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宜全身心沉浸在母亲的故事中，尽管这故事她已经知道，听母亲断断续续提起过几次。

“母亲，这李贵妃倒是很像玄宗的杨贵妃——”

“是啊，都是会跳舞的美人，都有一个年迈的皇帝——但李贵妃体态轻盈，与杨贵妃相见，怕是会被叫做瘦美人了——”太后笑道，眼中满是当年与李贵妃相见时的场景，李贵妃媚眼流波，体态娇娆，美中带媚，媚中又有些纯真，顾盼之间，满室生辉，令她在几十年后也能一下想起，念念不忘。

“母亲，那您看到过李贵妃跳舞吗？跟现在舞者相比如何？”

太后笑道：“我只看过一次——后来武宗病重，她也就不跳了，再后来，武宗宾天，她也被赐死——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她没有被赐死，而是被人偷偷送到了宫外，继续在平城住着，顺天年间才去世，比她的兄弟裴元清还要晚离开这个纷扰的世间——”

江宜点点头，没有多过问内情。

“这里以前曾有许多秋千架——”太后指着静心殿后的一大块空地，慢慢说道。

“平阳公主还没有出嫁之前，喜欢在这里荡秋千，便在这里架了许多秋千，我还记得那孩子荡秋千时高兴的模样，她有些怕高，却又喜欢荡秋千，我曾问过她为什么，她笑着说这在样高的地方，可以望望外面，也可以让自己忘记烦恼——平阳出嫁之后，这里的秋千渐渐拆除，顺天初年，还有一些，那时候，我还带着你来荡秋千——安乐也喜欢在这里玩，她是个香公主，荡秋千的时候，香气四溢，会引来许多蝴蝶……”说道这里，太后停下了，没有继续说。

只因安乐公主的命运不好，安乐公主是皇长子永王的小女儿，自小娇养，生的如花似玉，又有一种异能——身上的香气常年不散，走动起来，便会香气四溢，走到花丛中，常常会被蝴蝶当做娇花，流连忘返。

安乐公主长大后嫁给了繁春的长子裴于庭，两人先时恩爱，结婚十年以后，没有生养，裴于庭动了另娶的心思，安乐公主大闹一场，受了裴于庭的欺凌，投水自尽。

不止安乐公主下场悲惨，喜欢在这里荡秋千的平阳公主也是命运蹉跎。

平阳公主与天业年间嫁于赵攸止，天业七年，跟随丈夫返回楚国，五年以后，楚国派人传来噩耗，公主身患急病，不治身亡。

太后在二十多年后，才从楚国来的使者那里得知了平阳公主身死的真相——公主知道了赵攸止的不臣之心，不是真心归附燕国，时刻都在和楚人准备反攻，这个密谋被人泄露，那些从燕国而来，把持朝政，监视赵攸止的燕人率先发难，组织宫变，平阳公主为阻止两国生有嫌隙，出来阻拦，却被一箭射死……

太后由女儿江宜公主扶着，闭眼离开了这个凄凉的地方。

喜欢荡秋千的两位公主都死于非命，这里是不祥之地啊。

“不祥之地——”太后嘴里也在念道。

可转眼一想，这大明宫到处都是不祥之地，到处都有故事，都有人倒下。

这里曾有过许多刀光剑影，光是在天业初年，就有平王与某些朝臣一起发动了银台门之变，闯进宫来，四处作恶，无数宫女宦官命丧大明宫，灵犀等人也没能幸免于难，死于乱兵之中。

平王等人不止在后宫中杀人，还在三省六部中为非作歹，将不合己见的大臣统统杀掉，那日，天际无光，不少忠臣倒在了办公的书案前，血水浸透了文书，模糊不清。

这里死过皇子，那里有宫女不甘受欺负，互相厮杀……

不祥之地……

每一处住人的宫殿不也都有过死人吗？

“这里是跑马场——”太后微微抬头，仿若置身与凤凰年间，初来乍到，第一次看到如此大规模的跑马场，她的心里满是感叹，那时候，带她来的是佳人李贵妃。

跑马场本是燕人最喜欢的场所之一，尤其深得燕国勋贵们的喜爱，皇帝喜欢观看打马球，也喜欢亲自上阵，若是有谁不会打马球，必定会受到众人耻笑。

太后拉着女儿进入跑马场。

此时的跑马场也荒废了，里面没有人维护，长满了荒草，落满了凄凉。

自从先皇李曜和朝臣革新以来，燕人开始以满腹文章为荣，推崇温和，贬低排斥蛮力，皇帝年长，也不喜欢在跑马场边看球，更喜欢待在翰林院或是熏风殿里，与众文士在一起谈古论今，编撰经文，以此为雅。

上行下效，等到江宜长大以后，宫内已经多年不打马球了，那些一身技艺的马球高手也渐渐被抛弃，有的回归民间，有的留在宫内做起了侍卫。

太后谈起往事，满是感慨。

“以前的人啊，很是喜欢在这里打马球，我也在这里看了许多人打马球，打马球最好的当属李时明了——”太后笑道。

“是时明——”

这句话又浮现出来，李贵妃的音容笑容也很清晰，跑马场里满地的野草并不能阻止太后对往事的回忆与还原——在太后眼中，那时候打马球的场景，那些年的呼喊声，助威声，那些马球手的英姿，旁观者的擂鼓助威和万分激动……都重新出现在眼前了。

今日，她站在这里回想往事，不知明日又会有谁站在这里回忆——

最终，某个宫女打破了太后等人的沉默。

那个宫女带了个非常不好的消息。

是关于武成公主。

“公主她自缢了……”

那宫女只敢哆哆嗦嗦说这一句话。

江宜收起慌张的神色，连忙回首望着母亲。

只见母亲背对着她，面朝大片的野草，荒芜的跑马场，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没有立马转身，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站着，像是没有听到这事一样。

江宜想，母亲经历了那么多风雨，早已经将一切都看透，平凡的生离死别都无法动摇母亲坚强的心了。

可身为亲生女儿的江宜并没有注意到背对站立的母亲，早已经泪水满眶，只是没有流出来，情绪上没有大的波动罢了。

平静的哀伤并不为人所理解，只是有这种情绪的人才知道自己是真的痛，不亚于任何痛哭流涕，连连嚎叫的人。

“都走了——一个一个的都走了——我会是最后一个吗？”太后笑着望向杂草丛生的跑马场，满是戏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