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电影
作者:林马龙 | 分类:游戏 | 字数:13.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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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人
第二天醒了伍月就想揪过麻生痛扁一顿,因为昨晚他让自己听的那些东西,入睡后化成噩梦折腾了自己一个晚上!真倒霉!伍月心想,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那天她哈欠连天地在仓库里工作,差点开叉车撞倒一大堆货物。
“你开的不是铲车,伙计,”一个同事打趣地说,“对面的也不是草垛子!”
伍月刚想朝那人摆摆手示意他没事儿,倒退的叉车又差点儿把另一堆货物撞翻。
这天她下班回家,发现邻居父子比自己回来得早,矢泽在修葺房子门前的木廊,伍月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弯着身子,一脚踩地,另一只脚踩在木廊的边缘上,袖子卷到胳膊肘,正握着锤子一下一下地敲打木板。
伍月回到自己的小木屋,放下东西,在暖瓶里倒了一杯已经不太热的开水,踏出木屋向正在忙碌的邻居走去。
矢泽一直在专心忙碌,没有发觉背后有人走来。直到伍月走到他旁边,伸手将水杯递到眼前,他才知道有人来了。
看到杯子的时候矢泽转过头来,脸上挂着一层细细的汗珠。有些干体力活的男人会汗流浃背,脸上的汗掺着油往下淌,那形象可不敢恭维。但矢泽脸上的汗很清,如同刚从清澈凉爽的溪水中洗过脸一样,显得很干净。
伍月突然觉得有些尴尬。如果他们的语言和听力正常,她完全可以在走过来的时候老远就跟他打个招呼,大大咧咧地说:你在忙什么呢,看弄的大汗淋漓的,喝杯水缓缓劲儿吧!而对方也完全可以很自然地回应:秋天干燥了,木廊不结实了,我给它砸两下!谢谢了哈!
但眼下这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男人埋头忙碌,女人微笑着不做声地把温水递到跟前。
这完全是在电视上看到的夫妻之间才会做的事情啊!
还好矢泽表现的很自然,立即放下工具,用手语道了声谢,然后不失礼貌地接过伍月手中的杯子。
“我刚回来,看到你在干活儿,所以……”伍月感觉有些不知所措,心想自己的这一举动会不会是错了?人家是给我面子才会接过水喝,会不会误会我别有用心?真羞死了!
“我只顾忙活了,没看到你回来,实在抱歉。谢谢你的水!”矢泽用手语说。
对方的反应显然很恰到好处,即表示了谢意,又解除了不必要的误会。
伍月此事真想扭头就走,却又觉得自己该说点儿什么缓解一下气氛。
“你光顾忙活了还没吃饭吧?我刚好买了菜回来,我来给大家做饭吧!”
矢泽似乎是一愣。
伍月顿觉大事不妙,后悔莫及。正不知如何是好,矢泽打起了手语。
“那就麻烦你了。我儿子就只会写作业,不会做饭。”
“不麻烦,”伍月赶紧摇头,“反正我自己也是要做饭吃的!”
黄昏的时候,伍月和邻居父子一起坐在矢泽刚修葺好的木廊上吃饭。
秋高气爽,山里更是一派沁人心脾的美景与凉意,令人倍感舒爽。
小孩子吃饭的时候很听话,也很安静。
他们手拿着餐具,不能打手语,所以发桌上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中途矢泽首先放下碗筷,用手语微笑着询问伍月的工作。
伍月见机也撂下手里的东西,礼貌地作了回应。
就这样,他们彬彬有礼地吃着,不时放下餐具聊上两句,也都不失礼貌。
在这次的共同进餐中,伍月感觉矢泽像是一位长者,和蔼可亲又令人尊敬。
她也得知了小男孩的名字。他叫亮太。
那天的聚餐让伍月颇感愉快,晚上回到自己的小木屋里,兴奋得连书都看不下去了。
不过睡觉还早,伍月洗漱完毕,决定躺在床上让自己静下心来看会儿书。
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准时的抽风。要是按照自己以前的脾气,早就打开窗户把这破玩意儿扔出去了。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机。不知从哪升起的念头,她当即打算把那份录音再听一遍,尽管就在今天早上自己还发誓以后再也不听那么瘆人的玩意儿。
这么想着,她就插上耳机,然后似乎是习惯性地随手关上了灯。
灯灭了以后她又有些后悔,在黑暗里听那种东西会不会又做恶梦?不过习惯使然,她也就没再多想。自己这到底是在干嘛?
有了之前的经验,伍月这次稍微有了点心理准备,大约什么时候会有声音,什么声音,在心里多少有了些草稿,不至于突然被吓到。
前半部分没有任何异样,两个来访者的声音,清晰的敲门声、脚步声和说话声,都明显证实了两个人的到来。如果不是女孩最后冒出的那句话,完全可以认为当晚只有两个人来过她家。可那句莫名其妙的“你来了”又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自言自语,还是真的有什么人悄无声息地进来了?从第二个人走了开始,伍月集中全部的精力仔细去听。结果和第一次听的时候一样,那句“你来了”凭空而出,没有任何征兆。伍月心生纳闷,带着疑惑继续往下听。一片寂静,然后……
伍月一个激灵,腾地坐了起来。她已经顾不上把后面的全部听完,而是立即给麻生发了条短信,只有两个字:上网!
伍月在网上等了一会儿,麻生很快就上来了。
“脚步声!”伍月上来就说,“我听到了第三个人的脚步声!之前我还很奇怪,为什么最后只有那句‘你来了’,没有别的动静。但是……但是很奇怪……”
“什么奇怪?”麻生赶紧问,“声音很奇怪吗?”
“不,”伍月说,“是声音出现的时间很奇怪!”
“声音出现的时间?”
“对。我第一次听的时候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这次我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
“哪里?”
“你说得对,确实有第三个人来过。”
“我就说嘛!”
“可不对劲的是,第三个人的脚步声,出现在那句话之后。”
“你说什么?”麻生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
“如果有人来,”伍月说,“女孩必须先看到那个人,才会说出那句‘你来了’。可是那个人的声音,是在女孩说出那句话之后才出现的。”
“如果是那个人悄悄地进来了,没发出任何声音,美作看到了他,跟他说了句话,他没回应,只是趁美作不注意悄无声息地把她给杀了,你听到的声音是行凶之后发出的声音。”
“如果如你所说,凶手打开音乐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声音,那么他打来音乐之前为什么就会发出脚步声?如此一来不是暴露了吗?”
“我说过,最后来的那个人美作是认识的,而且非常熟悉和信任,所以在美作面前他不用掩盖自己的出现,他只把自己行凶的声音掩盖住不让别人听见就行了。”
“如果他知道那女孩在录音,那他只要把录音关上就行了,何必多费周折?何况打开音乐之前的脚步声不能排除是那女孩自己的!”
“那她说的那句‘你来了’又是怎么回事?”
得,又绕回来了!
麻生认定美作是他杀、第三个人就是凶手,并揪住这个想法不放的症结所在就是一句呓语般的“你来了”。
“好吧,你继续坚持自己的想法吧。我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说服你,录音里听出来的根本什么也不能证明。”伍月不喜欢跟人争辩,通常想法产生分歧她就会立马结束谈话。
麻生那边似乎停了一停,“你还听出别的什么了吗?”
“没有,”伍月说,“就算有你也不会相信的。”
很快到了秋末冬初的季节,山上一片荒凉。这是伍月在和歌山的第一个冬季,虽然很冷,但这小山村的安静与祥和依然让人感觉很舒心。
勤劳感谢日(11月23日,日本传统节日,旧称“新尝祭”)那天,矢泽在店里买了新米,邀请伍月和他们一起聚餐。吃饭的时候亮太看上去有些不高兴,脸上带着淤伤。伍月赶紧问这是怎么回事。矢泽告诉她亮太在放学的路上被人欺负了。几个年纪大一点的孩子见他是聋哑人,就上前嘲笑他。亮太竟不自量力地跟他们动手打了起来。
“他们怎么能这样呢!”伍月用手语说,“比亮太的年纪还大,一点教养都没有!怎么能欺负残疾小孩呢!”她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因为自己也受过这样的待遇。陌生人异样的眼光,冷漠的表情,不止一次地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
“他们还说我是没有妈妈的野孩子!”亮太忿忿不平地用手语比划。
他这么一说,伍月更觉得这孩子可怜。她用怜惜的目光看着他问:“你的妈妈呢?”
那孩子没再说什么,而是默默地低下了头,似乎还含着眼泪。
伍月又转向矢泽。
孩子的爸爸同样默不作声。
但是伍月在他们的眼里分明看到了挥之不去的悲伤。
那顿饭他们吃的很安静,伍月总是想找出点儿什么话题,缓解一下沉重的气氛,可是她在这方面很不擅长。她只是很笨拙地聊了几个比较轻松的话题,矢泽很给面子,微笑着和她聊了几句。但伍月分明看得出那笑容里尽力隐藏着什么。
晚上单独回到小木屋,伍月的心里久久不能不平静。为什么天生有残缺的孩子就要受到人们的歧视?为什么上帝不能给予人们平等的生命?
“上帝对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她想起了天野说过的话。
可为什么在你的眼里人和人之间就存在着差别?
天野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个鼓励她开口说话的人。
伍月从六岁起就没再开口说过话。自从母亲弃她而去的那天起,她便停止了用语言和人们交流。因为她觉得语言是没用的。
伍月的父亲是个聋哑人,所以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母亲就开始担心自己的孩子是否健全。她的母亲是个酒吧歌手,老是觉得自己终有一天会成为众星捧月的大明星。她十几岁就辍学打工,到了二十几岁还是个酒吧艺人。一次英雄救美的邂逅让她认识了伍月的父亲,虽然并不太情愿,但由于当时的他年轻英俊,她还是“屈尊”嫁给了这位忠厚老实的聋哑人。
令人欣慰的是他们的孩子很健全,而且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伍月的母亲很是高兴,当她还是个襁褓里的婴儿的时候,母亲就天天抱着她唱歌给她听,希望她长大后能实现自己的心愿,成为一个受人喜爱的金牌歌星。
但是事与愿违,小时候的伍月似乎对母亲这种整天依依呀呀的唱腔不感兴趣,她喜欢安静,所以更愿意和从不说话的父亲在一起,甚至还模仿着学起了父亲的手语。
这让伍月的母亲大为恼火。她每天喋喋不休地教女儿说话、唱歌,不辞辛苦。可小伍月就是不领情。用她当时幼稚的话说,就是:“说话好吵,我不喜欢!”
就有那么一次,母女俩走在路上遇到了另一对母女,是她们的邻居。
邻居家的小女儿聪明乖巧,尤其是一张小嘴儿很是伶俐,孩子的母亲见人就夸。
那天邻居更是当着伍月母亲的面把自己的孩子夸得忘了形,却似乎没有留意到伍月母亲脸上异样的表情。
邻居家的小女孩似乎也被母亲夸得兴起,当场展示了自己的出众口才,并一直用一种得意洋洋甚至带点挑衅的眼神瞟着伍月。
伍月的妈妈强压住一肚子的火气,阴着一张脸,拉着她就想赶紧走。
就在这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伍月先是对那个小女孩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接着就开口说话了。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而且咬字清晰,语言流畅,思路敏捷,甚至超过了同龄儿童的语言能力。
对面的母女俩当场就呆了,连她自己的母亲也是顿时一愣。回到家后,母亲抱起她亲了又亲,亲得两个小脸蛋都红了。她的母亲甚至喜极而泣,不停地说老天终于睁眼了,自己的苦日子终于走到尽头了!
但随之而来的失望给了母亲更大的打击。
伍月的固执终于让这位母亲彻底崩溃了。
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跟父亲吵架,口无遮拦地骂他是个没用的男人,教坏了自己的女儿。这种漫无休止的吵闹给伍月的童年蒙上了一层难以抹去的阴影。
母亲离开的那天是伍月六岁的生日。那天母亲刻意买了蛋糕,为女儿插上蜡烛,在温暖的烛光下教女儿唱生日歌。
伍月始终不肯开口。
母亲一把将蛋糕扫到地上,转身摔门进屋收拾东西。
母亲离开的那天起,笑容就在父亲的脸上永远消失了。
最初伍月给天野讲这段经历的时候,以为他会离她而去。
但天野的举动却是紧紧地将她揽进怀里。
她说,母亲拎着行李要走的时候,幼小的她上前将母亲紧紧抱住,说自己以后会听话,要母亲别走。那天她说了很多话苦苦挽留自己的母亲。但母亲还是一把推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自从母亲弃她而去的那天起,她便停止了用语言和人们交流。因为她觉得语言是没用的。再多的语言也不能留住一个去意已决的亲人。
二十年后这种经历在伍月的身上重演了。
这一次语言仍然没有留住一个曾经说过绝不会伤害自己的人。
想到这里伍月甩甩脑袋,想把这些见缝插针钻进自己脑子里的东西统统甩出去。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走到桌边找出纸和笔,坐在椅子上斟酌着。
既然自己和邻居都不用语言交流,那么她想用文字温暖和自己同样受过伤的人。
矢泽每天帮别人送信,自己可能却从来没有收到过信件。
这样想着,伍月打算匿名给他写一封信,让他在为别人奔波的时候自己也感受到有人关心的温暖。
但是拿起笔来,一时之间似乎却又不知该写些什么。心里有很多想法,但脑子就是不能把它们组织成恰当的语言。想了很久,最后她决定用一首歌来表达想说的话。
在每个人的心里 总会有那么一点阴影
天使失去羽毛 剩下狰狞
身边的人这么多 你的心只属于自己 要保护好它
仁慈的主啊你可知道我有罪
不要让我在未经历长大 就疲惫苍老 我要的只是安静
所有的人都有罪 一颗年轻寂寞的心冷了好久从来没人安慰
可是不要将它打碎 因为上帝自己也经常分不清对错是非
自由的世界 眼泪也甜美 自暴自弃苦涩如影相随
谁都需要勇气 谁都需要别人鼓励 谁都需要找回自己
当明天第一束阳光真的能够把你叫醒
我想你会感到庆幸 周围的一切又恢复平静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 但毕竟 这是黎明
写完之后,伍月自己读了一遍,有些地方感觉像是打油诗。
不过她还是把信整齐地折了起来,装进了一只信封里。
第二天刚来到城区,伍月就找了个邮筒把信塞了进去,并说了声“Buena suerte”(好运,拉丁语),然后迈着大步去上班了。
信寄出去之后伍月就一直在暗中观察着自己的邻居,那封信没有署名,也没有写寄信地址。矢泽肯定不会想到是自己写的。想到这里伍月禁不住有些沾沾自喜,但表面上依然若无其事,不露声色。可奇怪的是邻居那边没有任何动静,表情上也看不出任何变化。伍月不禁感到奇怪,还担心他到底有没有收到那封信。
转眼间冬季来临,和歌山迎来了大雪纷飞的日子。山坡上一片白茫茫的,煞是好看。不上班的时候,伍月就喜欢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雪景,让自己尽情遐想。
在一个雪花飘舞的晚上,伍月给矢泽写了第二封信,依然是借用了一首歌:
在你心中有个地方 我知道那里充满了爱
这个地方会比明天更灿烂 如果你真的努力过 你会发觉不必哭泣
在这个地方 你感觉不到伤痛或烦忧
到那个地方的方法很多 如果你真心关怀生者 营造一些空间
创造一个更美好的地方...
如果你想知道缘由 因为爱不会说谎
爱是坚强的 爱就是心甘情愿的奉献
若我们用心去尝试 我们就会明白 只要心里有爱 我们就感受不到恐惧与忧虑
我们不再只是活着 而是真正开始生活
那爱的感觉将持续下去 爱让我们不断成长
那个大雪过后的凌晨,天几乎还没亮,伍月就把自己包裹严实了,推开屋门走到了一片洁白的雪地上。她拢起洁净的白雪,堆了一个大大的雪人,面朝邻居家的房子。那天伍月刻意早早地就去上班了,她知道邻居父子一出门就会看到房前一个可爱的大雪人在向他们微笑。这个小小的惊喜说不定会给父子俩带来一天的好心情。
她依旧是上班时顺路将信带到城区寄出,附上那句代表祝愿的“Buena suerte”。
上班的路上又飘起了细细的雪花,伍月张开双臂,微笑着抬起脸迎接这晶莹的细雪。突然觉得,默默地为一个人做一件事情,感觉是那么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