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在异国他乡，仰望明月，明月半遮半掩，不愿意出来相见，若是出来露面，想必是和在家乡时看到的一样清亮有光辉，能照的到心底最幽暗的地方。

赵攸止在心里叹道：“身边都是陌生人，都是陌生景，只有天边一轮不肯出来的明月还与旧时一样，只是对月显得自己更凄凉，以前是富贵王孙，身边娇童美婢举杯提笔，欢乐无限，今日身边旧人一个不剩，只有异国的王子相伴，可这王子在我看来便是催命鬼。他身为燕人，怎能没有坏心肠？即便他真心钦慕我的才华，也只是抱着居高临下的强者心态，或是附庸风雅，不是真心实意罢了。燕人怎能有这样的异端？燕人中多得是那小衙内一般的人。”

触景生情，赵攸止连连叹气，不禁念出一阙词来。

“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紧紧跟随赵攸止的安王李信听得这阙词，连连拍手称好。

笑道：“兄长的大作，小弟一一拜读过了，觉得篇篇都好，兄长还年轻，真不知以后还会有多少惊世骇俗的佳作呢，小弟真是三生有幸，今生得遇兄长，还能聆听到美好的诗词佳作，此生所愿足矣，小弟定要去好好拜谢上天诸神，让小弟今生遇见了兄长你啊。”

赵攸止道：“哪里是什么前缘，从来都没有什么神仙，你我遇见不是他们的安排，而是人的安排……”说到这里，赵攸止停下了，没有继续说话。

事到如今，赵攸止不相信九重天上有什么神仙，就算是有神仙，也不相信天上的神仙会来管凡间的恩恩怨怨，若是他们能管，他身为楚国王子，也不会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安王李信也看出了赵攸止内心的愁苦，也知道赵攸止愁眉紧锁的原因——国破家亡，哪能不悲伤？

历朝历代的破国亡家都有写不完的悲哀，都是最凄凉的篇章，安王李信不知道如何去安慰赵攸止，在安王李信敏感的心中，此时也暗暗隐藏着某种担忧——也许今日赵攸止的遭遇，会在他的身上上演也说不准。

事事都可以改变，强可以变弱，弱可以变强，善良可以沦丧，邪恶可以蔓延，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人抵不住沧海桑田的变迁，古往今来，多少往事就此埋没，沉寂到今，也无人知晓，可以永恒存在的，也许只有天边的日月星辰了。

如此想着，安王李信也开始了长吁短叹。

赵攸止在这里想着以前如何顺心，出则宝马香车，入则丝竹管弦，整日欢乐不断，与宾客共同交谈，取长补短，尽是风流佳话。

安王李信在那里想着自古如今多变迁，明日不知谁能更胜一筹，多少王侯将相都化作灰尘，随风飘散，自己的名字能否恒久流传，自己的族人能否永远存在？

正在两人各自思量时，所乘坐的小舟与另一艘小舟相遇，相比起来，那艘小舟上就热闹多了，嬉笑声声入耳，还有琴箫合奏，还有讴者唱歌。

赵攸止明目一转，这歌声，这琴声与箫声，抓住了他的心——是熟悉的旋律，是熟悉的词，只是这个唱法，他很不喜欢。

“这个词，得用吴侬软语唱才有韵味。”安王李信抢先一步说出了感悟。

这与赵攸止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篇词——”

“这篇词乃是兄长所作，我曾从西市讨得一本来自楚国的诗词集，我考证过了，上面大都是出自兄长的手笔，我连夜抄写，教宫中的讴者学习，今夜她们跟着公主们乘舟玩乐，我与兄长也恰好在此，兄长正好可以指点一二——”安王李信道。

赵攸止没有多做回答，而是安静聆听自己所做的词在燕人的吟唱下什么意境，自己又是什么心情。

“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

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尽、桂花影。”

闻得旧词，不论赵攸止如何克制，都免不得一番伤感，还未停完，便一头扎进了里面，不肯出来。

坐在小舟里，赵攸止一言不发，这首词代表着还有闲情逸致的自己，可这样的赵攸止已经死了，暂时不会活过来了，以后的赵攸止，可能再也不会有心思去看景推敲诗词了，若是再次提笔，只怕满篇都是家亡国破的血泪词。

“下马登邺城，城空复何见。

东风吹野火，暮入飞云殿。

城隅南对望陵台，漳水东流不复回。

武帝宫中人去尽，年年春色为谁来。”

一切成空，春风阵阵也唤不醒往日的繁华，人去尽，往事也慢慢消失——以前很喜欢的诗作，用在今日，也很应景——赵攸止没有想到，以前经常吟诵的诗，与今日的结局很是贴切，以前自己叹息英雄功业不再，只有春光年年光顾，好不凄凉，如今自己的楚国连春风都不吹拂了，那些还在战火中的人何时能迎来春的问候？

赵攸止闷声不响了好一阵，最后才道：“回去吧——”

安王李信陪着赵攸止缓步下舟，又陪着赵攸止走了好一会，安王李信还是不愿意与赵攸止分开，几次三番邀请赵攸止一同往王孙院去。

安王李信还未出阁，只是封王，近来朝廷事务又多，便没有人张罗安王李信出阁，此事一再耽搁，所以安王李信还是住在王孙院中。

抵不住李信这般热情邀请的赵攸止终于还是同意了，让崔景岳回去禀明姐姐素修，让姐姐不要担心迟迟未归的自己。

赵攸止与安王李信携手走到王孙院，只见王孙院建造的很不规则，像是左建一座，右建一座，曲曲折折，弯弯绕绕，走过一门又一门，才到了安王李信的住所——

住在这里的王孙皇孙们大都出阁，只有少数几人还住在这里。

人虽然不多，但王孙院内外都燃烧着蜡烛，十分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