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书(完结版)
作者:双色玻璃麻花 | 分类:言情 | 字数:28.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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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三十六
意识仿佛脱离开躯体般地游走在黑暗中, 一时清明,一时昏沉,只听见无数嘈杂地声音围拢在身前, 又不知何时再次散去, 胸前的刀伤裂开一样的剧烈疼痛, 唇焦口燥, 却转不动身体, 迷迷糊糊中,只感觉得到一双手始终在紧握着我,似乎这世间只剩了这手上传来的力量才能够支撑着我微弱的生命, 让我有勇气活下去。
阳光好得出奇,当我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 已是又在紫禁城中了。
我被暖融融的光线晃得睁开了眼睛, 慢慢倚坐起来一些, 却发现一人正负手立在窗前,一身鸦青夹袍, 那背影竟是再熟悉不过。不由微笑着按住胸前伤口,披衣坐起,轻声道:“十三爷。”
胤祥立时回过身来,赶忙走过来扶住我,喜道:“你醒了!”
我点点头, 笑道:“并不碍事了, 我自己心里明白。”
胤祥微有些着恼地道:“所幸那贼妇先受了伤, 手上无力, 否则再偏上半寸伤及心脉, 可是大罗神仙也无计可施了。你可知用了多少理血救逆的药才算是好歹将你性命稳实下来,这会儿还来说不碍事。”
我笑着道:“十三爷别气, 那岐伯曾曰:失神者死,得神者生。我如今既然好端端在这里,神气俱全,会说会笑,就算是无妨了。”
胤祥脸色凝重,并未去笑,低头默忖片刻,道:“外伤只占其一,这回你伤口出血不止,刘胜芳言道,此为真邪相攻,乱而相引之症,只怕这才是你病了这么久的原因。”
我听了静了一会儿,缓缓道:“其实是生是死,我已经无所谓了。”
胤祥嘴角牵动,半晌道:“他现下怎样,你怎么半点也不问?”停了好一会儿,又道:“我会好好待你,再不教你难过。”
我仰面望着他,良久,微微笑道:“十三爷,我与他从此再无瓜葛了。”
目光怔忡远投,窗外风卷云过,一时竟蔽住了阳光,天色渐暗,仿佛连院子里那一树红艳娇俏的梅花都再也看不真切了。
康熙六十年十月,康熙召十四阿哥、祁里德、富宁安回京,授明岁大举进剿方略。
十一月,从川陕总督年羹尧奏,西安府知府徐容、凤翔府知府甘文煊以亏空银米论罪如律。
十二月,升岳钟琪为四川总督,以剿抚郭罗克功,旨嘉奖。
康熙六十一年二月,策妄阿拉布坦逃避伊犁,固守三岭,辄命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选派喇嘛赍书往彼处招降。
四月,从阿喇衲言,富宁安大军移驻乌鲁木齐,命十四阿哥复往军前。
七月,以年羹尧属下四川巡抚色尔图、西安布政使塔琳赴藏助防。
各股势力之间从未象现在这样剑拔弩张,悬于一线,而与这些暗潮涌动相反的,却是康熙每况愈下的身体。
金甲雕戈,青冢黑山,政治的残忍,便在于谈笑间已是樯橹灰飞烟灭。
康熙六十一年才刚入冬,雪已漫天,如棉如絮,飖飏不止。
康熙自寒露之后,始终驻跸在南苑,乙酉传见德妃、荣妃,丁亥传见宜妃、成妃、宣妃、密嫔、勤嫔,一时宫里主位上的妃嫔倒去了大半,这皇宫内苑也因此难得的风恬浪静。
这日方过午错,正是霾重雪沉,直如寒窖冰天一般,忽听屋外廊下有人道:“奴才见过格格。”
六月忙挑了棉帘子出去相看,不多时,已迎了一人进来,只见那人虽是撑着油伞来的,却也满头满脸皆是雪水,一双厚底麂皮靴子也早结了冰碴,原来却是御前的陈起敬,见了我忙用袖子抹了把脸,笑道:“皇上传格格这就过去一趟。”
六月连忙绞了热手巾来给陈起敬揩了脸,又奉了热茶来,赔笑道:“公公少歇片刻才好。”
陈起敬道声不劳,却不向凳子上坐。
我略有些讶异,竟不知康熙是何时已经回宫了,历来冬令里,一向惯例都是要从南苑直接移去畅春园的。又见陈起敬虽未明说,神情间分明就是在催我的意思。
当下也不多问,要六月拿了狐皮斗篷来自己穿了,道:“陈公公,咱们这就快去吧。”
走到门边,念头转闪,脚下不禁一顿,忽地回头,正看见六月咬着嘴唇作着计较,猛见我看过来,一时变不及神色,只得强笑着敷衍道:“格格还有什么吩咐么?”
我哼笑一声,走回她身边,附耳小声讥刺道:“你家主子是最聪明不过的,这会儿只怕正是动心思耍手段的褃节儿,你要有胆子,就尽管去告诉他皇上这时见我好了!”
说罢又是一哼,转头跟着陈起敬疾步走了。
乾清宫两厢内地龙烘得正暖,康熙歪在炕上,倚了个刻丝大迎枕,正由太医院的御医李颖滋请着脉。那李颖滋半跪在脚榻上,正自调息至数,把着寸关,我不敢作声惊扰,只跪地磕过头静静等待。
室内一架天然几上的瓷瓶里正插了几茎鲜花,软软蔓蔓攀在瓶口,浓黄欲滴,可却是闻不到丝毫香气。
正自纳罕,却听康熙笑道:“此花名凌霄,本是开在秋天,太平府令花农将其养于温室,故而此时还能开花,日前方贡至京中。只可惜天地长养,万物荣枯都有定数,逆之而行,必有缺损,所以这花美虽美矣,却无香气了。”
我想了想,含笑道:“皇上,损下益上,其道上行,实则是弗损益之。便如天德不露,故曰藏德;健运不息,故曰不止。惟其藏德,故应用无穷;惟其健运,故万古不下。”
康熙呵呵笑道:“你倒会解!”
我垂首道:“奴才不过断章取义罢了。”
康熙略一点头,摆手令我起身,转头朝李颖滋问道:“如何?”
那李颖滋颏下一蓬白髯,面目刻板,当下恭敬地又叩了一叩,才慢条斯理地道:“回皇上,天气始于甲,地气始于子,子甲相合,命曰岁立,谨候其时,气可与期……”
康熙颇似不耐,截道:“你这一段朕比你背得还熟了,且拣重要的来说!”
那李颖滋闻言吓得赶忙道:“臣有罪!”干咽着定了神,方又道:“皇上这是髓海不足,则脑转耳鸣,懈怠安卧。继而忧动伤肺,思动伤脾,怒动伤肝。可待臣开方调养自不妨碍。”
康熙皱眉“嗯”了一声,陈起敬忙走上前引了李颖滋跪安,自去外殿写方,由吏目抓配制药。
康熙叹了口气,向我苦笑道:“但教朕一日看不见他们,只怕这病也就能好了八分了!”说着,从炕上直坐起身来。
我忙伸臂搀住他走到炕下的一张禅椅上盘膝坐定,康熙微微瞌目靠住,手上随意朝旁一指,我会意地即在一边的另一张小杌子上坐下。
康熙面容本已憔悴,这时松散宽坐,更是疲态尽露,双颊蜡黄,良久只是沉默,半晌,才慢慢道:“朕这一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自问士敦诗礼,民安耕凿,朝廷清晏,寰宇升平,朕只求遗万年之景祚于后世。可是,纵然是朕能驭六合以受治,抚八荒而在闼,朕终究还是负了一个人……”
“朕便是用这天下都再换不回她了。”
我心中一时迷乱,片刻反又安定下来,轻轻道:“皇上并不负天下人。”
康熙默了会儿,道:“她从未真心待过朕,她取悦朕,她逢迎朕,不过都是要算计朕,”语气虽平静,可仍是抑制不住的悲意彻骨,“可朕明知是这样,还是不能不去喜欢她,爱着她……”
“饮鸩止渴……”我恍惚浅笑道,“十三阿哥曾告诉过永宁,这就是饮鸩止渴……”
康熙呆了呆,随即放声大笑,仰头嘶声道:“敏儿,朕已经后悔了,朕就将你想要的都给你又如何?朕就将这万里江山拱手都送给你又如何?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抵得过你的真心?”
直笑了好一阵,方才平复,面色灰白,几不能支,对我道:“永宁,朕有一事嘱咐你!”
我见他气息不调,神紊意乱,大是可怜,不由眼中噙泪跪在他身前,道:“皇上,不论什么,永宁谨遵就是。”
康熙抚住我发顶,眸中寒光骤闪,低声道:“永宁,朕若有一日离去了,你一定要尽心待胤祥。”
“朕将这江山托付给他,将他,托付给你了。”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面对这段模糊而迷蒙的历史,我曾猜测和假设过千百种的可能,可惟独,没有这种。
康熙见我怔然不语,拍拍我手,慈蔼一笑,道:“你见事剔透,老十三为人端肃,却过于耿介,正所谓君密臣安,你要时时警醒他缜密从事才好。凡事衷之以仁义,规之以严绳,你要告诉他,该用的人要用得,可不该用的也千万留不得!为君岂解好杀?然以时势所迫,虽有才具,不当于我所用,不逮羁绊,无如除之!一切总要捏在自己手里才稳妥,可记得了么?”
我脊上冷意游走,阵阵心惊胆寒,竟不能答他。
康熙眼中凛冽,不觉松开了手,声音也严峻起来,盯迫着我又重重问道:“可记得了么?”
我战栗着一抖,忙低头道:“奴才记得了。”
雪势更急,凝成冰珠直拍在窗面上,摇得那窗棂飒沓作响。忽听着暖阁外间似有极低的靴履徘徊之声,那锦帘也不由跟着微不可见的摇曳吹浮。
康熙心细如发,自然已经发觉,慢慢坐正,冷声厉喝道:“谁在外面,进来回话!”
只见帘子一打,却是魏珠堆了笑弯腰趋了进来。面向康熙跪倒,道:“皇上,奴才有极紧要的事回奏。”说罢,用眼梢朝我一扫,复又垂首不肯发话。
康熙揉着额头闭目道:“但说无妨。”
魏珠扯着嘴角笑道:“是关在番经厂的那奴才愿意开口了……”
康熙猛睁开眼,厉声道:“快押她来此处,朕要亲自问她!”
魏珠谀笑道:“奴才已著人火速提了她来,这会儿正扣在昭德门内的南鞍库,由可靠的人看着呢!决无走漏半点风声。”
康熙立时道:“快解进来!”
魏珠忙道:“奴才明白。”退行而出,火速去了。
我见魏珠说得小心,料想必然事关隐秘,自是不可再听,忙福身道:“皇上,奴才告退。”
康熙稍一沉吟,正色道:“你留下,此事关乎敏妃,更关乎于你!”随即冷笑道:“今日倒要见个水落石出的真章了!”
我听了这话,又是惊诧又是不解,隐隐又似有层说不清的担忧,譬如山重水复走到尽头,却发现竟是陡崖绝壁,并无生路一般。只得应下,走回康熙身旁站了。
不多时,门外步声已近,魏珠先行撩了帘子,身后两名青衣小太监绑了一人进来,一把搡在地上,又弓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那人被绑得结实,也并不挣扎,乱发垢面遮住了脸庞,只看得出是个年轻女孩。康熙向魏珠递了个眼色,魏珠赶忙猫腰踅出房外,不敢多话造次。
那女孩委在地上只是不动,康熙瞧了她半晌,冷声道:“抬头!”声音不怒自威,那女孩身子晃了晃,才费力地慢慢仰起脸来。
我定睛看去,四目相对间,我不由惊呼出声:“是你!”
那女孩左颊之上极大的一条伤疤,挛缩着突起,紫红肿胀,宛如虫足,显见当时伤得是何等厉害,但眉目分明,极易认出,正是明心无疑。
当日翠钿蓄意讲了那些事与我,我只揣测到是胤禟设计安排,也隐约预感到那划烂了脸的宫女便是明心,可个中隐情、胤禟意欲何为、以及他究竟要暗示给我什么却全然想不明白。
不及多虑,忙上前屈膝蹲在她身前,扶着她肩膀连声道:“明心,你这是怎么了,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的?”
明心面容枯瘦,一些也找不到当初厚朴柔顺的模样,只淡漠地侧目乜斜着我,神色疏离而陌生,眼窝内丝丝血红,目光直如要刺穿我似的,冷厉如刀。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一跤坐倒在地,明心见了呵呵冷笑几声,这才偏头开口道:“皇上,奴婢今日实是有件天大的事要禀报于您。”语音森森,竟带了些许嘲讽之意。
康熙指着她大声喝道:“当初之事原委如何,你还不从实招来,究竟是不是那个人指使你投毒谋害永宁!”
明心毫无惧色,咯咯地又粲然笑了起来,道:“这些年皇上将奴婢囚禁着,反复只问着奴婢这一件事,可皇上,还有件顶有趣儿的事,想来格格可未曾告诉过您吧!”
我脑中轰响,百骸软麻,迷迷糊糊间竟似已渐明端倪,只听耳际明心极尽轻蔑的声音字字清晰:“皇上您将永宁格格视若掌珠,奴婢才听说您已将她许了十三阿哥了,可您不知道么?格格她与九阿哥早有私情在先,她早就不是什么清白之躯了!还怎么嫁得十三阿哥,怎么做得十三阿哥侧福晋?啊?”
“明心!”我凄厉地叫声冲口而出,才发觉那实际上不过是无力到微不可闻。明心肆无忌惮地笑到不可遏止,满面通红,竟是十分欢畅。
康熙脸色惨白,牙关紧咬,浑身颤抖,终于再立不住,直楞楞便向后摔去,我惊骇欲绝,膝行着爬到他身边,急忙撑住他,哭叫道:“皇上!皇上!”
门口守住的魏珠这时也已闻声跑了进来,一见之下,也不由魂不附体,忙不迭冲过来搀住康熙,涕泗横流地唤着:“皇上!您可别吓奴才啊!”
康熙长出口气,方幽幽回转过来,扳住椅子侧歪着立起身来,我伸手去扶,却被他用力一掌打开,强自自行站稳,抖抖簌簌指住明心道:“究竟是不是那人!是不是!你告诉朕!说!”他惊怒之下,目眦欲裂,不由言语颠倒,只知一味拼命追问,却越发口齿模糊、面如金纸。
魏珠又惊又怕,瑟瑟地道:“皇上保重,奴才……奴才去传太医吧!”
康熙向他冷冷一瞪,忽道:“好奴才,你真是好奴才!”
魏珠吓得缩成一团,匍地连连磕头,惶迫地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冷汗涔涔,那背上衣服已然沁透。
康熙哼笑一声,慢慢坐回椅上,精神稍稳,对着魏珠道:“你的心思打量着朕不知道么!你从前收了老九多少银子好处也打量着朕不知道么!”
魏珠还未听完,早已瘫软得不能起身,只一径磕头不止,额上油皮在金砖上碰得稀烂,血珠染了一片鲜红。
康熙并不理会,任由他磕头如捣,又冷笑道:“媚词巧捷、趋承卑鄙,莫过于尔等阉宦!你交结九阿哥,不过为八阿哥素往谋蓄大志,如今瞧见朕恩宠十四阿哥,跳梁丑态故萌,又来作那钻营下贱之举!十四阿哥他这回走之前,可是都给你安排好了吧!你领了这奴才来,不过企图借了这奴才的口、这档事,一箭双雕,将十三阿哥、九阿哥一干人尽数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好教这阿哥中再无能与十四阿哥比肩之人!可是也不是!”
魏珠面无人色,只叫道:“奴才昏昧无知,实与十四阿哥没有关系,都是奴才自个儿蒙了心啊!”
康熙昂然道:“此时还敢巧言令色!觊觎朕躬,包藏祸心,这般奸伪之计,悖逆之行,朕断乎不能饶你!”说罢,将那高几上的瓷瓶一把打翻,“啪”得一声脆响,那瓶中花枝也皆残碎于地,高喝道:“来人!”
陈起敬弓身进来,只微一怔,旋即不见情绪,低头道:“奴才在。”
康熙道:“将魏珠这奴才割了舌头交在慎刑司!”又对着魏珠慢慢道:“朕不杀你,怕脏了手,日后自有杀你的人!”
那魏珠还待叫屈,陈起敬已喝命了御前侍卫进来,手脚利索地塞了麻核在他口中,哽哽呜呜地便拖了出去。鸦雀无闻中,只能听见稀微的铠甲磨擦的铿锵声渐渐去远了。
明心一直冷眼瞥看,这时方笑着连讥带刺道:“皇上圣明,魏公公虽不知皇上要问奴婢的是什么事,可确是私底下多次来探过奴婢口风,想问过原委去。偏巧昨日说起了皇上将永宁格格许了十三阿哥,奴婢方说了这事出来,魏公公颇为惊异,今日才引了奴婢来见皇上,秉明实情,方不致玷污了十三阿哥清名啊!”
康熙盛怒之下,刚处置了魏珠,正是中气化散,心神恚嗔之际,听了这话,怒极反笑,道:“你这贱婢之狡慝果不在指使你那人之下!”
转头向我,漠然道:“你还有何可说?”
我胁下刺痛,只觉康熙倘若斥我骂我也胜于这冷漠以对,想来已是失望到了极处,我心中不惧一死,可竟是怕就此连累于他……不由万般心思都成空白,浑身再无半点知觉,伸手在眼下一擦,却没有一滴泪水,失神笑了笑,咬唇伏地道:“皇上,奴才辜负圣恩,只求一死!”
康熙哈哈大笑,良久不能收声,半晌方指住我道:“走到如今这一步,你以为自己还有资格去死么!”
“从现下开始,你就给朕待在咸若馆中,不得——擅离一步!否则,朕要杀的,可就不是你了!”
长夜如磬,风雪如晦,竟似没有停歇的时候,那一角窗纱模糊着白了又模糊着灰暗下去,我被关在咸若馆中,也不知是已过了多久。六月和碧钏自我回来后再未见过人影,只剩了六月还没有绣完的一方锦帕被揉搓着踩烂在地下,正是一幅绚缦细密,跳脱生动的“蟾宫折桂”。
连日来我都只是空虚恍惚,寝不成寐,水米沾牙即止,这一日烦困已极,正倦乏地伏在桌子上,忽听见门上锁扣轻落,一人进了屋来,轻声招呼道:“格格!”
我抬头一看,原来竟是久未曾见的何有禄,不由蹙眉道:“何公公?”
何有禄打了个千,神色严肃,只道:“请格格随奴才来吧!”
见我踟躇不动,忙又低声催道:“是圣谕。”
我见他言下焦灼诚恳,似无作伪之状,遂点了点头,抄起件外氅披了,跟在他身后一径向乾清宫走去,沿途之上只见戒卫森严,绝无宫人随意走动。心中一动,向何有禄问道:“何公公,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何有禄头也不回,步履匆匆,随口答道:“十一月十三,甲午日了吧。”
我轻轻“哦”了一声,将外氅领口拉紧,那毛里子上的羔皮稠密柔软,微微泛出一股硝膻气。雪虽已停了,但那白皑皑一片,经朔风一吹,雾粉一般飞了漫天,越发干冷入骨。
我穿的一双缎帮净面鞋子未及更换,不多时已在雪地上浸得透湿,冷意生生,可脚下只走得更快。
不一刻,已到了乾清宫外,何有禄并不按礼先行通传,只朝那殿口的近侍微一点头示意,领着我直直就走进东暖阁去。
室内熏着浓重的白檀,异香盈鼻,康熙斜盖了半幅锦被,正握了一卷《佛子行三十七颂》细细看着。何有禄小心地跪了,低声道:“皇上,永宁格格来了。”
康熙并不抬眼,淡淡道:“知道了。”
何有禄应了声“嗻”,刚欲出去,康熙又道:“今日外间是谁当值?”何有禄道:“回皇上,是陈起敬陈公公。”等了一会儿,见康熙不再吩咐其他,才弓身蹑步退出。
我低头静静跪着不言不动,良久方听康熙将手中经卷掷在炕桌上,喟然长叹道:“苦恼众生,果然‘三有乐如草尖露,乃是瞬间坏灭法’!”
我心有所感,略一想,垂头道:“身如聚沫浮云,须臾变灭,片刻瞬间,不过如此……”
康熙叹了口气,语气转柔,道:“先起来吧。”
我眼内慢慢涌上潮热,依旧跪在地上,凄然道:“皇上,永宁并未答完,便是这辈子只这一忽,便是终究要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可只要自己喜欢……就是穷尽一生,亦是无怨无悔。”
康熙怔然无语,好大一会儿,才道:“你真得喜欢老九么?”
我摇头微笑道:“我恨他。”
康熙黯然道:“朕当初也恨过敏儿,可后来才发现……那不过是爱到了极处,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慢慢坐起趿了鞋走下地来,伸臂拉了我起来,道:“朕当年将敏儿留在宫中,是为了示恩漠北,将你带回来,也是为了绥靖漠北。”
目光错冗哀痛,望着我道:“朕以为,若是真心疼爱着一个人,便是把自己认为最好的一切全都给了他,可是,朕最后才发现,原来是朕错了。皇额娘说得对,朕算得中谋略却算不中人心,不过误人误己。”
又注视我片刻,忽猝然转过身去,声音渐冷,道:“目下西疆战事未结,朕自然不能杀你!你要好自为之,若是再敢行差踏错半步,仍自冥顽,只怕……老九倒要死在朕的前头!”话音刚落,突急促地喘咳了起来,面色立时变得青白,额上皆是汗珠,按着心口,不禁就向前踉跄着歪去。
我骇了一跳,慌忙一把扶住他,只觉他一双手上冰凉寒涩,但犹自紧紧攥住了我,无力地嚅嗫道:“永宁,朕若去了,老九,终归不是个好的依靠……”
我全身发抖,流泪道:“皇上,求您放永宁回喀尔喀吧!”
康熙酸楚一笑,闭目道:“这件事,你是再也休想了……”
把着我手坐回炕边,只听门帘外何有禄的声音道:“皇上,奴才已奉旨召了三阿哥、七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和理藩院尚书隆科多来了,现都在月华门外候旨。”
我一怔,看向康熙,康熙气息虽虚,神色却已转沉和,道:“先将他们皆带去养心殿。”
何有禄答下,又道:“太医院院判刘胜芳申末请了平安脉出去,方才已呈了人参保元汤进来,陈起敬公公问可要送上来。”
康熙“嗯”了一声,道:“也好。”何有禄方领命去了。
康熙舒了口气,瞥我一眼,沉声道:“你定是奇怪,为何已近宫中下匙的时辰,朕还要在这时候召他们来见?”
我见他目光炯炯,唇边隐约一丝笑意。胤祺是因冬至谒孝东陵,故而此时还未回京,可这一干人里却是不闻四阿哥之名,颇见诡秘,心中不由已然寒透,面无血色,只得道:“皇上圣明,必是有极重大的事情要向阿哥们交代。”
康熙眉间微拧,向着屋角的一架雕花楼自鸣钟看了看,自语道:“真快啊,竟已快酉正了。”撸了腕上一挂牙珠慢慢捻在指中,道:“四阿哥的才干朕是知道的,他向与老十三交好,朕虽信他日后必能尽心辅佐老十三,但此时还是防住的好。日前他已被朕遣去恭代十五日的南郊大祀了,这会儿正在南郊斋所之中斋沐禁足。”顿了顿,续道:“朕此刻召进他们来,稍后宫门便即下匙,一待朕对他们宣完此诏,他们便要有所行动,也是身陷九重大内,无法作为了!”
徐步踱到窗前,伸手推开,只见天际饕风虐雪,又是霏霏而起,直呼啸着灌进屋来,那宫道上踏出的缭乱痕迹,片刻均已被盖住不见,康熙含笑静静道:“过了今夜,明朝君臣有别,已是天下皆知,再也无能为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