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书(完结版)
作者:双色玻璃麻花 | 分类:言情 | 字数:28.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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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四十二
次日一早出了寺院, 方才发现那寺外沿街竟已是人头攒动,川流不息,寺后半山坡上不知何时张挂起了一幅的巨大释迦牟尼画像, 依坡铺下, 织锦流光, 五彩斑斓, 一问之下才知道, 原来却是塔尔寺中一年一次的晒佛法事。
那街市之上喧嚣繁闹,也摆出许多售卖货品的摊位来,更引得许多蒙藏牧民汇集于此, 四处藏香馥郁、酥油飘香。允禟笑道:“咱们也逛逛去。”说罢,携了我手朝集市走去, 我笑看着他, 但觉说不出的欢喜, 天下之大,再无一事能分去半点心神, 他要怎样,要去哪里,自此只管跟着他去就是了。
两人随在滚滚人流中间,只见街边各色的首饰面具、唐卡佛像、蒙刀藏经,以及那奶茶、糌粑、手抓肉等, 直叫人目不暇接。更有信徒摇了经桶, 诵着祈福的经文绕了街道不断行走转经。
我和允禟走走停停, 我瞧见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小玩意都是咂赞不已, 新奇非常, 一会儿拿起这个摸摸,一会儿又捧起那个看看, 允禟却只不动声色看着我,对那些东西浑不上心。一时走到一处卖藏袍的摊子前,那摊前棚角上垂了硕大的朱绸结彩,一套套或羊毛哆啰呢或丝绸锦缎的袍子满满挂在棚子里,琳琅绚丽。
我在摊前站了片刻,只见一袭殷红藏袍十分娇娆,不由扯起那衣角比在身上,偏头向允禟嫣然一笑,允禟笑道:“不如穿上试试。”说着和那摊主用藏语说了几句,藏民一向性子豪爽,那摊主当下便叫他女人将我领到棚子里面支了布帷,仔细地帮我换了衣裳,那女人面色黎红,人却生得浓眉妙目,俊俏美丽,见我换好了衣裳,眸中艳羡,盯着我笑说了一串藏语,我却是听不懂,只好一味抱以微笑。
那女人扶着我手拉开了布帷,允禟原本正负手立在外间等候,这时闻声回头看向我,我笑盈盈地轻声道:“好不好看?”
允禟却只默然无语,并不露半丝情绪,我只道他不喜欢,惴惴地道:“要不我换回去吧。”允禟忽走上几步,紧握起我手,掌心潮热,道:“不要换,穿着。”转头交了只元宝在那摊主手中,又向那女人说了些话,那女人拍了拍额头,“喔”了一声连忙回身又向棚子里面翻了一翻,好半天才拿了只木匣出来,打开来一看,却是个胭脂盒子。允禟伸指在那盒中轻轻一抹,又替我淡淡搽在双颊上,才道:“你大病之后太过苍白,这样才好。”
我眼眶一酸,咬牙忍住,允禟俯首贴在我耳畔,微笑道:“我一生荣华,可却从未真正过过几天开心的日子,咱们两个一起还要活很多年呢。”
我已是悲不自胜,眼泪止不住流出,慌忙伸手去擦,允禟也伸指为我揩去腮边泪珠,笑道:“再哭可就不美了,将来有了孩子,我可不要告诉他,他额娘当初是哭哭啼啼跟了他阿玛的。”
我面上绯红,摔开他手,嗔道:“不和你胡说。”扭头连忙跑开。只听允禟在身后呵呵大笑,半晌方追了上来。
不觉时已近午,允禟带我寻到一处酥油茶摊,那茶摊极是简陋,只撑了一顶矾白帐篷,桌椅也皆是半旧之物,木架上一只只牛皮口袋盛满了酥油,当中一口灶上正烧着把黄铜大壶,味道浓厚,香气四溢。
两人在一张桌边坐了,允禟向那正在一边打酥油茶的伙计摆了摆手,那伙计赶忙过来招呼,却是个年轻的藏族小伙子,肩上半掖了羊皮袍子,眉眼倒也颇为俊朗,见了我们极为殷勤,向我一望,却是不由自主地怔了一怔,眼内灼灼倾恋之情,竟也毫不掩饰地流露了出来。允禟用藏语与他吩咐了吃食,那伙计连声应下,转身走去,却不由频频回头张望,突然只听“咣当”一声脆响,却是魂不守舍撞翻了脚下的一把铜壶。
允禟微微一笑,转头和那伙计以藏语对答了起来,那伙计初时面上尚有倔强欲争之色,几句过后,虽是并不十分信服的模样,却也气馁了下去,埋下头去再不敢看我。
我扯扯允禟袖口,纳闷地低声道:“你到底和他说了什么?”
允禟正襟危坐,好大一会儿,才一本正经道:“我告诉他,我是带了媳妇去拜岳丈的,家里这会儿还有七、八个孩子等着呢。”
我又好气又好笑,红着脸低低啐了他一口。那伙计这时端了两碗放了糌粑的酥油茶来,在我们面前的桌上搁了,面上红了红,忽大声对我说了两句话,才转身走开。
我向允禟询问地眨了眨眼,允禟低笑道:“他是说,若是日后你跟着我不可心了,可来这里找他,他必定卖了牛羊娶你。”
我咬唇笑道:“好啊,这下子我可什么都不怕了!”
允禟将手一展,已将我的腰轻若无物地揽在臂弯内,笑道:“这话便是说说,也是不成!”
两人正说笑着,忽听见帐外的街面上传来阵阵哭泣声,未几,便见一名锦衣华服作官吏打扮的胖大男子拖了个一身素缟的女子朝前走去,还有几名兵丁呼喝着在前面开道,那女子哭得哀切,步步回首,原来后面还跟了个矮小瘦弱的男子,破衣烂衫,满身尘土,大哭着一径尾随,却又离了老远,不敢走到近前。哭声引了无数的路人围过去观看,那胖大男子嫌被人壅塞了道路,便挥了手中一杆马鞭在空中噼啪作响,面色凶恶,直吓的余人纷纷散开。
后面那男子此时见了人多,仿佛壮起了些胆量,跑上几步,向那胖大男子畏畏缩缩说了些什么话,那女子听了,拉住那瘦弱男子的衣裳,哭得更是伤心,愈发不肯再走。
那胖大男子见那女子如此模样,不禁怒火中烧起来,抬起一脚正踹在那男子胸口上,那男子本就瘦小,哪里挨得住这一脚,身子斜飞而出,翻滚着落入酥油茶帐篷里来,正跌在我俩身前,重重砸在了我脚背之上。
我措不及防,疼得“哎呦”叫了一声,不由弯下身去,那男子倒地呻/吟不止,也是万分痛楚。
允禟本是并未理会那街中吵闹,这时见我呼痛,脸色虽未变,目中却已是戾气浮涌,挽了我道:“丫头,你怎么样?”我在脚面上一摸,已知并无大碍,忍痛道:“不妨事。”
那胖大男子此时却不依不饶闯进帐来,神情狰狞,叫骂着扬了马鞭又向那瘦弱男子兜头打了下来,鞭风飒飒,梢尖掠过我身侧,直带得我颊上生疼。
我在一旁瞧着那男子势必要为这一鞭所伤,心中大起憎恶,怎奈事起仓促,正无法可救,却听那胖大男子“啊”地一声大叫,却是已被允禟擒住了手腕,面皮紫涨,却兀自撤不出手来,胳膊软垂,可那一根马鞭仍是不甘心就此松开。
允禟面色早已冷透,道:“你碰伤了人,连赔个礼都不会么?”
其时不论蒙藏回各地,官吏亦不论品级,都是要学说官话。那胖大男子听允禟说的汉话,当下略一愣神,虽是恼恨允禟出手,但这会儿尚被拿捏在允禟掌握中,也不敢太过翻脸骄横,即以汉语答道:“这厮是个下贱奴才,本是欠了赌债逃避他处,正遇到他老娘死了,他老婆无钱安葬,便在街上卖身求葬婆母,老子是给了钱的!偏生他这时又跑出来死活罗唣,万般不愿!你说这世上可有这样的道理!”
外面那女子这时见丈夫挨打,也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挣开一名兵丁,趔趄着跑了进来,一把搂住那男子,夫妻二人抱头大哭起来。
我与允禟十年隔阂如梦,千里茫茫相随,才始缱绻,心内正是最柔软不过,只愿天下再无生离死别,这时不禁转眸求恳地向他一瞧。
允禟恰也正看向我,微一点头,已然心意融合。松开了手,从袖中摸了锭金子出来,扬手一抛,丢在那胖大男子怀中,道:“这个给你,足可补偿,放他夫妇二人去吧!”
那夫妻两个虽不懂汉语,但也已看得明白,连忙互相搀扶,忙忙地磕头涕谢不已。
那胖大男子接了金锭,却并不离开,退开一步,抚着下巴上下向允禟打量了半天,眼中却是精光大盛起来。我见他目光不善,知他见允禟服饰贵重,银钱阔绰,必是以为他是外埠客商至此,此刻定是贪念大炽,存心叵测。忙起身拉了允禟悄声道:“还是不惹麻烦的好,这事已了,快走吧。”
允禟瞧也未瞧那人,却是不愿忤逆于我,笑握了我手道:“也好。”付了茶钱,和我一起便朝外走去。
刚走出帐口,却听那胖大男子长笑一声,道:“在老子的地盘上想走可没那么容易!你带的这姑娘倒长得漂亮,不如给老子留下吧!老子这是丢了石头却拣了珍珠,可便宜得很!”
身后鞭声破空,声随话动,已是向我卷来。我还未及闪身躲避,却猛听一声惨呼,回身一看,只见那胖大男子攥着马鞭的手已是腕骨半断,鲜血淋漓,却是允禟随手拔了门边支帐篷的铁钎一瞬之间挑折了他的手腕。
那胖大男子又痛又怒,面目怨毒,也顾不得包扎伤口,大叫道:“反了你了,给老子跪下吧!”说着飞脚就朝允禟膝上踢来。
允禟冷笑着森然道:“我这两条腿这辈子只跪得父兄,你不过一介不入流品的小吏,如此放肆,可是自己作死!”他这话中暗含大清皇朝两代帝王,睥睨万方,再无人及,可那胖大男子如何能明白,腿脚如风,并不卸力。
允禟哼笑一声,反手将我拥在身后,使铁钎在那男子踝上一压,那男子重心顿失,扑通一下已然重重摔了个跟头,直栽的口角带泥,狼狈不堪。那男子倒也体格硬挺,强忍着吐出两口和着血的唾沫,面色凶恶,冲着外面跟来的兵丁大吼了几声藏语,那些兵丁想是也都蛮横已惯,从未吃过亏,这时个个拔了方头窝刀,叫嚷着径直扑了过来。
我心中微惊,却见允禟并不着急,反掷开手中铁钎,将我软软靠在肩头,极是认真地笑道:“这衣衫回去后可要再配上一条东珠链子方才更好。”
我正不解他的意思,只听“啊!啊!”之声此起彼落,四面竟已是乌沉沉一片影动,顷刻被人尽数包围了起来,皆是红缨顶帽石青箭袖的官兵,那几个作乱的兵丁早被轻巧巧地缴了兵刃按在当地动弹不得。
官兵之中一人已越众而出,掸了袖子伏地朗声道:“奴才西宁总兵官杨尽信见过九贝子,见过格格!”
话音方落,数百兵士也皆呼拉拉拄膝跪倒,声动如啸,齐齐道:“奴才们请九贝子安!请格格安!”
杨尽信又道:“奴才护侍不周,请贝子爷责罚!”
我心中微动,轻声向允禟道:“原来你早知道……”
允禟却不看我,默了片刻,才道:“老十三他并非为我,只是不放心你。”
那胖大男子早骇得面如土色,爬不起身,杨尽信手下也早有得力侍卫押了他与那一干兵丁下去处置。
杨尽信这时秉道:“奴才快马跟来,实是因年羹尧大人昨日已至西宁,正候在九爷府上。”
允禟淡然点了点头,并不问究竟,只道:“既如此,必有军务,咱们这便立刻回去吧。”
杨尽信忙挥手命人牵了马来,又有侍卫拉了辆幄车过来,允禟也不理会他人如何惊异,将我抱上车去,才纵身上马,回头一笑,低声道:“你不要担心。”
车马滚滚而行,我挑帘望向车外,只见路边百姓人众依旧跪了满地不敢起身,那夫妻二人、那茶摊伙计皆在其中,都是犹自面容怔忡,痴痴地回不过神来。叹了口气,不由慢慢放开手偎回车内——“也许,在这世上,我并不及你们有福气吧……”
西北春迟,惟有满城榆木花开,妆碧点翠一般,正是好时节。
我与允禟才一入西宁城中,已有千总阿维新候在城门之下,当下亲自带兵前导回往允禟府上。
入了迎门,允禟扶了我下车,我转睛向四周略一环顾,蹙眉悄然道:“只怕并不是好事。”允禟面色如常,只在袖下向我指尖上攥了一攥。我已知他心中有数,叹息一笑,道:“你去吧,我还是不要见他的好。”
话音未落,却听厅堂内一人已大笑着健步而出,昂首道:“下官年羹尧见过九爷,见过格格!”词语谦恭,可目光咄咄,并无丝毫敬意,在我身上冷然带过。
我见已是断然无法回避,只得福身道:“年大人。”年羹尧盯着我道:“格格别来无恙?经年不见,格格依旧容颜不改。”
我还未及接言,只听允禟已笑道:“不知亮工你此来何事?何不进屋去晤叙,也叫我薄尽地主之谊?”
年羹尧自也精明,呵呵笑了笑,上前与允禟把臂向厅内走去,道:“早知九爷到了西宁,怎奈川陕事宜繁冗,此际才得过来。”走到门边回头一顿,向我冷冷笑道:“格格也请吧!”
厅中几人落了座,便有婢女捧上茶来,年羹尧托起茶碗,不紧不慢地刮着浮起的茶叶沫子,似笑非笑道:“自上月圣祖皇帝梓宫安奉景陵之后,皇上感念十四贝子纯孝之心切切,前几日已命十四贝子留驻陵寝附近汤泉居住,以俾大祀之日也好时时行礼尽心。”眼风微一回转,又笑道:“如今虽已将甘州火器营撤回了京中,但皇上圣明,倒是依在下折奏,以陕西宁夏总兵官范时捷署理了陕西西安巡抚,升了副将杨起元补缺一并署理着陕西甘州提督,也算羹尧不负朝廷禄养之恩了!”
我不经意地淡淡向允禟一瞥,见他竟似毫不为动,只是道:“这九曲红汤色如梅,茶气香润,向以大坞山所产为上,蒙藏之地倒也难得,亮工你且尝尝。”
年羹尧本欲薄炫威势,却见允禟并无丝毫忧惧之容,不由好生没趣,面上隐隐生起恨意,但随即迅速按捺着褪去,仍笑端着茶碗,道:“这红茶太过香腻,我是从来不喝的。”手上一倾,装作失手一般,竟将那一盏茶水尽数泼在了地上。
允禟眼睛微眯,阴郁之气渐盛,我胸中思虑暗转,忙起身走了过去,含笑道:“我曾闻年大人令尊久为湖广巡抚,恰好九爷府中才得了鄂南的恩施玉绿,滋味鲜爽,想来可合大人口味。大人若是这会儿吃着好,府上还有几斤,这就令人送到大人行辕去。”说着向立在门边伺候的佟保递了个眼色,佟保立时会意,急忙赶去重新吩咐备茶。
方转身想要走回,忽就见年羹尧将手一伸,已极是轻佻地捏住了我腰际一只荷包的穗子,挑眉笑道:“我别的东西都不要,我只喜欢这小荷包。”
我强自忍了气,余光看见允禟脸上仍旧平静无波,只端了茶盅的手臂有些微微颤抖。心中再明白不过,若是此刻恼怒发作,只是不智,结果只怕更糟,不撕破脸,凡事倒还好说。
于是咬牙略一侧身,福了下去,道:“下人钝拙,恐不得烹茶之法,还是我亲自去的好,年大人宽坐。”身形后移,荷包便从年羹尧的手中滑脱。
年羹尧微有些尴尬,咂咂嘴,将两根空落的手指捻了捻,悻悻道:“既这样,那就偏劳格格了。”
告辞出来,我一径快步走到院中,捡了块平整的石头才一坐下,泪水已经汩汩涌出。
我这是在做什么,若仍是年少时在草原上那般意气飞扬,也许早一鞭子抽了过去,而如今,这百般忍辱又真能换得现下一时的平安么?
正心思纷杂地胡乱想着,冷不防身后一双手猛地抱了上来,一股浑浊的鼻息喷在我的腮边:“格格好兴致,不是说备茶去了么,怎么在这里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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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大惊,不必回头,只听声音,也知是谁,忙站起掰着他手奋力挣脱,一边强自说道:“大人自重,这是九爷府上,您还请尊重些!”
年羹尧嘿嘿冷笑道:“贝子爷如今是安置于西宁之人,格格如此聪慧,怎么这一节又这样糊涂。格格的事,我还不知道么?您还和我要什么尊重!”说着,伸手又来拽我。
我气得浑身冰凉,也顾不上什么体统顾忌,抬掌向他脸上扇去,手还没挨到他,早被他眼疾手快扭住手腕,一把别在身后,立时钻心的疼痛直刺心尖,我大喊道:“混帐,你放开我!你纵然不怕九爷,我阿爸也不会和你善罢甘休!”
“智勇亲王么?”年羹尧哈哈大笑,倒似比听了笑话还可笑一般,“格格,你家中再厉害,终做的是皇上的官儿,吃的是朝廷的俸禄,得的什么不是恩典?再者,但凭格格和九贝子这遭事,他脱得开干系么?皇上若要他死,他还得谢恩呢!”
我神智迷乱,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怒道:“大人把自己当成谁了!竟敢替皇上发落我们!就不怕这话被皇上知道了,不得好死么!”
年羹尧一声冷哼,道:“皇上现下只把九贝子搁在这里效力,那是皇上宽大之恩,格格也不必拿话激我!皇上既命我掌管西北事务,我自当尽心替皇上分忧。如今贝子爷凡事都要靠我奏闻,格格要告状,还真要想想办法!就算告到皇上跟前,皇上如今也必只肯信我!”
我又悲又气,不成想如此委以重任的股肱之臣,空有文才武略,骨子里仍不过是个面是背非的小人,也难怪他会有来日的下场,原来都是果报。
恍惚之中,忽然只觉对面假山石后,似是有个侍卫的身影隐约晃过,心念触动,已然明白,不禁冷冷一笑,凛然道:“大人可听过‘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这话么?今日因,明日果,大人看来还是不懂当年四爷曾说的‘好自为之’那四个字的意思!”说完也不再挣扎,只斜睨着他的眼睛。
年羹尧听了四爷二字,微微动容,被我盯得惶恐,半晌,终于逃开我的目光,望向别处,不由慢慢松了双臂。
一时间,两人默然峙立,均不作声。身侧一棵白榆上的花叶迎风而落,飘坠着洒了满地,竟仍是油碧清香。
忽听身后允禟之声传来,只道:“亮工说要更衣,怎么反迷了路,让人好等。”那语声虽一般的蚀骨寒凉,此刻听在我的耳中,却是说不出的安心。
年羹尧干干一笑,忙打着哈哈掩了窘态道:“九爷府上家业大,几进几出,着实气派风光,年某陋室空堂住惯了,因此随便瞧瞧,不料竟是走岔了去。”
允禟笑道:“亮工你可是说笑了,允禟俗人一个,不过是个安身立命的所在,怎能比你这封疆大吏黄缰紫骝,殊宠异荣呢!”
“贝子爷哪里就说这话。”年羹尧略一抱拳,“皇上胸中光明洞达,万几庶务无不洞烛隐微。羹尧不过略有薄名,皇上既对臣下有信有赖,做奴才的又安敢不忠心耿耿,肝脑涂地。”言语之中,一时颇为洋洋得意。
“正是如此!且让我到厅内陪亮工好好喝上一回,也是你体恤我了!”允禟说罢,上前两步,微拿眼梢望我一下,便揽了年羹尧的膀子,二人相携了大笑着一并往前厅走去,再没回头看我。
我这才觉松开口气,脚下一阵酸麻,捂住胸口跌坐在地,嘴唇止不住地哆嗦。傍晚春寒犹自料峭,轻风徐来,仍是能冷到让人寒战。
甫一入夜,却变了天气,彤云如晦,卷了沙土的风一阵阵灌进屋中,没有销住的窗叶被抽打的一开一合,劈啪作响。
我靠在床上,头抵了床框,默然看着窗外的一片昏天黑地。
只听允禟推门而入,轻呼了我一声,见我并不作声,站了片刻,走到窗边掩上那窗子,又走到床前挨着我身边坐下,伸臂把我抱入怀中,半晌,道:“原来我不过还是这样的人。”
天际猛地斜劈过一道闪电,暴雨已在这顷刻之间陡然如注而下,哔哔剥剥砸在檐上。我只觉心内绞窄,喉头阵阵腥甜,凝眸看住允禟,道:“九爷,我心里都明白。”
在他怀里依偎了一会儿,缓缓道:“年羹尧之所以敢这般放肆,全因他当下炙手可热,难免居功自傲,横作威福,只说这些日子便是皇上旨意到了西宁,他也敢不行宣读晓谕。”
允禟抓紧我手,静了良久,道:“你早猜到是他的意思了,是么?”
我战抖着双手,冰凉的指头攥住他的手掌,转泪道:“不是。”
允禟摇头叹笑道:“老四他这么做,一则不过是以此试探于我,看我如何应对,是否畏惧收敛;另一则便是妄想激怒了我,好抓了把柄去,我如何不知道?”
我沉默许久,才慢慢道:“皇上这一回既是试你,也是在试年羹尧。年羹尧此次恐难讨了好去,他如今被宠异搞昏了头,却不想想,皇上是怎样的秉性。既能遣他监视于你我,怎么就不会让人监视于他?我猜皇上早已安置了人在他身边,他的言行定已皆落在皇上的耳目中,只他今日那几句话,死一百次也有余了。现下朝廷尚需借助于他,自是隐忍宽贷,但总有一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罢了。”
一语言毕,心中忽觉说不出的害怕,伸臂紧紧回抱住他,轻声道:“当日皇上打死何玉柱时,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当真怕得要死……”指腹已薄薄沁了汗出来,却不敢稍松,心底里竟似生怕这一放手,就此便会永远失去了他。
允禟用力搂住我,微笑道:“我不怕。”
我仰起脸来看着他,也慢慢笑了出来:“你不怕,我便不怕。”
允禟抚过我的眉心,道:“你放心,我不会再要你忧虑,这些我自然省得。”微一犹豫,复道:“我方才已经叫穆经远拿了一匣子小荷包,塞了金锞,总有三四十个并一些西洋物件,给年羹尧送了过去,年羹尧已都留下,看来甚是满意。”
说完,叹了口气,自嘲着笑道:“我九爷,终于也会折腰了。”
又停一晌,静静道:“以前或生或死,都不挂怀,现下,可是再不能够了……”
雨幕重重,天地黑潦。我眼中泪水在黑暗里无声而落,低低道:“良夜无多,今夜欢娱,明夜如何?”
允禟只是将我抱得更紧,温热的怀抱,纠缠的攀恋,再不可离,在我唇畔一字字道:“两意绸缪,一宵恩爱,万古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