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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科级干部

作者:姚有赳 | 分类:都市 | 字数:16.5万

2 初恋

书名:正科级干部 作者:姚有赳 字数:9911 更新时间:2024-10-10 17:43:17

2初恋 正科级干部 书包网

这个小照片的原型不是旁人,正是谭木石的大学初恋。

要说谭木石的初恋,就先说谭木石的大学。谭木石脑子不笨,中学时念书容易出成绩,高考考取了个正牌的大学。光说正牌大学,也不一定就与初恋有关系,巧就巧在,谭木石所在正牌大学以文科为主,学生以女生为主,路过学校门口的男人,看见青春美少女,如果心术稍有不正,往往想入非非。女生多,就给谭木石的初恋提供了方便,埋下伏笔。

纵使有方便有伏笔,谭木石前两年还是没有谈成初恋。这也不奇怪,谭木石虽然念书不笨,对于男女之事,却没有天分。谭木石的师兄干钩于,比起谭木石,看不出哪里特别出色,谈恋爱却得心应手,自打入学时起,就开始谈女朋友,从来没断过。这一天干钩于信步到谭木石宿舍瞎聊,听说到现在谭木石还是单身一人,极为同情,用手点着空中,不说别的,只说:“谭木石,谭木石……”仿佛谭木石轻如鸿毛,只配飘在空中一样。

谭鸿毛却咧开嘴一笑,说:“关你屁事……”

这一年北京开春早,三月份就花红柳绿。一天晚上,谭木石吃罢了饭,没处可去,想起借图书馆的几本书该到期了,不如趁这夜色去还了吧。于是找出书来,往图书馆去了。这天白天晴了一天,地面都被晒热乎了,空气里荡漾着白玉兰的香气,夜风不时一动,拂到人的身上,春风沉醉的晚上,好像一切都在撩人轻浮。

“正牌大学”不是一句空话,硬件不错,这个图书馆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过去了四五十年,看上去还是宽敞气派。图书馆旁边有老大一个青藤架子,架子旁边有个小书店,书店卖书也租书。谭木石去图书馆的路上,常拐个弯儿,到小书店逛一逛。谭木石经过书店,想起有套小说,上次想租,不全,不知道今天全不全?于是又拐个弯儿,进了书店。书店的老板女兆姚认识谭木石,见到谭木石就说:“小谭来了?”

谭木石一扬手里的书,示意是自己带来的,放在书店的收款台旁边,说:“来了。”

说着就去找那套书——为方便叙述,咱们姑且杜撰个书名,叫《潘金莲外传》——原来差一本,今晚却连一本都没有,找来找去找不到,于是喊老板:“女兆姚,那潘金莲你租出去啦?”

女兆姚正在招呼结账,急乎乎地说:“不记得潘金莲在哪里。”

谭木石说:“老姚,莫不是你把潘金莲藏你被窝里了吧?”

谭木石只听得一声窃笑,一个女中音小声说:“在第二排左手边。”

谭木石闻声看其人,只见一位女生左脸浅浅一个酒窝,左嘴角缀一颗淡紫色的小痣。不等谭木石看第二眼,那酒窝马尾辫一甩,走出书店。谭木石看见这女生,只有左边一眼,但这一眼,看到的正是自己的初恋。谭木石见酒窝要走,鬼使神差,弃潘金莲于不顾,跟着就走。

出得门来,谭木石见酒窝正顺着青藤架子,往图书馆去了。谭木石一阵高兴,心道,我也要去图书馆,可不算我跟踪你。进了图书馆,谭木石又见酒窝进了第一阅览室,于是又想,我也要去第一阅览室。走到监控门口,被管理员拦住了,问他:“同学,借书证呢?”

谭木石往外掏借书证,这才想起来,还有几本书放在女兆姚那里,犹豫了一下,决定先不回去拿。谭木石看那酒窝对面没有坐人,心里有点高兴,但是又不好意思直接坐过去,就在几架书间来回走了几趟。

这时有两女生一下坐到了酒窝对面,还低声说笑着。谭木石后悔之余,非常生气。不是气那两人说笑影响别人读书学习,气的是酒窝对面坐了人,而且一坐就坐俩,就算是谭木石想过去坐,也挤不下了。而这两个坏蛋却不明白谭木石的心情,说笑不止,声音慢慢高了起来。谭木石的火气不打一处来,怕是烧了满屋的书,也消不了这火气。

时间一分分过去,谭木石心里正没有主意,管理员过来了,用手在那两个坏蛋前面的桌子前一弹,说:“同学,请保持安静。”

管理员用手一弹,扫了雅兴,两个坏蛋先是住嘴不说,又附耳低声一商量,就起身走了。谭木石眼睛一亮,拿起一本书,信步走了过去。

坐下以后,谭木石紧张得不能呼吸,把书立起来,偷眼往对面望去。只见那人右边脸上也有一个酒窝,与左边的那个正好遥相呼应。右边嘴角没有痣。两条眉毛细细的,眼角也是细细的,整个人干干净净。谭木石仿佛看到一朵小花,小花头上还别个发卡。面对这样一朵小花,谭木石性情里原始的那部分蠢蠢欲动,暗自鼓励一定要和这小花说上话。自我鼓励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又想起来图书馆里不准高声喧哗,如果是小声嘀咕,不但小花听不清,还怕让人觉得是自言自语,是个神经病。

踌躇来踌躇去,时间已经不早了,已有人纷纷起身回去了。

谭木石手心出汗,腿抖个不住,终于想到了办法,起身走到管理员面前,堆起笑说:“老师,和您商量个事儿。”

那管理员眼皮也不抬:“说。”

谭木石说:“老师,能不能借个纸笔我使使?有个书目,我抄回去用。”

管理员还是不抬眼,从抽屉里拉出一张便笺,又把手边笔扔了出来,问:“够不够?”

谭木石在心里已把此管理员评为中国最牛的图书管理员,连忙说:“够,太够了!谢谢老师!”

管理员还是不抬眼,说:“闭馆时还我。”

谭木石不敢耽误时间,说:“知道了,祝老师万寿无疆。”

谭木石又坐到酒窝对面,用笔在纸上写一句“请问小姐芳名?”想一想,觉得不好,转而写一句“请问姑娘芳名?”又不满意,最后决定写“请问同学芳名?”他把写毁的两句话撕下来,把那“请问同学芳名”递到那酒窝面前,然后用书挡住脸,等待命运的裁决。

过了好大一会儿,裁决才来。那酒窝同学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递了回来。谭木石心怦怦直跳,拿起纸条,上面写着三个字“何安萍”。谭木石心里一高兴,胆子陡然变大,立刻又写了一行字:“偶遇何君,三生有幸。”

谭木石听得见何安萍一声轻笑,纸条过了一会儿又递了过来,上写:“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谭木石赶忙写上自己的名字,递过去。何安萍看一眼纸条,似乎又想往上写字,不过停了停又没写。这时候那位中国最牛的图书管理员的声音响了起来:“同学们,闭馆时间到了,请把从书架上拿的书放在桌子上,由管理员统一归架,以免自行归架出现错误。请同学们自觉遵守图书馆管理规定,爱护书籍,轻拿轻放,不乱撕乱画图书,并配合管理员保持阅览室卫生……”

管理员话很多,但谭木石一句也没听进耳朵里,心里惦记着那个纸条。何安萍倒是没有辜负谭木石的惦记,把纸条掂了一下,似是想带走,又放在桌子上了。何安萍转身一走,几乎要把谭木石的眼睛也带走。这个当口,谭木石只犹豫了一秒钟,便要跟出去,想起纸条,又回身去拿。反身去追何安萍时,却被管理员叫住了。这时候阅览室的人被她轰得差不多了,话又变简练了:“同学,笔,好借好还。”

谭木石无可奈何,只好停住找笔。这两停一犹豫,何安萍已没有踪影。一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谭木石有些幸福,又有些失落,不知如何表达这种情绪,只好在青藤架子下发一声长叹。往回走路过小书店,见女兆姚正准备关门,想起书还没拿,就走过去。女兆姚见谭木石过来,说:“小谭,你不是要潘金莲吗?我找到了,你还要不要?”

谭木石拿起放在店里的书,想今天的经历,看潘金莲怕是不太吉利,得看本宣扬传统道德的,于是——咱再杜撰一个书名——拿起一本《田寡妇正传》回去了。

回到宿舍,谭木石躺在床上看田寡妇,一会儿想想何安萍的酒窝、小痣和发卡,又回忆起她那轻声一笑,再把那纸条展开来,两句话十二个字,像十二头可爱的小绵羊,轮流撞击着谭木石的心房。这天晚上,谭木石哪还能睡觉?第二天,天刚放亮,饭也不吃,就要去图书馆上自习。

谭木石假装平静,在图书馆苦等一天,也不见何安萍踪影。谭木石不甘心,第二天又起个大早,再去图书馆上自习。走到半道天下起雨来,谭木石出门没带伞,只好快跑,到青藤架子下面避雨。停住脚步,不由地想,这天公不知是做美还是不做美,如果能碰到何安萍,而且能说上话,离开图书馆的时候,兴许就能说熟了,到时候天还下着雨,说不定何安萍撑起小花伞,约谭木石走上个一两百米,那自然是天公做美。如果何安萍今天还不来,现在已经半湿,等谭木石离开图书馆,雨如果还不停,难免全湿,头疼感冒还是小事,恨只恨,穿脏了的衣服还没洗,明天要穿个啥出来继续伏击何安萍呢?那这就是天公不做美了。忽然又想,不好,今天何安萍如果如自己所愿,来了图书馆,自己这个半干半湿,算是什么风格?又置品味于何地呢?

就这么担心着,分析着,谭木石在图书馆又坐了一天。这天谭木石出得图书馆大门,看着漫天雨丝,不知该想些什么,好像这些雨全淋在自己发烫的心上,忽冷忽热。

第三天雨停了。连着三天都去图书馆,如果不是因为考研,那便是因为变态。虽然没有别人知道,谭木石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谭木石一时想不起能去哪里,于是收拾一下,又去图书馆了。在路上边躲闪熟人边想,我为何安萍那轻声一笑,索性就守株待兔等她一个星期。这个星期等到了,那则罢了;如果这个星期等不到,那也没有办法,反正是办年货捎带打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过年,不过,过年能打只兔子,当然好了。正想着,却见何安萍走进了阅览室,刚巧坐到谭木石斜对面。谭木石看“兔子”来了,自然高兴,把早已备好的一个硬皮本拿了出来,写道:“何君,这么巧啊!”

何安萍提笔在本上写:“谭先生好。”

谭木石接过本一看,心里美了一下,于是又写:“敢问何君最近几日忙些什么?”

何安萍看了本子,想了一想,写:“前天忘了。昨天下雨,踏青去了。”

谭木石看了这话,自愧形秽,隔了半天,才写:“神往,有诗赞曰‘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何安萍看了那诗,又是一笑,一双酒窝深了许多,刚才装三钱,现在能装半两了,她停了笑写:“谭先生大才。”

谭先生见了这话,全身骨头变得只剩四两重,轻浮得像个谭小人,立马又写:“见笑,见笑。”

何安萍看了,想一想,没有写字,把本子推了回来,开始看书。谭木石见何安萍如此,也觉得出自己的轻浮,不敢马上写字,也挑一本书来看。

时间到了十一点半,谭木石又抬头看何安萍,发现了一个话题,在本子上写:“我猜何君戴隐形眼镜。”谭木石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何安萍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指甲是剪短的,而另外三个指甲却有些长,这分明是为了戴隐形眼镜才留这个款式的指甲。

何安萍写:“对。”

猜对了,自然得意,得意之余,谭木石又要轻浮。但是谭木石警觉了自己将要轻浮,注意用意志力压制。听说女孩子喜欢有幽默感的男士,幽默感和轻浮,差别不大,分辨需要很强的能力,不是每一个女孩子都具备这个能力。何安萍有没有这个能力呢?我努力不轻浮,会不会被看成呆板呢?而如果率性轻浮,说不定何安萍认为自己很幽默啊!

上面这段话说明,凡是涉足感情的人,都要患得患失。

又过了一会儿,又见何安萍把本子推了过来:“我要走了,再见。”

谭木石赶紧写:“正好,我也要走了,我送送你吧。”

何安萍提笔在本上写:“不劳先生玉趾。”

那就是不让送了。谭木石又写:“也罢,不知何日君再来?”

何安萍沉吟一下,写道:“有缘自会相见。”

这个话摆在面前,谭木石刚才的轻浮劲没有了——看人家说得多得体,既温文尔雅又有情有意。刚才录了一首诗,白瞎了。谭木石又在本上写道:“但愿如此,不再耽误何君时间,我没有带书包,这个本子能不能寄存在何君书包内?”

谭木石写完又有些担心,怕何安萍认为自己阴魂不散,但看何安萍的神色,又不像对谭木石非常讨厌,与谭木石对视一眼,点一下头。

谭木石很满意,点一下头,就是同意了。对一下眼,更让谭木石欣喜不已。这是谭木石与何安萍认识以来,第一次对视。隔着隐形眼镜,谭木石似看到的是一汪清澈的秋水,给人清凉,又像看到一坛美酒,引人沉醉。谭木石本要站起来,以示相送,但腿却酸软了,想对何安萍笑一笑,以示心意相通,但嘴角却麻木了。就这样,谭木石眼睁睁地看着何安萍飘然而去,呆若木鸡,毫无反应。

谭木石带着幸福的酸软和麻木,又在图书馆伏击了几次,摸到了何安萍的活动周期,她是每两三天去一次,每周两三次。只要有机会,她总坐在人较少的,靠北的窗户旁。谭木石摸清这些,去图书馆就开始带书包。

一般人出门带个包,里面放把伞,放一包纸巾,放点零钱,以备救急之用。谭木石当大学生时,看大街上走道带包的男士,大多是肥头大耳,不是像土财主,就是像贪官。谭木石见有的同学也要带包,便有些看不起,他觉得大学生就是个两手空空,凭空多个包,装土财主装贪官干什么?

谭木石认识何安萍之前,从来不带包,上课也不带,他空手提一本教材,教材里夹一枝圆珠笔,昂然向教学楼而去。有时教材都省了,空着手就去了教学楼。谭木石虽然不看教材,但是潘金莲、田寡妇之类的杂书看了不少,有时兴致来了,还要当场与老师辩论,争辩新闻是狗咬人,还是人咬狗。同堂听课的同学看谭木石连教材都不带,就敢和老师辩论,也不管期末考试老师抓不抓人,都觉得谭木石果然有些潇洒,似乎比公然逃课更酷一些。

不过鱼饮江水,冷暖自知。就在认识何安萍前一个星期,谭木石正提着一本教材,向教学楼走着,忽然内急,半道就要拉屎。急匆匆寻到男厕,蹲下以后,却苦于没有带纸。蹲到腿麻,终于下不了不擦就走的决心。只好打教材的主意,谭木石头一次认真看那教材,从封面看到封底,选定了较薄的版权页,撕了下来,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揉得有些软了,心一横,眼一闭,三下两下,这才解决了当务之急。

现在谭木石开始带书包,显然不是因为追忆起那个磨难。谭木石的书包里没有雨伞,没有纸巾,没有零钱,只有两个旧笔记本,是给何安萍占座用的,北窗户前的那个。谭木石每当见何安萍来了,赶紧站起来,收回旧笔记本,也不动声色,坐下来继续看书。何安萍看见谭木石也很少说话,只把那笔记本递过来,上面新添一句话:“有劳先生。”

就这样,两个人在本上写几句话,有时是一句问候,有时是几行诗词,偶尔对一副对子,写一个笑话,有时候还抄一条天气预报。谭木石与何安萍的图书馆恋情,温情脉脉地进行着,谭木石有两次要与何安萍同走,何安萍执意不肯。谭木石问她为什么?何安萍在本上只写一个字:“羞”。

谭木石便不好强求,慢慢也觉得一起在图书馆看看书、写写字、相视一笑、点头致意,未尝不是一种难得的甜蜜。

同宿舍的同学看谭木石隔三差五地早起,背着书包出去,都问他:“谭鱼头,大清早,你干什么去?”

谭木石头也不回,说:“考研!”或者,“写书!”

同学们正迷糊着,也不拿他的话当真,都说:“谭木石是不是疯了?”

谭木石有时心情好,也常瞎喊一声:“泡妞!”

还是没有人拿他的话当真,同样说他一个疯,这次却不用疑问句,而是用感叹句,说:“谭鱼头想媳妇想疯了!”

谭木石的同学说他疯,也不完全是捕风捉影。大学生泡不泡妞,有很大区别。如果泡妞,那打电话就会多,经常鬼鬼祟祟地接听电话;身上穿得也要干净,哪里有打折的名牌运动服,定要赶紧去看看。如果泡得比较顺利,那就要“请进来”,把女朋友带到宿舍与同学见面,吃饭。如果再顺利一点,那就不是“请进来”,而是“走出去”了,晚上回来很晚,早上起不来床。家里生活条件好,加上谈感情到了干柴烈火的地步,那就比“走出去”再进一步,成了“搬出去”,连人带铺盖,全都不见了踪影。

这些症状,谭木石一个也没有,不但没有,谭木石还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有时候心情好,还在吃饭回来的路上,给宿舍多打一壶开水。大三以后,宿舍里几乎没有人打水了,有的同学差不多忘记了水房在哪里。谭木石给宿舍打水,体现出极大的人文关怀。因此同住的几个人虽然常说“谭鱼头疯了”,但是也常说:“谭鱼头这人不错,当时投票选他当入党积极分子,是对的。看见没有,他具备‘共产主义者’的情怀。”

“共产主义战士”谭木石对同学的思想动向,并不那么关心,注意力有一大部分投到何安萍这边了。他发现何安萍尽管穿得干干净净,但是每个季节却换不了几身衣服,头发永远是黑色的,发型永远是马尾;很少吃零食,没有手机,也没有呼机。当然了,我们和谭木石一样,愿意相信这是因为何安萍天生有一种朴素简洁的美,有那么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气质。

谭木石自从带书包以后,有时也把笔谈的笔记本带回宿舍,躺着看,往往笑出声来。同住的不禁又要骂他:“谭鱼头,抱个本子看什么!”

00谭木石住上铺,这时翻个身,脸冲墙,说:“考研笔记。”或说:“《金瓶梅》!”

谭木石安静地看何安萍写的每句话、每个字。每个字长得都像周慧敏,含情带笑地看着谭木石。谭木石再看自己写的,句句生涩,了无情趣,字迹更是难看,像是一群黑社会在大排档喝醉了酒,横七竖八地躺在大街上。

想到这点,谭木石羞愧了很久,下定决心开始练书法。同住的同学写字都丑,见谭木石一笔一画地写字,“恨不”打一处来,又要骂他:“鸡巴谭鱼头,都无纸化办公了,你他妈还在这里练字!”

谭木石继续描那横平竖直,并学图书管理员的风格,头也不抬,简洁地说:“滚!”

转眼已是夏天,一天谭木石与何安萍相会于图书馆,谈起了荷花。谭木石早做好了功课,唐诗宋词引用了好几段。最后何安萍在本上写:“先生大才,小女子愧不能及。”

谭木石得意之余,又要轻浮,立刻写:“放暑假了,我们去圆明园看荷花吧。”

何安萍看了,在本上写:“小何要回家。”

自从高校改革,正牌大学里什么都要收钱。放了寒暑假,留校的同学,每天要交十块钱的管理费,加上吃喝费用,两个月下来,对何安萍不是个小数。何安萍家庭条件不好,她回家,可以帮助一下家务,辅导弟弟功课。她还托同学在县上打听,能不能帮忙找一下家教之类的工作。

这些话,谭木石都无缘听到。他继续在本上失落道:“我有问题想与何君探讨,山川玄阔,恐不得便。”

何安萍沉吟一下,写下一个地址,又写:“这是我的地址,先生可以给小何写信。”

谭木石有些高兴,在本上写道:“那固然是好,只怕到时候想见何君。”又写,“现在已经有些想了。”

正所谓“高山上盖庙还嫌低,面对面坐着都想你”,这就是恋爱中人所说的疯话了。一中这个毒,真是不可理喻。谭木石平常也是个有一定修养、知道自重的男青年,现在竟说出这傻话来。何安萍貌似矜持,看了这行字,竟也不觉得荒谬,反而生出感动,在本上写:“待到秋来九月八,我邀先生赏菊花。”

大三暑假谭木石没有回家,主要办了三件事。一是帮师兄干钩于毕业搬家。二是趴在宿舍读诗练字。三是往楼下收发室跑,问那个老头:“刘大爷,有没有季平来的信?”

老刘被谭木石问得烦了,远远看见谭木石,没等他发问,就先声夺人:“没有没有!”

有一次谭木石下楼吃饭,因为走得急,忘了问老刘是否有信,老刘此时已形成条件反射,见谭木石没有问他是否有来信,极不习惯,连忙叫住谭木石,说:“小谭!”

谭木石闻声回头,老刘忽然迷糊,懵懂半晌,才说:“小谭,今天还是没有你的信。”

两个月过去了,谭木石只从老刘那里拿到三封信,却把老刘给祸害出病来,一见谭木石就说“没有没有”。谭木石都不好意思再走老刘把的这个大门,那天按信上约好的时间去车站接何安萍,是从二楼跳窗户走的。

谭木石出得校门,直奔车站,左手站台票,右手红玫瑰,在站台上等何安萍。

两个月不见,何安萍有一些黑瘦,谭木石第一句话,挑一句好听的,略掉“黑”,说:“何君,你变瘦了。”

谭木石两个月来,不再早起去图书馆占座,唯一干的体力活,就是替干钩于搬过一次家,养得有些白胖。何安萍也挑一句好听的,略掉“胖”,说:“谭先生,你变白了。”

谭木石与何安萍不再说别的,提着何安萍的行李,何安萍拿着谭木石递上来的玫瑰,一瘦一白两个人走出车站。谭木石陪着何安萍,一路恍惚着到了校门口,何安萍立住脚步,说:“我自己回宿舍吧。”

谭木石知道何安萍害羞,自己也怕被同学碰见了,说不清楚,于是说:“不用,我在前面走,你随后三米跟着,到了女生公寓那里,我放下就走,你再自己提着上楼吧。”

何安萍点一下头,谭木石提着何安萍的行李,领先往女生公寓去了。

到了女生公寓,谭木石把何安萍的行李放在路边的石椅上,回头望一下何安萍,却见何安萍走向前来,说:“花……给你。”

谭木石此时虽未说话,失落却明显地挂到脸上。何安萍把花递到谭木石手上,低声说:“手有余香。”那脸比玫瑰还红。

谭木石与何安萍来往这么久,她只是个不温不火,究竟何安萍如何评估自己的?她是怎样看这段交往的呢?谭木石手执去而复返的红玫瑰,不知心中该甜蜜,还是该苦涩,不禁痴在那里。

学期开始时,总不免有些忙乱,图书馆过了一个星期才开门,谭木石又去图书馆蹲点,守到了何安萍。何安萍也看到了谭木石。谭木石收回占座的旧笔记本,有心同何安萍打个招呼,又怕管理员上来呵斥。管理员日渐进入更年期,脾气更加暴躁,谁胆敢在阅览室说笑打招呼,她必大声训斥,绝无情面,音调之高,超出老刘头两倍不止。

谭木石呆呆地看着何安萍,却见何安萍拿出那个硬皮笔记本,写:“谭先生好。”

谭木石写道:“几天没见何君。”

何安萍没有告诉他这个学期又接一个家教的事情,只写:“有些忙。”

谭木石也写:“是有些忙。”

何安萍看得出谭木石失落的情绪。暑假里,谭木石给何安萍寄出五封长信,虽然假装彬彬有礼、不卑不亢,但字里行间的热切和向往还是掩饰不住。谭木石和我们一样,知道何安萍是个性情平和的慢性子人,但是何安萍因生活条件困难,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谭木石又哪里会想到呢?何安萍不是草木,对谭木石一番意思,岂能不心存感激?但是有人就是一辈子说不出超过二十五摄氏度的话来,何安萍看得出谭木石的失落,却不知如何安慰,只写:“地坛公园下个月有菊花展,小何愿邀先生同去。”

简单一句话,又令谭木石的情绪好了许多,写道:“菊花开放怕是还要再等几天,江湖上传说师大下周六有《西厢记》昆曲版,何君意下如何?”

何安萍看到“西厢记”三个字,先是一阵脸红,又有些心动。过了一会儿,她在纸上小心写道:“小何唯先生是从。”

谭木石见了这话,精神大振,几乎瞬间化身东北纯爷们儿,想喊一句“俺心里贼高兴!”,转而又变成港台妹子,说一句“人家感觉好温馨,好开心耶!”

九月下旬的北京,风已经有些硬了,吹向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北京师范大学礼堂掩映在一片银杏林中,此时银杏的叶子都已变成了金黄一片,远远望去,煞是壮观。去看昆曲的观众,从四处往礼堂门口聚集。何安萍和谭木石一左一右安静地往礼堂走,谁也没有说话。虽同是一个不说话,却有不同的内情。何安萍不说话,是天性使然,加上有些紧张,自然是不开口。谭木石的内心此时就有些阴暗,他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敢说话,只怕一开口说话,何安萍一害羞,抹头就走,自己哪里找后悔药去?票砸在手里的损失,还不算在其中。因此也是个不开口。

何安萍与谭木石坐在礼堂里,听那红娘咿呀呀地唱:“堪爱,爱他们两意和谐。一个半推半就,一个又惊又爱,一个娇羞满面,一个春意满怀……”

何安萍还是不说话。谭木石也不说话,心里却有很多活动,一时想,何安萍若能半推半就,自己无疑又惊又爱。一时又想,又惊又爱之后,该做哪步工作?想转过眼去看何安萍是不是娇羞满面,却又怕何安萍正娇羞时,被他看在眼里,怕是要娇羞到了极点,转身又是一个跑。

谭木石与何安萍正襟危坐,终于看完了《西厢记》,自始至终,两人不曾说一句话,连对视都不曾有一次。但谭木石和何安萍的心中的甜蜜,谁又能体会呢?两人看完戏,出了礼堂,一齐慢慢往校门口走。这时何安萍突然开口说话。说话不是说谭木石安排这个活动怎么样,也不是说《西厢记》怎么样,而是开口评价师大,她说:“师大是个好学校。”

谭木石屏住呼吸,把这话从后往前倒——师大好,因此各种活动搞得好。作为活动之一,引入《西厢记》,引得好。谭木石安排来看戏,安排得好。几好并成一好,那谭本人也就好了。因此谭木石说:“谢谢,师大确实是个好学校。”

这时对面走来一男一女,听那个女像倒豆子似的问:“你爱我吗?说嘛——你爱我吗?爱不爱?”

听那男的半天不出声,忽然说:“我呸!”

谭木石听了这煞风景的话,脸上不动声色,对何安萍说:“我猜,这两人不是我们师大的。”

何安萍扑哧乐了,说:“小心人家听到,快走吧。”

何安萍和谭木石看了一场昆曲,隔了一周是国庆节,又去看过一场菊花展,与谭木石又熟了一些,虽然在图书馆里两个人很少说话,不过何安萍已与以前有些变化,有时在图书馆看完了书,这时候校园里人不多、眼不杂,何安萍胆子大了一些,竟敢与谭木石打个招呼。

两个人在图书馆看书看到关门,管理员开始撵人,何安萍见谭木石恋恋不舍的眼神,有时居然停下来,意思是等着与谭木石同走。如果四周人少,何安萍和谭木石就不急着道别,还在图书馆前的青藤架子下面走一走,肩并着肩。有时还坐一会儿,也是肩并着肩。谭木石和何安萍这样走或坐着的时候,常隐隐约约地闻到一缕幽香,这香味不是来自花木,倒像是来自何安萍。美丽少女身上天然会有香气,这个谭木石在野史杂书上早有了解,却不曾梦想会遇到。

何安萍总是话很少,但谭木石幸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