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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 分类:武侠 | 字数:103.7万

第二百四十六章 月牙泉映涅盘洞

书名: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字数:4156 更新时间:2024-11-17 00:27:45

方霖知那剑谱利害所在,在他颌下点头安慰道:

“拆了好,拆了好…”

“我把那应是《穰苴剑谱》的原本终究还是烧了,料想田穰苴当年亦是有此设想,害怕这武功秘籍为世人得知,献给战国君王,掀起天下乱战,只是不知,他为何没有用自己的剑谱训练齐国士兵,平定天下。他的内心,当真是为天下和平着想么?”陆远对此有些迷茫,亦有感叹之色。

“总比二书合一,伏尸千里要好吧。”方霖叹道。

诸人过凉州,前行半个月,至肃州,在这里歇息三日,此地的官兵百姓与商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商路大开,驿站修复,通往西域的各处关卡皆有甲士守护,仿若一切都回到了曾经大唐繁荣时的景色。

除了河西节度使手下的兵马依旧稀少,朝廷拿不出太多兵力分拨给他,偌大的甘,肃二州显得颇为苍凉,张掖与酒泉的百姓依旧有些余惧,害怕哪一日这里便再次变得兵荒马乱起来。

再肃州城内,方霖见识到了分别多年的门派师姐妹,众人相拥而泣,还有玄郦师叔,而今她是仙宫唯一一位长老了,告诉方霖,安西平定了,她们便也打算回祁连山了,落叶归根,才是门派弟子该尽的职责。

方霖默然不舍的点头,与她们辞别,再次踏上了西行的道路。

过瓜州,过玉门关,沿着疏勒河的古道,迎风沙前行十日,终于沙州敦煌。

“他真的在这里么?”在鸣沙山下月牙泉外,方霖蹲在泉水畔,看着那黄沙地里生生挖出来的一口月形幽蓝泉水,宛若在壁画中的仙佛飞天之前,倾倒甘露瓶,为这茫茫大漠注入了一口仙泉,它便能在河西走廊的尽头扎根千万年,永远不会干涸。

方霖的襦裙坠落在沙土里,随着河西之风一吹,飘飘如丝缕,仿若她也融进了鸣沙山的石壁之中,月牙泉亦如明镜一般,倒映着她的影子,陆远看着这般如壁画一样美轮美奂的场景,不知为何,心便揪了起来,仿若害怕下一刻,霖儿便真的隐入壁画之中,离他而去。

“应该在的,安西军的将士说,薛怀义心知凉州攻不下来,造反无望,安西四镇也会对他始乱终弃,他便散了手下兵卒,独自一人在党河饮马三日,在月牙泉下徘徊七日,而后不见了踪影。”陆远走到方霖身边,将身上的胡服长袍披在她肩上,西风微凉,吹散余热,又温了一壶热酒,送到她怀里。

“或许他真的飞天了,或是他是佛陀身前的紧那罗,佛祖想念他,将他唤走了。”

“他应是来过这里的。”方霖清冷的声音在月牙泉上盘旋,还有额头那岁星相力的白光,被泉水映照得雪亮。

“走罢,我们去莫高窟会一会他。”

莫高窟往来焚香拜佛的行人不在少数,而今天下新定,百姓一肚子苦水无处倾泻,佛寺便成了最好的去处,尤其是连接安西与河西的莫高窟,更是门庭若市,无论是安西,陇右的商人在此祷告,亦或是中土远道而来的百姓,皆不在少数,戍守的官兵们也不见有多少阻拦,略作查看牒文之后,悉数放行。

千佛洞涅盘窟内,方霖终于找到了西行一月,欲图找寻的人。

那背靠石壁卧躺的巨大涅盘佛,红衣金身,显得分外悚然,业障与冤孽的纠葛感扑面而来,四丈涅盘佛的身后,是一排尺高的石雕,七十二尊石雕塑像形色各异,有的乖张,有的哀伤,皆是听见释迦摩尼涅盘之后,聚集而来的菩萨与僧侣。

面对释迦摩尼的灭度,僧侣伤感到忘却自我,而那涅盘佛像的漆金佛头上,却是刻画着一张从容不迫,面对死亡微笑的脸。

石窟的墙壁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图案,墙壁上图画的乃是《涅盘经变图》,记叙了释迦摩尼灭度涅盘的经过,力士为他抬棺,凡人为他火化,僧侣为他作七天七夜的法事,而后佛陀舍利子被送到各国高僧手里,高僧回国铸佛塔,护舍利。

看着那圆拱形的墙壁内无数图形,以及面前佛陀侧卧的身体,陆远突兀打了个冷颤,觉得这里有些阴冷。

“这地方的形状,倒像是一口巨大的棺椁。”

“这里本就是佛陀的灵柩。”方霖叹息道。

而在那四丈佛像的脚边,盘腿坐着一道枯瘦身影,佝偻如石窟内的一道影子,黑色缎袍遮住身体,不见天日,宛若洞窟中长伴佛祖左右的一尊石像。

只是石像前,放着一盏托盘,上面有几个干瘪黑枯的馒头,不知是莫高窟好心的僧人赠给他的,还是上他就在此地修行,并无寻死之心。不过在托盘一侧,还有一只陶瓷酒壶,壶塞子不见踪影,仍有淡淡的川芎苦味从壶里传来。

虽说黑色袍子遮蔽形体,可那背影,方霖却是依旧熟悉,尤其是眉心处的岁星相力一跳一跳,直觉十分强烈,让她不疑有假,便知是他无误。

“子迁,我想和他谈一谈。”

许久沉默之后,方霖转过头来,对陆远勉强一笑,神色有些萎靡,也不知是这几年紧绷下来的神经突然放松,让得人卸去一身力气,还是见着薛怀义之后,想到与自己人神永隔的师父,为之黯然神伤。

陆远抓住她的手,为她送去一缕精纯内力,点了点头,弯嘴一笑,让她心里好过一些,而后两步一回头,退出石窟之外。

“放心吧,而今凭我的武功,寻常人是伤不到我的。”方霖抿嘴劝慰道。

石窟之内,方霖负手看了那人许久,见他隐没在幽黑缎袍下的身影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入定了还是圆寂了,七尺之外不见鼻息嗡动,七尺之内不闻脉搏跳动,总之便是六根清净,不闻不问,与石洞融为一体,经方霖手掌舞动的罡风一吹,黑袍下面的灰尘与白石地泾渭分明,一面是灵山,一面是俗世,显然已经扎根在此半年有余了。

这石窟内有一股泥土,石块,油漆,锈迹混合的怪味,还有石窟口上那朱红木门的腐朽味道,闻得久了,令她感觉到一阵恶寒反贼,皱了皱眉,从身后拿出白瓷酒壶,啵地一声拔掉塞子,葡萄美酒与淡淡的青梅气息氤氲满庭,让她鼻息之间好受了些。

却不想,这味道让得枯坐的薛怀义缓过神来,俗世的味道将他的心神从那烂陀寺拉回人间,张口说话的沙哑声音,仿若干涸了半年,不曾动过嘴皮。

“不要那味道,那味道侵扰了佛祖,快拿开。”

方霖顺声将酒壶塞子塞上,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没来由的接上一句:

“你想学佛祖一样涅盘,是么?”

薛怀义没有回答,而是拿起那支土色瓷瓶,靠近鼻孔,猛吸一口,瓶内药酒早已干涸了,而药草的苦涩味,仍旧可以给他些许慰藉,凭靠着这一口苦味,隔绝心头杂念,复又遁入空门,不理人世。

正是心中疑惑,不知他在这里做什么,方霖开口问道:“安西的叛乱是你所为么?为何你又放下了念头,来此皈依佛祖,这间隙,怎么没有官兵来莫高窟抓你?”

薛怀义依旧不理她,如同一块遁入空门的木鱼一般,闭口不言。

“你无故叛乱,可知给河西,陇右的百姓带来了多少苦难,安西军的作乱,险些让得吐蕃人乘虚而入。”

方霖扭头一指身侧那卧躺着的释迦摩尼石像对薛怀义冷笑,冷笑声在石窟内几有三分妖异,金身石像的眼睛正对着她身后,仿若有两注佛光,替她看穿虚妄。

“你想学佛祖灭度涅盘,可是你造孽深重,可知佛祖也很难渡你过苦海,佛门也很难容得下你,你涅不了盘,无法洗刷罪孽,没有来生。”

“莫不要说,佛与魔本就对立,魔之罪孽,佛陀便是想救,也无能为力,那趁势作乱之人,都没有一个好下场,皆众叛亲离,连佛都容不下他们,更何况凡人,诸如安禄山,史思明,安庆绪…”

这般默念着,却是想到了在江南起义造反的侯君炎,是啊,这一回造反的势力绵延大江南北,连自己也牵扯进去了,回想起襄阳城下,叔祖强撑一口气,对自己痛骂的那一番话,每每回忆起来,心里便揪起来一样的疼,叔祖被她气死了,这一番讨伐薛怀义的话语却也终究说不出口。

“真是聒噪。”然而薛怀义却是终于被她说得不耐,想也不想,左手一挥,便朝着方霖打出一道气浪,方霖立在原地,纹丝未动,身负太白相力与岁星相力,那真气掌力在她眼里显得缓慢,抬手便以镇星相力随意挡下,真气在窄小的石窟之内震荡,却被方霖翻手填压,化作虚无,不见损伤壁画上的一道图纹。

“好嘛,你果然是来这里躲躲藏藏,根本不是潜心皈依佛祖,不然怎会出手随意,不顾满墙的壁画。”

薛怀义略带疑惑的眸子转了过来,数年未见,那一张面孔愈发腐朽沧桑,须发尽皆雪白,皱纹横生,老的不像话了。

“是你?”

“看来你还记得我。”

看到那张枯槁干瘦的面容隐隐有几分凄苦,方霖复又想到自己的叔祖,语气也变得温和了一些,想来这世上的老人大抵如此,生在世间,老于世间,总是看不穿,放不下,一辈子难以释怀。

薛怀义看了方霖一眼,迅速偏过头去,生冷的嗓音道:

“而今你的武功超过我了,地位,势力想来也是远在老朽之上,若是想杀我,捉我,便来罢,我虽打不过你,却也不会无故屈服的,怎么也要掰了这里的几个佛头一起下地狱去。”

方霖闻之摇了摇头,也不管他看未看见:

“你若大彻大悟,不再为祸世间,我不会杀你。”

“呵呵,我彻悟否,岂是我能分说的,还不是你们一句话便能决断的,像我们这种市井出身的野人,一辈子都要被人低看,翻不起丝毫风浪。”薛怀义躲避在阴影里自嘲道。

“你不是已经主宰了自己么?你比武后,玄宗活的都久,你掀起了一场叛乱,你在安西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至少这里的百姓,在百年之前都会惧怕你的名字,若是这样还不算兴风作浪,这世上,岂不是人人都是江河里的沙砾。”方霖说道。

“谁又不是沙砾呢?”薛怀义打断她道,语气颇为冷冽沙哑:“只是有大有小,有亮有暗,你的命好啊,你是江河里的礁石,为岸上的鱼虾遮风挡雨,他们纪念你的生平,将你的名字刻在礁石那一片光滑的明面上,太阳洒下来,波光粼粼,谁都看得见那个响彻大唐的名字。”

“而有的人,纵使挣脱泥潭的束缚,遁入大海,日积月累,化作一块磐石,可落下的地方不好,没有鱼虾为他撑托,终究会沉入海底,越大沉得越快,沉入海底,被海草捆绑,掩盖,隔着百丈海水,明明见得到那囊括天际的光明,却永远也浮不上去,只能与海底的阴暗,寒冷为伴,身上长满青苔,无法洗刷。”

薛怀义拿起瓶子,伸出舌头,却接不到一滴药酒,只能去舔舐瓶口,那苦涩如青苔一般,缠绕在他舌根许多年了。

方霖垂下眼眸,心思被他说得有些伤感,声音也是细不可闻,“你若在自己还是沙砾的时候,寻个礁石底下遮阴,安稳度过一生,总比坠入海底变成磐石要好…”

薛怀义吞咽了几口唾沫,淡淡说道:“你来做什么呢?不远万里,跋涉风沙,就为了来佛祖面前训斥我这没几年好活的老头一顿?那我可真是高看了你的操守。”

“不是…”方霖轻唤一声,而后在薛怀义诧异的神色下,侧离他二丈,盘腿坐下,正对着那石雕佛像中央,料想是卍字肚脐的位置,只不过被佛陀朱红色的袍子掩盖住了。

“我来这里,只是想听一听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