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书(完结版)
作者:双色玻璃麻花 | 分类:言情 | 字数:28.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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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三十七
我随在何有禄身后默默退出, 正遇见陈起敬捧了大红朱漆的承盘碎步走过来,一盅子的人参保元汤温在暖套之中,热气蒸散, 隔了丈远, 犹是能闻得见那苦冽刺鼻的味道。见了我, 只稍了一步, 将身子向前微微倾了倾, 聊作见礼,忙又赶着进暖阁去了。
我伫立在乾清宫的高门之下,仰望着那苍穹浩淼, 夜空万里,雪幕重重掩覆的星月无踪, 竟不知明日可否真的便是雪霁云开呢?
跟着何有禄向咸若馆一路走回, 刚转过月华门, 远远便望见几人正三五成群站在小长街的琉璃随墙门前,及至再走近些, 已瞧清正是方才宣进宫来的一众阿哥,皆未披着雪裳,那海龙皮帽和紫貂披领上沾满了雪花,却都兀自立在雪中不肯挪动,几个小太监正赔着笑劝道:“各位阿哥先进屋歇着吧, 这会儿还没旨意下来呢!奴才们必不会误了通传的。”
我脚下一顿, 随即加快步伐继续走去, 何有禄亦是低眉顺眼, 不动声色。诸人正自低声揣测议论, 这时见我从乾清宫内出来,都是一怔, 不由凝眸盯住了我。
我只觉那一道道目光仿若尖刀,恨不得是要将我戳透了,好剖开看个原委究竟一般。心下只是更为镇静,走过他们侧旁,略一福身,低头一瞬间,看见胤祥食指在袖下微不可见地向西作势一指,我随即面容如常直起身来,也不看他,仍朝咸若馆方向而回。
何有禄将我送回咸若馆内,替我上了灯,笑道:“格格,奴才瞧这雪这一晚上也是停不了的,格格自己可要仔细呢!”说罢,弓了弓腰,回身关了门,才一径走了。
我又坐片刻,天越发黑得沉了,起身走到门边试探着轻轻一推,果然那门并未如常锁死,只晃着一拨,扣叶已自开了。不及多想,连忙匆匆跨出屋来,反手把门一带,疾步朝养心殿西的大佛堂走去。
北风如啸,遮住了踏在雪上的细碎脚步声,我避过巡夜的宫监,沿着甬路直走了盏茶工夫才到大佛堂前,环顾着四处一望,并不见胤祥身形,不由有些焦灼,正没奈何,忽听不远处檐影下有人低声叫道:“永宁!”原来正是胤祥,心中一松,忙迎了过去。
胤祥抓住我手,又回头看了看,方小心拉着我进入佛堂院中,这才笑道:“都是不好相与的,好容易才脱开身。”看我一眼,压低了声音郑重道:“永宁,我要你现下帮我去做件事。”
我咬唇想了想,道:“你难道竟不问皇上刚才传我是何事么?”
胤祥沉默片刻,转头淡淡道:“什么事?”
我见他言虽如此说,可脸上却并不是诚心要知道的样子,不禁大为不解,心中微一思虑,盯着他道:“皇上是为当年敏妃娘娘被人毒害之事,皇上这么多年一直爱着她念着她,皇上是一定要找出元凶来!”
胤祥面上并不见喜怒,半晌,幽幽道:“永宁,这紫禁城中的生或死,也并不能说是谁害了谁。”
我只觉愈发不安,皱眉道:“十三爷,当初在养蜂夹道时,你曾对我说过的关于敏妃娘娘身故的那些话,到底还有什么隐瞒着我的?敏妃娘娘当年到底做过什么?”
胤祥面如寒冰,静默片刻,冷冷道:“你可知道,昔日汉武帝时,太子刘据因巫蛊事败而亡,武帝欲立少子刘弗陵,却担心少子之母钩弋夫人借机骄蹇掌政,以外戚擅权,故此在立储之前便先将钩弋夫人囚杀于云阳宫中,以绝后患。”
冷笑两声慢慢道:“这便是帝王心术所谓——‘昭然远见,为后世计虑’!你说,是也不是?”
我心里隐隐生出惊惧,道:“难不成当年……”
胤祥悲叹一声,道:“当年皇阿玛被我额娘及其汗部蓄谋算计,心中确曾有过即时易储之念。然彼时皇太子尚能尽孝事父,并无过失,且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异常之变,必招臣庶不安,流言惑乱,必致败坏国家,戕贼万民。皇阿玛乾纲独断,迅即清醒,明白此中悖理之处,于是便任由他人下手,诛戮于我额娘。我知皇阿玛爱我额娘,以致再废太子之后,将托合齐挫尸扬灰,将齐世武以铁钉钉死于壁,皇阿玛向来仁爱,此番处置却手段残苛,无非是多年以来始终意气难平。我额娘在这宫里挣扎一辈子,终究还是无法抗拒这‘身不由己’四个字。这里的人又有谁为自己活过?我额娘没有错,错的只是她不该身在这紫禁皇城之中!”
转身深望住我,道:“永宁,我在养蜂夹道这么多年,已渐渐懂得皇阿玛为我计量之深谋远虑,不论是不是与他当初禁锢住我的初衷相符,但有些事,我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我心里恍然彻悟般地疼痛,颤声道:“十三爷,原来你心里都知道……都懂得……”
胤祥笑了笑,拉起我手,柔声道:“就是因为懂得,才学会了放手。永宁,只因为皇阿玛将你托付给了我,只为这一件,我决不会再让宝儿像我妹妹们一样的命运,我也决不会再让你像我额娘一样的命运。这种放手,我是心甘情愿的!”
说着,仰头一笑,紧攥住我手,我只觉掌心内一凉,一块盘螭赤金的牌子已扣在我手中,胤祥手上微抖,道:“今日之事虽是急变,可四哥早已有备,只苦于此时我与他两处受困,这是隆科多九门提督关防,可调畅春园、树村汛、静宜园、乐善园及左右翼守备官员、步甲两万人,你速执此令去贞度门,交与接应之人。”
那金牌僵冷坚硬,我手心滑滑腻腻一片凉汗,肺腑之中却已五内如煎,闭了闭眼,倏然睁开,定定道:“好!我去!”
话甫出口,突听院内公孙树下漆黑的阴影里一个声音冷笑道:“丫头,你哪里也不准去!”
我只如轰雷掣电般半点也动弹不得,脚下再难迈出,猛然回身,只是怔怔看着他一分分走近。
胤禟慢慢走到胤祥身边,阴恻恻笑道:“你还真是好手段,竟在我之上了。”话虽是向着胤祥说,可那淡灰色的眼眸却自始至终没离开过我半分,目光那样的尖锐阴森,竟都只是冰冷。
胤祥怒视着他,道:“九哥调集数处人马的印信这时只怕是已在路上了吧!福祸荣辱之间,咱们不过彼此!”
我偏头再不看他,竟自往外便走,胤禟沉声冷喝道:“不准去!”
我足下稍一驻,漠然笑道:“除非你杀了我。”说罢,也不停留,又向前走去。脚下所触积雪已久,早已冻到麻木,可一步步却更是稳凝。
忽只见眼前一泓锋芒划过,一柄利刃已抵在我胸口,正是胤禟腰间素日所藏绕的软剑,那刃上泠泠流光,霜锋如芒。
胤祥急踏一步,骇然道:“九哥!”我低头向那剑上一看,竟是不觉如何的惊慌害怕,眼前茫茫,莞尔笑道:“你为何不杀了我?”
胤禟手上着力,将剑锋递近厘许,那丝袍一经沾刃,经纬立时破开,我胸前肌肤微疼,胤禟道:“你以为我怕你死,便不会下手么?”逼对着我的双眼,笑道:“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会!”
我看着他,一动不动。
胤禟,这世间此刻,我只愿就这样永远平静地注视着你,我明知道你就是这样的人,可还是爱你……你若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会爱你。
胤祥刚欲抢上,却听胤禟身后一人窃窃低笑道:“奴才僭越,劳驾九阿哥先搁下兵刃吧!”
三人都是一惊,不料此际还有人匿身于此。说话那人这才缓缓转过前来,竟是一身的灰青小太监服色,手中扣了一支细长的西洋火铳,顶在胤禟后心,笑道:“九爷可莫要奴才再说二遍了吧?”
我只看着那小太监面善,急迫间倒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胤禟朝那火铳轻藐一扫,勾笑道:“你可要试试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手快么?”
那小太监本拟胜券在握,一着便迫胤禟就范,谁知胤禟却不理睬,竟是丝毫也没瞧在眼里似的,不由有些乱了方寸,双手哆嗦着把住扳机大叫道:“九爷您可别诈唬奴才,奴才一慌神,这手上可就没准儿了!”
胤禟哼了一声,也不再看他,长身冷立,只对着我道:“你还要去么?”
我伸出一只手慢慢攥住剑身,那砺刃深入掌腹,一线殷红如注顺着剑身刹那直流到他手上,都是甜腥的血气,胤禟腕上轻抖,目光渐暗,终于与夜色溶的模糊难辨,静默良久,“啷”的一声,将剑一把抛在地上,转身头也不回的大步走远。
胤祥走过来搀住我,方要去看我手上伤口,却被我挡住,自己用帕子胡乱一缠,只怔忡浅笑道:“不疼。”
胤祥面色苍白,呆了片刻,才道:“速去吧,迟恐生变。”
我点了点头,揣实金牌,直往贞度门方向跑去,遥遥仍听见身后那小太监向胤祥谄笑道:“奴才现在鸟枪处当差,从此肝脑涂地,愿供十三爷驱使。”
穿过右翼门,贞度门已经近在前方,门下侍卫手中一溜儿的羊角灯笼明灭着昏黄的光影,我甚至依稀可以听到他们低沉地语声。
“韶华盛极,顷刻之间”,脑海里不知为何突然就冒出这样的字眼,脚下不由自主地一慢,回身怔了一忽——太和殿前的广场空旷辽远,飞檐崇脊的体仁阁、弘义阁在雪夜中弥散着令人怖悸和敬畏的气息,一切都恢弘而鼎盛。在它们的面前,我们不过都是历史的匆匆过客。
回头加快了脚步,贞度门前的那片光亮越离越近。
一众侍卫远远见了人来,都大喝道:“何人入夜至此!还不站住!”厉喝声中,“呛啷”一片声响,刀皆已出鞘,齐刷刷对准我的方向。
宫中守门护军虽向携佩刀,但究竟是宫禁深重,绝无此等不分青红便虎视耽耽,白刃相向的道理,我一见之下,心中雪亮,随即不由暗暗心惊,宫内竟已如此,那九门内外不知现已是什么情状了。
走上几步,朗声道:“劳烦叫你们参领出来!我有要事相见!”
那群侍卫听是女声,不禁都是松开口气,一名侍卫走了过来,上下打量我一番,我在风雪中吹冻时久,不由面白唇青,瑟瑟颤栗,那侍卫见了,还道我害怕,又见我孤身一人,服饰平常,当下摸着下巴咧嘴笑道:“你是哪个宫里的?不好好伺候主子,怎得大黑天乱跑!可是叫人瞧了也心慌啊!”说着,随手色迷迷就来扯我袖口。
我心中大惊,又转而大怒,反手向怀里一摸,掏出随身的小银刀来,“唰”得一刀已划在他手背之上,那侍卫措不及防,竟没躲开,那手上早给这一刀割得血淋淋的一道口子。不禁大是光火,恼羞成怒,捂着手叫道:“臭丫头,作死么!”
周边侍卫见状,立时纷纷围拢,方才那侍卫匆忙裹了伤口,抄起刀狞笑道:“今时不比往日,老爷们皇命在身,凡作乱者,一概在此格杀勿论!”说罢,刀随声动,已向我落了下来。
我看他如此庸鄙,心里又恼又急,却也不得不赶紧向后退开,意欲先避开这一刀。
那一刀还未砍到,只见从旁跃出一人,手臂一抬,已硬生生格住了那侍卫手腕,喝道:“混帐,还不住手!”
那侍卫先是一愣,随即看清了那人,忙急惶惶地收了刀,弯身道:“卑职见过大人!”
其余侍卫也是恭恭敬敬行礼道:“大人!”
那人只“嗯”了一声,却走到我面前来。我见他虽生得螳臂虎背,步态却似不甚矫健,满腮浓须遮住了大半面孔,只一双目中精光熠熠,似曾相识一般,不由迟疑着道:“你是……”
那人并不答我,掸下袖管,敛裾“扑通”一声双膝跪倒,郑重磕了个头,口中道:“奴才见过格格!”
我忙道:“不敢当,你快起来!”不好直接去扶,只虚伸了手,又道:“你是哪位?你我原来可曾见过么?”
那人又是一躬,才起身站住,笑道:“当年京郊挂甲屯中事,奴才日夕不敢忘记。”
我闻言又向他仔细一看,叫道:“原来是你!”
那人微笑道:“奴才……胡什礼!”
我又是一惊,心中难以言说地乱了上来,那胡什礼走近些许,低声道:“格格厚恩,奴才阿兴嘎无以为报,惟从格格之言,死心塌地为四爷效犬马之劳!”
我道:“你腿竟好些了么?”
胡什礼点头道:“是四爷延请了西洋医生悉心调治过,只可惜总不得全然无碍。”
我忽想起一事,忙道:“那别院里其他人,到底后来如何?”
胡什礼垂头默了片刻,方咬牙道:“一把火,倒也干净!”木然站了一会儿,走开一些,忽回头看着我淡淡道:“火是奴才走时亲手放的。”
我怔立一会儿,才慢慢道:“也好。”
吁出口气,伸手掏了金牌出来,对胡什礼道:“十三爷交代的此物,你原当知道如何办!”
胡什礼面上一紧,忙双手接过,道:“奴才这就速去!”
扭头朝近旁一名侍卫一摆手,道:“怀塔布,此间由你接掌!”那名侍卫立刻抱拳应命,胡什礼又向诸侍卫高声道:“此际守备非同小可,你等须皆奉怀塔布之令是从!不得逞乱生事,若有违者,提头来见!”
众侍卫齐齐朗声道:“是!”
胡什礼领了两名亲随转身欲走,我大声道:“稍等片刻!”
胡什礼不解何故,转头道:“格格什么吩咐?”
我冷笑一声,伸指向方才那名侍卫一指,道:“杀了他!”
那名侍卫方才见了情形不好,早已畏畏缩缩藏在众人后面,这会儿听了这话,面如土色,腿上发软,不禁一跤跌倒,只乱叫道:“奴才冒犯格格,求格格饶命!”
我冷笑道:“我可并不为你冒犯于我!”盯住胡什礼道:“生死关头,杀一儆百,拿他在这里立规矩!”
胡什礼早就明白过来,当下向身边人一使眼色,几名侍卫立刻上来,三两下即已拖了那人下去,那人初时还在喊叫,片刻却已没了动静。余人皆是面上凛然,神色不由严正了许多。
胡什礼略一点头,方快步穿出贞度门,几人上了早就备好的良驹,催马而去。
我见他去远,这才觉得心里一松,可又空落落一片,俱是茫然。
慢慢地一步步朝宫内走回,那地上的霜雪这时踏得实了,已是冻结成冰,十分厚硬,怔了怔,不觉自语着道:“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承天而时行……”长长一叹,果然竟至如此,“臣弑其君、子弑其父……履霜,坚冰至。”
正当此时,猛听内廷钟声骤起,声声凄哀,长鸣不休,直响彻了京城上空。
腿上一滞,再支持不住,趔趄着坐倒在地,恍惘了半晌,方扶住身畔宫墙爬站起来。
朔风阴鸷,猎猎如刀。我在墙下不知站了多久,紫禁城中是从未有过的诡谲的安静,一切仿佛都已经死去,一切又仿佛都在酝酿着新的爆发。
雪却小了起来,星星点点扑在脸上,被皮肤一暖,顺了眼角热热地滑了下来。
呆呆地迈了步子走去,也不知是向着什么地方,只是一个人也没有,只是安静,死寂如灰的安静。
夜色更深,忽只见火烛高烧,冲天一片乍现在眼前,稳了稳神,原来竟是走回了乾清宫前。
乾清门内此刻人数虽多,可都只鸦雀无声,向不入禁内的锦衣侍卫各个甲胄在身,利刃在手,分作两处,将几人团团围在当中,正是胤祥、胤禟及八阿哥一干人等,只想不到,四阿哥竟是不知何时已到,亦在其中。这时脸色峻沉,正厉声对八阿哥道:“皇考传位于朕之遗诏,乃舅舅隆科多亲述,尔等已亲耳所闻亲眼所见,这里诸兄弟也是共知共见,如何还敢在此间怀挟訾怨,造作蜚语,肆行诬捏!”
胤禟冷笑道:“四哥你可太也心急,皇阿玛尸骨未寒,你便已经称孤道寡起来了!可还有一点人子之孝么?”微一顿,又冷声道:“皇阿玛素体健旺,虽报恙在身,但安能片刻之间便病势急转,又岂能单以刘胜芳一人看诊!再者若果然要授大宝于你,又安能将年长阿哥皆召于此,却独把你这‘相传大位之人’置于京郊致斋!”
四阿哥脸上煞白,胤祥从他身侧上前一步,大声道:“四哥人品贵重,敬天法祖之心可昭日月!皇阿玛以鸿基相付有何疑讶!九哥你还不速将目下如何设谋调划人马的悖逆行举从实说出!”
胤禟只是负手冷笑,面上都是蔑色。十阿哥哼了一声,走到颓然坐在一边石阶上的三阿哥处,好言道:“三哥挪挪,也给弟弟留块地方坐会儿,这一宿可是站得我腿酸。”
胤祥只气得血脉贲张,扬手一挥,身后铠甲声动,那些侍卫俱都踏近一步,以刀逼住八阿哥三人。
八阿哥与胤禟似是浑不以为然,忽只听紫禁城西北角外一声唿哨尖起,随之一簇金红烟火腾空窜起,高悬半空,良久不散。十阿哥瞥了一眼,喜动于色,又撺掇着三阿哥款语道:“这会儿竟饿了,三哥你府中每晚上消夜都做些什么好吃食啊?”三阿哥心中兀自难过,正没好声气,忿忿地道:“没吃的,都灌水饱儿!”
胤祥见了那烟火信号,与四阿哥相对一看,更是急迫,不由自己抽刀在手,对胤禟道:“九哥如此负隅,也别怪弟弟无情了!”
说着,提刀便要上前,胤禟阴阴一笑,他背后那群侍卫中早跨出一人,拦在他身前,昂头对胤祥道:“十三阿哥若碰九爷,那也别怪奴才僭越无礼了!”
正自僵持,城北又是一簇烟火流星冲起,暗夜之中,耀目非常。
胤禟灰眸之中阴狠流转,戾气陡盛,偏笑道:“不过一夕成败,‘莫予荓蜂,自求辛螫’,四哥,这话于你我都是良言。”目光转还间,忽猛然停住,穿破了人丛,竟怔怔望见了我。
我步伐紊乱,也只怔怔看住他向前走去,眉眼盈盈,轻轻叫着伸出手去,“九爷!”“胤禟……”
胤禟听我这般唤他,那面上一时竟是喜悦不禁,不由自主地答应着我,“我在这儿!”跟着迈出两步,也将手伸出来想要接我。
我近到他身边,抿嘴笑看了他一会儿,笑着扯起他的袖子,展颜道:“九爷,你把我的额娘还给我,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好不好?”
“你都还给我呀!”
在场众人听了都是相顾骇然,面面而觑。胤禟面色白得可怕,一把攥紧我胳膊,喝道:“什么孩子?你说什么孩子!”
我似乎能感觉得到心口那一点的痛一丝丝晕散开来,直钻到每一寸的身体里去,那是清醒地一点点地死去,谁也救不了,只能够慢慢地湮灭成灰飞的尘埃。
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是我和你的孩子,一个来不及活下来的孩子,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孩子……”
胤祥怔忡走上几步,喃喃道:“永宁,你说得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了?”胤禟恶狠狠一把推搡开他,胤祥竟是闪也未闪,一下便歪在一旁。
胤禟死抓住我,厉声道:“孩子在哪儿?在哪儿!说!”
我又是粲然一笑,随即神色转宁,平静地道:“你在城里城外究竟有多少安排。”
胤禟魂断神销一般,良久作声不得,半晌,呵呵笑了起来,摇头叹道:“竟是为此!竟是为此!好!我就告诉你,这万事万物于我,与草芥还有什么区别?”
也不看四阿哥等人,只道:“西直门处陈兵五百,汛官额图浑等五人,应已就瓮城;德胜门处置兵八百,是瑞麟、尼玛善所部;鄂伦岱部众分作三路,现正分占朝阳、永定、西苑三处而去。永平、大同、河间三府密信今夜可到,送给老十四的消息也已经发出去了,走的是太原、西宁一线。”
八阿哥初听之下面容灰败,几乎便要摔倒,后来不知怎的反平和下去,竟有怜悯哀伤之色,只背手向天默立,并不阻止。
十阿哥与其余阿哥都是半张了口,呆看着胤禟,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胤禟静静说完,转头对我道:“走吧,你我都走。”说罢,拦腰将我横抱在怀,我看着他道:“回咸若馆吧。”微微含笑又道:“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咸若馆内草木凋残,惟有那一树红梅傲雪凌霜,越发娇俏。
我掰开他手,挣下地来,慢慢走了过去,轻声道:“九爷,你瞧这花开得可好么?从康熙五十八年后,每个冬天它都会开得这样的好……”
我摩挲着那树上疤节,那样粗砺,可我的指尖仍是轻柔到不敢用力,眼里泪水滚滚而下,“孩子,今天额娘终于带了你阿玛来看你……”
胤禟恍惚片刻,忽像是惊醒过来一般,踉跄地支撑着走了几步,一下扑跪过去,死命地用手挖着那树下的雪水泥土,十个指头片刻已是鲜血淋漓,犹自失去知觉一样不肯停息。
我冷笑着看着他,讥笑道:“当年她也不过是血肉模糊不能成形的胎儿,如今你又能找到什么!”
胤禟脊背剧烈颤抖,猛然回身用尽力气抱紧我,声音干哑,悲哀地嘶喊道:“丫头,你会懂么!我只为了你……这是我和你的孩子!只因为这是我和你的孩子!我还能留住你的什么呢!”
“还能留住你的什么呢……”
我在他怀里缓慢地仰起脸来,东方隐隐泛出了白亮,一场大雪终于已经全停,空气甘冽,清鲜宜人。
胤禟身后,一人正默默静站,衣白胜雪,温润如玉,望着我们,笑如春风,淡淡道:“曾是莫听,大命以倾。九弟,原来终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