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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书(完结版)

作者:双色玻璃麻花 | 分类:言情 | 字数:28.1万

43.四十三

书名:生死书(完结版) 作者:双色玻璃麻花 字数:8862 更新时间:2024-10-10 22:32:49

弱水三万里, 边庭烽塞。然而孟夏初至,风暖如薰,竟也吹散了这里许多的苍凉之气。

这日一早朦胧醒来, 习惯性地伸手向枕边摸去, 可触手之处, 只有枕上冰绡滑腻, 却并未碰及允禟, 心中忽悠一空,倏地睁开眼,衾裯如昨, 翡翠帘深,犹有夜来云尤雨殢的麝脑之息, 人却不在。

坐起身来, 轻轻叫了声“九爷!”可良久也不闻有人答应。

额角丝丝作痛, 心里忽然生出说不清地惶恐不安来,不及多想, 跳下床来,赤着脚推开门就向外找去。

院中悄然寂静,莎茵细软,并无人迹,我提高些声音又叫道:“九爷!九爷!”可晨曦遍洒, 惟有啾啾鸟鸣传来, 却无半分人语。我越寻越怕, 脚下紊乱, 张皇间也不知该往哪里去走。

踉跄着奔出了内院, 跑到正房廊下,才一怔停了脚步。原来眼前豁然一片, 竟是那廊前花圃中一夜之间已密密地开出了无数鲜红的芍药来,浓蕊初绽,朵朵簇艳。

正在发愣,却见允禟已自那花前回过身来,一身玄色素缎袍子,形容冷湛,面色清癯,见了我,伸手向那花丛一指,微笑道:“可喜欢么?”

我眼眶酸热,冲到他身前,投身入怀,伸臂死死环抱住他,泪水已是莹莹欲坠。

允禟呆了一呆,随即紧紧拥住我,道:“我当日选了这处院子,便只因为这里有这片红芍。这一辈子,我都不会离开你。”

我身上衣薄如纸,贴在他胸前,似乎他身体上每一丝的温度都是在用来温暖着我,心里牵漫着直疼痛到骨脉里去,喃喃念着他的名字,已笑着流下泪来,轻声道:“允禟,谁也不是你,不论千年万年,这世上,谁也代替不了你……”

他不是史册中那个冰冷疏离、连尸骨都不可寻的人名,他只是眼前这个用尽气力抱住我的人,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再真实不过的人。

允禟默了许久,静静道:“丫头,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蜷缩起身子,道:“是什么?”

允禟想了一想,道:“你以后再不可使心机骗人半分,可成么?”

我牵起嘴角不觉婉然笑了出来,心中已然明白,伏在他怀中平静地道:“好,我答允你,日后不论怎样,另一个人都要好好过下去,决不骗你。”

允禟幽幽一叹,道:“你一定要记得今日答允过我的,一定……”

这天过了亥正,门上忽有当值的侍卫过来传话,原来却是骡夫张五自京中带了这个月的药回来。

允禟穿衣起来,拍着我笑道:“你先好生歇着吧,我瞧瞧去。”

我道:“今日晚了,明天再瞧不行么?”允禟笑了一笑,并未答话,我见他转身之际,眉间隐有忧色,却是生怕我看见,只是连忙吹了灯即快步去了。

这一去直过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回来,我心中忡忡,合衣倒在枕上毫无睡意,这时见他小心推了门进来,竟不过到床边来,却在窗下的一张椅子上坐了。钩陈此时正当韵华如水,映过纱窗洒在他身侧,暗夜之中越发阴沉寂冷。

不禁撑着坐起身,伸臂取了床头灯烛点着,室内乍明,只见允禟手中捏了页字纸,双唇紧抿,向我一看,仍只端坐不动。

我擎了灯走到他身边,徐徐蹲下,仰望着他。允禟伸手抚住我披在肩头的长发,慢慢笑着道:“是好事,老十四日前晋了郡王了。”半晌,将那纸一把拍在桌上,用两根指头揉着太阳穴,道:“现如今可真比不得从前了,看不上一会儿,便眼睛酸胀,头昏得很。”

我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道:“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允禟哼了一声,坐直了身子,看了我阵子,冷冷笑道:“仁寿皇太后上月二十三殁了,临了竟连老十四的面都没让见,这回他可真得是无所顾忌了!”

手中烛光晕黄,曳动影斜,我轻叹口气,默默将那蜡烛吹熄。轻轻抱住他,吻着他的嘴唇,声音轻软,缓缓道:“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只有我自己了……”

允禟就势扳着我的颈项,咬住我的嘴唇,霎时已大力地回吻过来,剥去我的衣衫,手指辗转滑过我赤/裸的脊背,用力将我禁锢在胸前,似乎要将我揉碎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一般。

我拼命地回应着他,仿佛这世间我只守得住这一刻……仿佛那一句——终生的所有,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我知道,这彼此竭尽全力地占有,不过为了,再不能失去。

雍正三年,岁杪。

西宁寒重,这时节早已瑞雪铺天,冰霜冻结。

我迎亮坐在窗下给允禟补着件青布衫子,这几年间,我的心绪异常沉静宁和,反不复当初那般忧戚,对这府邸墙外的事情也再不挂心,似乎将这天下拿到眼前来,也抵不过为允禟缝好手中这件衫子来得重要。

一时线到尽头,伸手到笸箩里去翻了棉线来比颜色,忽见慧心挑了帘子进来,忙笑道:“慧心,快来帮我看看,这团线成不成!”

慧心走到我身边,拿起线来心不在焉地比量了一下,勉强笑了笑,道:“这个就好。”

我抬眼向她一望,慧心面上微一踟躇,又走到桌旁替我倒了热茶来,递在我手里,才欠身在一边坐了。

我喝了口茶,认了线,继续一针针缝着衣裳,半晌,淡淡道:“又是京城来人了么?”

慧心沉默片刻,才从衣内掏了封信出来交在我面前,低头道:“不是见九爷的人,今早宫里快马驰驿送来的,是……给格格的。”

我略感讶异,手上不由停住,放了针线,接过那信来,素色封筒上压楣只写了“永宁亲启”四字,一笔稍偏纤秀的颜体,舒卷华润。

我忙启封展开细看,只见那一篇藏经笺上只写了疏疏几行,竟是一首偈语:

“万事无如退步人,孤云野鹤自由身,

松风十里常来往,笑揖峰头月一轮。

万事无如退步休,本来无证亦无修,

明窗高挂多留月,黄/菊深栽盛得秋。

万事无如退步眠,放教痴钝却安然,

漆因有用遭人割,膏为能明彻夜煎。”

诗末钤了枚“露申辛夷”的阴文小印,取的正是屈原《涉江》里的词义,除此之外,再无他话。

我怔看了许久,眼前朦朣着渐觉模糊,伸手在眼角慢慢擦去,原来却已是泪星点点。

再抬头时,慧心不知何时已无声退去,只有允禟遥遥站在门边凝视着我。

我背心颤抖,再也难忍,噎声道:“是年妃娘娘死了么?”

允禟悯然地看住我,片刻,道:“皇上终究待她还是好的,病亟之时晋了她为皇贵妃,是她过世之后才动的年羹尧。”

一炉沉香这时恰是燃到了末节,气息反愈加浓烈起来。我闭目叹了口气,道:“其实只有她才懂得他,她才是他该去珍惜的那个,可他还是不懂她的心。”

允禟踱近几步,静静将我揽在心口,道:“只怕他不是不懂,而是不能。”

我伸指紧攥住他的衣角,那信纸犹自握在掌中,焐得发热,可十个指头只是一味的冷下去,终于极慢地道:“允禟,她是叫——我们走……”

允禟久不答我,那一炉香屑终于袅娜灭尽,连灰烬也开始渐次冷去。

我牙关轻抖,心底深处那些几欲尽力忘去的隐忧,突然一分分不可遏止地翻涌了上来,怔怔地也不知是要说给谁听,只是一字一句道:“京畿直隶这三年间各色田禾皆好,收成十分,可却始终粮价不贱,每仓一石米竟至价银一两,朝廷久压不下,只得为此靡费帑金数百万补给。京辅直省是朝廷的根本重地,如此一来,岂能不人心鼓惑?京城内外八旗军民又如何能够敬服皇上?”

仰面盯着他,哀声道:“这些年,你仍是暗中将这些牢牢操控在手中,如诡如蜮,变化千端,你实际从未罢手过……”

“我以为可以不再理会,以为可以都忘了,谁知,原来还是不能……”

允禟面上波澜不兴,窗外照进来的光线逐渐的黯淡成了青灰色,稀冷蒙翳,涔涔生寒,良久,他终于慢慢开口道:“这封信送来,老四焉有不知。只怕过不了多久,他的人也要到了吧!”

心内浮沉,似乎已经窒息到无法呼吸,可眼窝里却流不出一滴泪水,惟有抱着他,抱着他不能放开,低声嚅嗫道:“生死悠悠无定止,于诸荣辱何忧喜?”

允禟默了一忽,道:“你为什么不出言劝我,不和我要求远避逃走?”

我将脸颊贴上他胸口,那怀抱里是我熟悉而依恋的味道,微微笑着,柔声轻语道:“允禟,我想要个孩子,你和我的孩子。”

雍正四年的新年过得极是热闹,允禟特意不远千里叫人从湖南买了大批的花炮来,每个人似乎都很开心,都在极力地想要沉浸在这些快乐里。

漫天烟花盛放,金红璀璨,在夜幕中绚烂散落如火树银花一般,苍穹无限之下,允禟笑携了我手凭栏而立,两人都是晏然自若。

正月十五我早早便起来亲手煮了糯米芝麻汤圆,才去唤醒了允禟。他心情仿佛极好,让慧心盛了满碗来,大口吃了,又叫着再添,我只是笑看着他,捻了帕子帮他拭去唇上些微沁出的细密汗珠。

忽听见一径靴声杂沓走近,随即是佟保在门外肃声秉道:“主子,京里的人……来了。”声音虽强自压抑,可我还是听得出来,他是再紧张不过。

允禟不在意地“哦”了一声,偏头对我道:“等到今年我过生辰,你还做这汤圆给我吃好么?咱们可要总这么团团圆圆的。”说罢一笑,才又垂眸从容地问佟保道:“来的是谁?”

佟保忙应道:“是都统楚宗大人和侍卫胡什礼大人,奉了皇上手谕,现在迎门外相候。”

我心中激荡,允禟却是不急不徐,仍将那碗中汤圆一颗颗吃尽方站起身来。慧心已捧了冠服来,我接过来仔细帮他穿了,指尖划过衣袍那凉冷的石青缎料,不觉瑟瑟发抖,急忙双手交互紧捏着握住,却只抖得更加厉害。

允禟似是未觉,走到门口,转头笑道:“丫头,等着我!”返身而去,青狐帽顶上的红宝石依旧深红如血,直灼入肺腑。

我慢慢端起案头一盏热茶,直到一口口喝尽,才压止住胃内那阵阵翻涌上喉的恶心。静静地转过身,对慧心道:“去叫毛太将九爷书房里素日放着的那只红木小箱子拿来。”

慧心答应着去了,不多时便带着毛太捧了一只面阔尺余的百宝嵌红木小箱子来,小心翼翼在桌上搁了,垂手站在一边。

我起身走到桌旁,立了片刻,从袖内摸了枚镏金小钥匙出来,又对慧心道:“把火盆笼上。”

慧心已经略有些明白过来,不由迟疑地拿眼睛向毛太一瞧,毛太心思灵透,也即省悟,忙急声道:“格格,这可使不得啊!九爷要是怪下来,奴才只怕没有两个脑袋担待啊!”

我并不作声,将那钥匙伸到锁内转了两转,“卡嗒”一响,已把箱子打开,转头叹息一声,道:“我无一事不是为了你主子好,只望能够……九爷若恼,与你并无干系。”

毛太低头想了一想,顿足“嗳”了一声,即去外间搬了火盆,又取了炭火笼上。与慧心相对一看,都是心领神会,前后弓身退出屋去。

我闭目站了一会儿,才把那箱内厚厚一叠奏折信札全数捡出,那些信摺或是黄绫裱面,或是素纸折就,累年积存,许多纸页边缘都已转作了深黄。当下就着火盆,也不打开,只一封封丢入盆内,纸本易燃,一触热焰,立时烘烘地着起来,一线火舌灼烈地蔓延烧去,黑色的粉末儿四散着飞开,带着灰烬特有的味道——那是仿若一切就此消失再也不复存在了的味道。

怔怔看着那些信札悉化烟灭,忽听身后有人道:“你何苦为我至此。”

未及回头,肩头已被他揽住,原来正是允禟,并无表情地望着那些烧尽的信札,淡淡道:“老四著楚宗和胡什礼来,是令我二月末到京。这里面的事原本便都是我做的,老四若与我易地而处,只怕手段狠厉并不会在我之下。你我心中都明白不过,又何必怕这些东西落到老四手里呢?”顿了一息,“你又何必还存着点滴希望呢?”

我将头抵在他怀内,心下恻然,可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允禟语气平缓,道:“今日接了这道旨之后,来日查抄等事必不可免。丫头,我从前也说过,你总是这般,心中似乎什么都知道,可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眼泪终于夺眶滑落,声音低到几不可闻,只是紧紧拥住他,喃喃道:“其实我永远无法知道的那个,恰恰便是自己的命运……”

允禟的手指穿过我的长发一分分抚下去,柔顺的发丝缠绕在他的指尖,仿如破开的黑缎一般,“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他低吟着轻笑起来,松开了手,道:“老十三今早遣了色克图来,和楚宗他们一明一暗几乎是同时到的,想是知晓圣旨后昼夜快马兼程赶来的。”

语声平和,唇角是浅浅的温柔的笑,却不看我,只道:“跟他走吧,老十三必然能够保住你平安。”

我静默片刻,忽而一笑,偏头看住他道:“九爷,我来了西宁这许久,可却从未去看过青海湖。我听说那湖水澄碧接天,浩瀚无边,只须在那湖畔片刻,也会叫人一世忘忧。你陪我去瞧瞧好不好?”

允禟微一怔忡,眉间结虑,我平静地道:“皇上心中哪有一件事不明白?他要做的,早就计较了这些年了,他又怎会真的教你回到京城。”笑生双靥,靠在他肩头,道:“你又何必要瞒着我去信央求十三爷,让他接我回京呢?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你回不去,我也再不会回去了,我和孩子都不会回去。”

握起他手轻按在小腹上,“九爷,这一次,我想要留住她……我们的孩子。”

眼前慢慢湿润着模糊起来,缕缕晴丝如金,是西北难得的冬日艳阳,闪耀着晒在我们膝头足边,暖意融融,时间也好象凝滞着隔膜在了极远之外似的,只这一瞬间,竟也让人觉得,这似乎就是一生了,再也不会有走到尽头的那一日。

分明已是严寒料峭,可阳光却是好到不真实一般。次晨起来,允禟和我牵了马匹,叮嘱过府中慧心人等,便拟出门西行。

岂知才刚出了正门,早有数十兵士围拢过来,虽向日府外也有兵丁暗伏监视,但今日这些却个个面孔陌生,又皆着了一色明黄的职任褂子。我一瞧之下,已知这内外原来是都换过了京中来的御前侍卫。

允禟却是目不旁视,拢了辔头就要抱我上马。我略一犹豫,只听一人高声道:“贝子爷这是要去哪里?”话音未落,说话那人已分开众人走到我与允禟身前,身侧还另有一人相随,浓须鹰目,虎虎有威,正是从前的阿兴嘎,而今的胡什礼。

说话那人颏下微髯,身材魁伟,举止间显见并不十分恭谨,只大喇喇一抱拳施礼即罢,胡什礼却是极郑重地叩首请了安。那人眼梢朝胡什礼一扫,向着允禟堆笑道:“九爷这是要去哪里?怎么也未曾知会下官一声?”

允禟面容冰凉阴沉,向我看了一眼,神色却渐转平淡下来,对那人道:“返京前我要去青海湖走一趟,距此不远,三日内必会回来。”微微一笑,盯着那人寒声又道:“你只管放心就是。”

那人眼内闪转,还未启声应对,却听胡什礼呵呵冷笑,踏上几步道:“九爷恕奴才僭越,皇上圣旨已下,九爷自当即刻随奴才们动身回京复命,难不成竟要置圣命于不顾么!”

我已揣知先前那人便是楚宗,这时却听胡什礼如此说话,不禁也是冷笑出声,侧目向胡什礼瞥道:“大人久违。”将他上下一打量,讥讪道:“原来大人已升做了一品侍卫,怪不得与往日威势又自不同!竟再不复当年了!”

胡什礼不敢触我眸光,脸上青红交浮,羞怒不已,梗了半晌,硬声道:“皇上圣明厚德,奴才仰承殊仁任用之奇恩温纶,荷恩高厚,如天似地,奴才惟亦舍身报效,一心竭尽愚诚!”挥手朝后一摆,一干侍卫齐应了声“嗻”,虽不逼近,却也将我与允禟团团围在垓心。

胡什礼面冷似铁,昂头对我冷笑道:“奴才劝格格一句,格格与九爷实则并无半点名份,何苦偏为这不贞不节之事执迷不悟,徒留哂笑!”

我尚未作声,允禟已走近胡什礼面前,眯眼森然笑道:“你方才说得什么?皇上调/教出的奴才可愈发有本事了。”他是帝胄皇裔,自幼尊贵无伦,神色间自然而然便带颐指之气,凛然摄人,虽只平平常常斜睨发话,本围作一圈的侍卫却均是不觉垂首瑟缩,退避开来。

我知他越是怒极反越是不辨形色、沉凝如冰,不由举步也走到他近旁。那楚宗老谋深算,这时察言判行,忙见机道:“哎,九爷在西宁数年,此番回京前想必总有事需要料理,既然九爷欲西去几日,原也不妨事……”话音还未落,胡什礼大喝一声,朗声道:“不可!”说罢抽刀在手道:“奴才们既奉圣旨,断不可徇私枉情!贝子爷休怪!”

我咯咯笑了几声,反手在身后腰上一抄,已握了马鞭在手,随即抬臂一鞭甩去,只听“啪”得脆响,已是重重抽在胡什礼脸上。几人都没想到我猝然发作,胡什礼全无防备,竟不及躲开,给这一马鞭打得颊上老大一条伤口,立时鲜血长流,疼痛不已,大是尴尬难堪,慌忙捂住,愤愤瞪视住我。

楚宗面上色变,颇见惊骇,干咽一下,脸色片时转还,忙笑道:“格格别恼,下官刚才还没说完,下官原是有个折中的法子的。皇上圣旨只说要九爷二月末到京,并无他谕,九爷也说这一来一回不过三日,是什么都不耽搁的。请九爷与格格这就去吧!只是西域荒僻,恐遇不便,下官遣人随行护卫就是了。”

我勾着嘴角微笑道:“劳大人费心。”允禟向我看了一看,当下转身攥了我手一并往马匹处走回。我回身迈步,才觉喉头作呕,腿脚绵软,几乎便要摔倒,忙低声唤道:“允禟……”允禟闻声已看见我面上雪白,急道:“怎么了!”我压着声音竭力笑着道:“我没事,上马……”

允禟微一犹虑,我紧握着他手柔声道:“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我这一生都已交在你手里……我只想去瞧瞧青海湖,决无其他,这辈子,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

允禟闻言,神情间爱怜横溢,竟生不舍凄苦之情。猛一伸手将我横抱起来,纵身上马,撇了另一骑,也不再分乘,搂我在胸前,双踵轻夹马腹,两人也不回头多看,一径跃马便向前而去。

一路之上,鸾铃玎玎,我与允禟谈笑自若,明知身后一股马蹄声不远不近,特特尾随,也不去理会。

青海湖位处西宁西北之角,此刻正当冬末春初,景象仍是萧条冷瑟,残雪沃积,冰封玉砌。允禟用件黑狐氅衣裹我在怀,提缰踏霜,将及傍晚,忽见前路已尽,却是眼前释然开朗,蔚蓝无垠,连天流泻一般,正是青海湖尽现于前。虽岸边大片冻结,可那波澜迤俪,犹是难言难描之壮阔雄美。

我和允禟翻身下马,自放了马儿去觅啃衰草,二人相视一笑,挽手走到湖畔。只觉碧波森森,彻面扑来,隐有透骨之寒。

我极目远投,两人均是默了片刻,我才含笑慢慢道:“从前有个故事是讲有对夫妇,妻子怀孕之后想要看看北国冰雪风光,那丈夫明知自己在北方仇敌林立,可还是决然携了妻子策马北上,沿途倚刀克敌,飒沓如星,直似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终于这日到了直隶,却遇上了此生唯一劲敌,两人生死相搏之时,妻子生下一子,那丈夫本是生死皆不介怀,可此时却深怕幼子来日孤苦,妻子便向他道,‘你若身死,我决不会死,定然好好带大孩子’,丈夫亦笑道,‘已死者无知无觉,活着的却要日日夜夜伤心难过。’”轻轻一笑,转眸看住允禟道:“其实活着的那个才是最难的,我答允过你的,我永不会忘,只盼……你也记得。”

允禟拥住我,也笑道:“我既知你不忘,从此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湖畔群山巍巍,暮色逐渐笼罩,我缩在允禟怀抱之中,偎坐在岩石上,轻裘暖怀,心中安适,不一刻,竟已恬然溶入梦乡。

这一觉沉酣,第二日醒来,已然近午。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却发现身上狐裘依旧紧裹,却是睡在了一顶小小帐篷之中。

忙起身拢衣走出帐篷,只见白日当空之下的青海湖波光潋滟,四周苍岭葳蕤,江山如画,更有别样景致。

而湖边不知何时竟扯起了数间毡包,回头一望,果与昨夜歇宿过的帐篷一模一样,一色羊毛织就,云纹镶滚,此时座座包顶都是炊烟习习,飘出浓厚的奶香,包外停放的一趟勒勒车首尾相连,一只花白小狗正追着几匹骏马的尾巴扑来扑去的玩耍。

眼睛微潮,不觉刹那恍惚,竟以为就是回到了漠北那万里草原一般。

向前又走了几步,看见允禟正和一名扎了猾子皮袍的中年汉子用蒙语笑说着什么。见我过来,伸手招呼道:“丫头,你来瞧瞧!”

我见他极是高兴,虽不解其意,也便笑着走到跟前。

那中年汉子不知返身往毡包里去取什么,允禟对我笑道:“你不知道,这是你喀尔喀牧民放牧至此,昨晚在这里扎营时遇上,便叨扰了人家。”

我喜出望外,笑道:“怪不得昨夜睡得这样好,就像是回到了家里一样。”

两人正说着,就见那中年汉子已从帐内走出,身后男男女女还跟了数人,都作蒙古牧民打扮,他胁下倒夹了只大尾羊,喜笑颜开,咭咭咯咯地吩咐了那些人,便径自走到允禟和我身边,将那羊一把撂在地上,那羊早吓得蹄软,只顾兀自咩咩而叫,却不跑走。

余人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已支了木柴、铁架来,我这时已看得明白,知道这是要烤了羊来吃,不觉胸口烦恶,刚想要避开,却看允禟已从那中年汉子手中接过把牛角尖刀来,我脸色发白,叫道:“九爷!”

允禟轻哼一声,将那羊脚一扳,手起刀落,已然捅入羊身,这一刀既狠且准,那刀口鲜血竟不喷溅开来,良久方才慢慢渗出,可那羊却是顷刻毙命。

允禟这才将刀交还那男子,下颏微仰,侧身而立,静静看着众人哄笑着拖了死羊去剥皮烧烤。

我鼻中嗅到那浓重的血腥之气,几欲作呕,篝火炽烈,火光映在允禟面庞上,忽明忽暗,我背上却是冷意浸浸,瑟瑟发抖。忽见允禟转头一笑,向我道:“我幼时起即已长于马背,每每从扈皇阿玛出塞,哨获了猎物,皇阿玛总是要我们自己亲手杀了。我总也忘不了九岁那年第一次独力杀死一头大熊时,皇阿玛是多么高兴。”

“其实杀人和杀掉虎鹿牛羊原本也没什么区别,不过都是赢了之人的猎物而已……”允禟磔磔笑了几声,眼中阴鸷残忍之色一晃即逝,“皇阿玛并非不是没有想到过今天,只怕他就是因为想到了,当年才会这样教我们。”

我浑身冰凉,湖上风过,越加叫人战栗,走到他身后伸臂紧紧拢住他,允禟反身回抱住我,笑道:“这青海湖藏语谓之‘温波错’,汉时人亦称其为‘仙海’,你我现下在这里,岂不就是神仙眷侣了。我找到了你,你也找到了我,还有什么比这再要紧的呢?”

时间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过得这样快,片刻前还光芒万丈的太阳,倏忽间便已没入了绵延的祁连山脉之后。

那群牧民烹茶宰羊,又烙了许多面饼、油果子出来,极是香甜。一餐饭罢,捧了大壶奶酒互斟,围在火畔纵声而歌,日间所见那中年汉子拉了柄马头琴相和,歌声宛如行云流水一般悠扬回旋,如咽如诉。

我听了半晌,却不由眼内微酸,怔怔出神。允禟道:“这是什么曲子,词意怎么如此哀伤?”

我笑了笑,轻声念着那歌中之词:“忘记飞翔之鹰,忘记奔淌之河,望断天涯,却不能忘记遥远的家 ……”

前尘往事已尽如隔世,原来都是匆匆。

正当这时,一名蒙族青年自人丛中立起身来,换过一曲轻快嘹亮的歌儿唱着朝我走来,那马头琴也不再响,诸人都纷纷击节为奏。那青年在笑声中拥着我肩膀,脸色红润,唱得更是热烈。满蒙本就性情粗豪,允禟不以为忤,反引以为傲,得意地鼓掌助兴起来。我忽觉十分畅乐,那小伙子唱毕了歌,又连价地敬上奶酒来,我也不推辞,酒到杯干,尽数喝了下去,腹中暖然,眼角却已不知不觉冰冷湿润成一片。

允禟笑抱住我,我软靠在他胸前,眼前歌醇醅香,光影流馥。他紧握起我的手放在唇上,郑重地低声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微微一笑,轻轻道:“我却要加上前面两句,‘死生契阔,与子成悦’。”

说罢,两人相视,目光交融,会心而笑。恰时一双并未南飞的斑头雁鸣叫着直翔向天际,远处篝火不及之处的玛尼堆上,无数的七彩经幡正自随风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