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战纪
作者:白化的黑猫 | 分类:历史 | 字数:11.8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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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行动前奏
杜江出了什么事?
鹿镇两天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虽然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但是他还是想确认这个猜测是否准确。
如果他被抓了,那么就应该与失窃的保险柜中的钱有关。而失窃的是银票,如果需要分发给协会的人的话,需要将大额的银票换成较小的面值或者铜钱,那么他很有可能去柜坊或者银行。
有了这个思路,他便开始了一些调查。他跟陈鸣说好,让他帮忙顶个班。陈鸣也十分担心杜江,在知道鹿镇去调查此事之后,便欣然应允。
在走了许多家柜坊之后,鹿镇了解了兑换官方银票的,只有永丰柜坊一家。松江纺织厂是官办的,想必使用的银票也是官方开具的。于是鹿镇去了那里。
见到人满为患的永丰柜坊,鹿镇一时间不知从何下手。经过一番观察,他发现,有许多在街边或坐或站,嘟哝着讨要零钱的乞丐。在这样一个与钱密切相关的场所,有许多乞讨者也不足为怪。正好,他们也许可以给出一些线索。
打量了一圈这些乞讨者之后,他走到一个衣着破旧的脏兮兮的小乞丐面前,蹲下身来。
小乞丐感觉到一道阴影投射下来,抬起沾满污垢的小脸一瞧,便立刻伸出手去,嘴里说着模板化的感谢话语。
鹿镇从身上摸出几枚铜板,不过捏在手里,没有给小乞丐。他开口问道:“小子,我要问点事。你回答完,我才能给你钱,明白?”
小乞丐的脸上掠过一丝疑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鹿镇手中的铜钱,下意识点了点头。
鹿镇笑了,将铜钱攥在手心,开口道:“前两天,你一直在这儿吗?”
“嗯。俺一直在这里讨钱。”
“好,那你在前天早上在这里见过一只狸猫吗?年纪比我稍大一点,灰色花纹的皮毛。”
小乞丐的眼珠转动着,回想了一会儿,说道:“好像是有这人。”
他顿了顿,说:“俺记起来了,这人被揍了一顿,然后被拖走了。”
“被拖走了,怎么回事?”
“那天早上,就在那儿,门口,”小乞丐伸手指指柜坊,“两个人,看衣服应该是巡警——俺之前差点被他们抓过,记得他们的衣服。他们把那狸猫揍了一顿,然后给拖走了,往那边。”他伸手又指了个方向,鹿镇明白,那里是租界的方向。
“好小子,谢了。”鹿镇把钱给了他,转身离去。
现在,他清楚了,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
在工厂做了三年工人,鹿镇似乎已经知晓师父给他的任务的内涵了。上海是一座大城市,其工业在逐步发展中,算是工业化的领先者。那么,它就同样也必然有着西方工业化矛盾的影子。
上海工人的数量,在全国位居前列。经过鹿镇三年的了解,在各个工厂工作的工人,百分之八九十都是从农村中进城做工的。土地集中程度提高,家庭副业遭受重创,灾害频发,这一切都在推着农民抛弃土地,投向工业的怀抱。
适应于农业生活的人,突然进入工业的机械噪音之中,总会不知所措。何况他们已经失去了退路,无法回到熟悉的田野,只能在机器和车间中推进自己的生活。这不仅使他们的乡愁无处寄放,就连自己的身体和生命也不能自己左右。
居住在低矮破旧的棚户区,拿着越来越微薄的薪水,不再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矛盾压抑的情绪,就在其中酝酿开来。这种情绪,或许能够成为解决问题的引线。
杜江创建的工人协会,是以工人间的再分配为基础的,可以说是一个不错的尝试。可是随着工人数量增加,为了维持和降低成本,劳动报酬必然减少。那么,这个模式必然会最终崩溃。
鹿镇想过维系这个协会,并将其改造为具有一定战斗力的工会。他不时召集协会成员,说明大家的处境,引发大家的激愤的情绪。然而,因为在两年的时间中,大家的处境恶化的速度十分低,他们的情绪并不那么高涨。因此,鹿镇的这一设想在前两年在工友间并无太大市场。
最近半年,事情发生了转变。工资逐渐减少的事实,印证了鹿镇的设想,并且也在加深工人和工厂之间的矛盾。鹿镇本想继续引导这种情绪,直到一个高点,然后发起行动。
而杜江的意外事件,让鹿镇不得不提前行动。虽然准备不如预想的那么充分,但是也许能借着杜江的这次意外事件,激起工人间更大的愤慨情绪,增加行动的参加人数和成功的可能性。
不过首先,需要让他们清楚行动的目的,这也是促使他们参与行动的必要条件。毕竟,这次行动的目的,就是改进工人们自己的处境,而这也是鹿镇所认为的,师父交给自己的任务的目的。
这一天,距离这个月的发薪日,亦即鹿镇夜探松江纺织厂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五天。在过去的两天之中,鹿镇做了尽可能充分的工作。在今天晚上,他召集了尽可能多的协会工人,让他们在康乐酒馆集合。
平日里的康乐酒馆,在这个点,已经十分拥挤了,今日更显人多。店里只能看见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站不下的人已经溢出了店面,荡漾在店门口的路上。他们的目光,都投向站在柜台上的那只黑猫少年。
黑猫少年环顾着人群,见人数差不多了,便开口道:
“工友们,安静一下,听我说!”
酒馆逐渐安静下来,偶有几声窃窃私语,也都被压制在正在平息的人声中。事实上,这只黑猫少年已经对他们讲过几次话了。虽然他们没有多么认真的听过,但还是对他所讲的一些事情有所印象。半年来的事情,让他们回想起了那些话,并有了一些或深或浅的感同身受。
大家都安静下来了,鹿镇挤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继续大声讲道:
“相信大家都知道,这半年里,大家的工资一减再减,手头上拿到的钱越来越少。我想,工友们,你们大多数人都拖家带口,来这里谋生计。既然工资在减少,你们之中的许多人已经无法维持目前的生活,养活家人。许多人在几个月里,向协会寻求帮助。协会一直是大家互相帮助的地方,可是,大家的工资都在变少,可以拿出来帮助其他伙伴的钱也变得越来越少,我们的协会,也许无法以这种形式继续存在下去了。”
议论声渐起,听听两三个人的声音,就知道他们在疑惑,在忧虑。鹿镇明白他们的想法,继续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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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协会现在还存在着,并且还可能存在一阵子。我们必须在这段时间里,将协会改造成一个强有力的组织。在新的组织里,我们要抱团,向工厂,向老板们讨要工钱,而不仅仅是抱团取暖。这需要大家的帮助。”
“我们要干什么?”有人大声问道。
“我们要一致行动。我们得做好计划,进行罢工。在特定的时间,大家一起放下手里的工作,不再为工厂做工。然后走上街头,告诉那些老板,我们想要什么。我们要工资,和我们的劳动相称的工资,我们想让生活变得更好。”
大部分人低下了头,对于这种冒险的举动,大家也许想过,但是都没有足够的勇气去付诸实践。鹿镇提出了这个举动,即使有所触动,在内心里也几乎否决了参与的可能性。毕竟,在长期压抑的环境中,任何可能带来危险的举动都不会被这些为生活而四处奔波的人所采用。
显然是预料到了这一点,鹿镇在停顿片刻之后,继续讲道:
“不要害怕!我们并不害怕老板和衙门,他们应该害怕我们联合起来的力量。老板们花天酒地,大把挥霍的钱,都是我们创造出来的。我们一停工,他们就得喝西北风,着急的是他们。衙门也是一样,他们和老板,还有外国人勾结,和他们穿一条裤子。他们一定会勾结起来,和我们作对。
“不过,没必要害怕他们。有句话,虽然不好听,但是很符合我们的行动方式,那就是‘法不责众’。衙门也许能抓你,能抓我,但是,我们有这么多的工人,他们能全部抓到吗?当然不可能。我们人多,衙门里只有几十号人,难道还对付不了他们吗?”
讲到这里,一部分人已经抬起头来,虽然脸上还浮现有怀疑的神色,但是惧怕的感觉已经少了几分,有些人甚至开始应和起来。
“我们需要等待时机,让更多的工友们知道,并加入我们的行动。可是我们现在已经处于危险之中。”鹿镇观察着大家的表请,在“危险”二字上着重强调着。
“他们已经抓了杜江,因为那天我们曝光了他们的丑恶,更是因为他们知道了我们这个协会在活动,这也证明了他们害怕我们联合起来,想以此来恐吓我们,让我们不敢战斗下去。既然知道了我们,他们难保不会再抓人,可能是我,也可能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让他们得偿所愿,所以必须团结起来,保护我们自己,也保护我们的工友们。”
气氛越来越紧促和热烈,一些青年工人已经开始热血沸腾,他们开始积极劝说身边的其他工人,呼吁大家一同参与进来。尽管仍旧有人在犹豫,但是多数人已经跃跃欲试,或是有所意愿。
“人多力量大,我们需要更多的人。光是协会的参与,还不够。咱们要让没有参加协会,仍然被蒙骗着的,为老板们卖命的其他工友们知道,我们要做这么一件大事,要让他们也和我们站在一起。因为,如果只有我们罢工,而那些工友们还在给工厂工作的话,他们所做的,就是在给敌人造武器,就会自己人打自己人,内斗是没有好结果的。”
“可是,如果我们罢工了,工作会丢掉吗?”一个声音响起在人群之中,仿佛一瓢凉水,浇在了燃起的热火中,类似的质疑声也随之传开。
鹿镇仍然保持着镇静,向下压着手掌,继续解释道:“这可能是大家顾虑的第二个问题。可是,如果不罢工,工作能保持吗?”
方才的质疑声停顿下来,人群再一次安静下来。
“大家关注过自己的身体吗?”鹿镇问道。
一些人开始查看自己的身体,摸索着身上破旧的工装,或是盘着污浊的头发,或者捏着酸胀的胳膊和腿。长年累月的苦工,早已让他们的腰背弯曲,四肢酸麻。他们显然注意过自己身体发生的渐进的异变,但是却无能为力。
“每天,从早到晚,我们都窝在厂房车间里,干着无聊的活,还有重体力活。大家的身体,肯定都出了不少的毛病。也许,还有一些工友,因为工作而受伤。我也一样。”
鹿镇将尾巴拽到身前,本来长长的尾巴,已经少了一截,包着白色的布,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故了。“我的尾巴被机器卷掉了一截,当然,尾巴也许不那么重要,可能有人失去了更重要的部位,比如手指。可是,谁在乎呢?老板们,他们在乎吗?
“不,他们只在乎我们能给他们造多少东西,给他们赚多少钱。当我们因为工作受伤的时候,他们不会关心我们,也不会给我们补偿。甚至,当我们的身体出了状况,没办法再工作的时候,他们就会把我们一脚踢开,任我们流落街头。
“就算不是这样,我们的生活和睡大街又有什么区别呢?住在大街边上的棚子里,不是漏风就是漏雨,全家人挤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难道我们就要一直这样过下去吗?
“看看那些漂漂亮亮的洋房,那是老板们的家,不漏风不漏雨,敞亮大气。那是他们自己盖的吗?不是,是我们给他们造出来的。他们又是怎么回报我们的呢?
“所以,我们才要罢工,得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得让他们知道,没了我们他们什么也不是。工作不能靠他们的施舍,有没有工作,得靠我们自己。”
酒馆里又一次爆发出高呼,气氛达到了最高点。鹿镇高举右拳,吼道:“罢工!”紧接着,酒馆里响起了一阵接着一阵的高呼:
罢工——
罢工——
……
在如此热烈的情绪之中,没有人注意到,一个满脸淤青的,矮小的中年男人悄然走出酒馆,消失在黑雾般的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