的山中,别的没有,要说这野生栗子、竹笋、油茶、杨梅、云耳等,到处都是。只要你不懒,怎么都饿不着你。当然,你要知道季节时令。出大太阳,你要找云耳,跑断腿也找不着。当雷雨一过,你尽管拎着篮子捡。”
此时,楚娃又叫唤开了:“潇湘哥,我们今天就吃栗子幺?”楚潇湘应道:“这要看运气如何。”说着,向山坡另一边走去。半柱香的功夫,楚潇湘转了回来道:“我们逮兔子去。”楚潇湘提着布袋,带上火种,楚娃抱一大把柴火。文紫姗、新月好奇地跟着。楚潇湘指着一处洞口,叫楚娃拿着布袋套在洞口,留点缝隙。又寻着两洞口,生起火来,只叫加上生柴,务必有烟。新月不解:“又要生火,又不让烧旺,为什么?”楚潇湘解释:“只有烟熏,兔子呆不住,才会跑出来。”
火生起来,烧的生柴,浓浓的烟腾起,新月学着楚楚潇湘用衣服下摆拼命搧。没多会,楚娃在那边叫:“逮住了,逮住了。”新月又不解:“洞口在这边,怎么兔子往哪边跑?”“你没听说,狡兔三窟吗?”新月道:“我以为只是说说,原来真有这回事。”几个人来看抓到的兔子,楚娃提着兔子的两耳朵,笑眯眯地让大家看。胖胖的兔子白毛带浅棕色的花纹。新月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兔子的眼睛都是红的,敢情是给烟燻的。”大家听了,忍不住哄笑起来。文紫姗看着兔子道:“这么漂亮的兔子,真要杀了幺?”楚娃道:“不杀,我们吃什么?”楚潇湘道:“你喜欢,带回去养着好了,我们另外找吃的。”正说话,楚潇湘悄声道:“吃的有了。”只见他弯腰拣起一块石头,使劲向五丈开外的一处草丛打去。随着一声哀叫,楚潇湘迅跑过去,转身回来,手里已提着一只还在拍打着翅膀的山鸡。
潇湘叫楚娃将暖炉的灰倒干净,到山下的泉中洗了,打水。顺便把鱼宰了,带上来。又另生一堆火、一堆煮水杀鸡去毛,一堆吊着鱼烤。鸡杀好,抹上带来的盐巴,吊在架上烤着。鱼不大,只好做汤,鱼烤得焦黄,放进铜暖炉的开水中一煮,不一会就变成奶白色的一小锅汤,浇上山鸡滴下的油,香得诱人。
栗子剥了一大盘,烤山鸡撕成块,汤刚好一人一碗,文紫姗望着鱼汤犹豫。楚潇湘知道她想什么:“别怕,手炉烧的是炭,经过火烧,炭灰能脏幺?且楚娃在山泉中又洗干净。吃出毛病,我一定包医。”文紫姗才放心,别看没搁姜,没放酒,汤并不腥,十分可口。
几个人吃得津津有味。文紫姗、新月没想到楚潇湘的布袋中,竟然没有食物,只装了几个碗碟、盐巴。新月问楚娃:“要是打不到山鸡,那鱼汤岂不是没有油?”楚娃哈哈一笑,指向山坡:“到处都是茶籽树,还怕没油?捡几颗,去皮,用石头把籽一砸,油就有了。”新月觉得楚娃知道的新鲜事真多。楚娃看她的眼神,便说:“我这些都是跟潇湘哥学的,算不得什么。你看做女红,我就比不上你。”新月笑笑:“你有功夫都练武去了,那顾得上做女红。”
那边楚潇湘问文紫姗:“山鸡咬得动吗?肉会比养的鸡韧,但香一些。”文紫姗使不惯用山边竹子做成的筷子,用手拿着吃。潇湘又道:“吃完,用炉灰搓一下手,再到泉水里洗一下就干净了。”文紫姗平生第一次在野岭上吃饭,一切十分新奇。与在家中被人伺候着吃饭相比,除多了几分野趣,更感到无所拘束,舒心自在。这或许就是普通人家的乐趣。钟鸣鼎食,不少人向往之,随意轻松其实更蕴含饮食的真谛。
夕阳被晚霞牵扯,无奈地西沉,晚风增添了寒意。楚潇湘将烧剩的柴炭仍装进暖炉,叫文紫姗提着暖手。吩咐楚娃将剩下的栗子、山鸡带回文府作晚餐。三人先行,楚潇湘一人滞后,踏上归程。
及至归家,已是掌灯时分。文紫姗有点倦怠,叫新月将带回来的食物热了,几个人草草吃完,便各自歇息。原先困倦,躺在床上,文紫姗却难以入睡。一会想着白天种种情景,今后难以为继。一面又念及父亲,不知近况如何。翻来复去,足有一个时辰,才迷糊睡去。第二遍鸡啼,又被吵醒,便再也睡不着。轻轻叫了声:“新月。”不见答应,只闻轻轻的鼾声。披衣而起,点亮灯。缓缓推开窗,月已西沉,星汉灿然。一阵凉沁沁的夜风袭来,文紫姗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复又掩上窗,坐在灯前,难以将息。
迷朦中,听见有人叫:“珊儿。”抬眼望见,竟是爹爹回来。问及情势,爹爹只摇头叹息:“爹爹此行并不顺利。复职的心已死。心想做个平民,也强于受人倾轧。不如择日,你与楚公子成亲,一来遂了你心愿,二来也好告慰你娘亲。”紫姗大喜过望,连忙道:“谢谢爹爹。”这时,响起扣门声,开门一看,顿时心惊胆跳,独眼龙严世蕃领一干人,正打将上门。这一惊,便醒了。原是南柯一梦。此时,扣门声又响起,不会真是严贼打上门吧?紫姗叫新月瞧去,天已麻麻亮,新月从门缝往外看,是老仆在外扣门。赶忙开门,将老仆扶进来,老仆气喘吁吁道:“老爷被困在长沙,快去救人!”紫姗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你且慢慢讲来,出了什么大事?”老仆喝了口茶,喘定了,把近来遭遇讲述一遍。
紫姗方才知道,爹爹几经周折,从江浙南下,到长江买舟逆流而行,转汉阳,自觉已脱险境。谁知欲离长沙之际,才发觉长沙所有城门均有人监视。文登敖方才想起,长沙知府方正乃严世蕃一伙,自己太大意了。为稳妥,便住进一家客栈,足不出户。思量无人认识老仆,吩咐老仆回来报信,着紫姗去找楚潇湘,相信以楚潇湘之武功及机智,定可解困。想严贼目前的举动,是不欲有大的动作,只希望悄然行事,要不然,方正是见过自己的,搜遍长沙的客栈,断难逃脱方正之手。因此,也不太担心有实时危险,紫姗听完所述,才稍稍宽心。叫老仆且去歇着,请楚娃将情形告知楚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