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断有谁闻
作者:古月今生 | 分类:古言 | 字数:57.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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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参商之阔(上)
都说岁月会将伤痛抹平,可是宁国却在岁月的消逝中,又一次地感受到了心在苦痛中煎熬。她想起当年初听春瑶提及华阳“心如槁木,只愿早点度过此生……”时,她不胜讶异华阳竟有如此的想法。而现在,宁国自己也正抱着这种想法消磨着生命,看岁月流转,任朝代更替,内心的柔情和温暖却让她更加痛苦不堪。她曾经怜悯华阳的心如槁木,但现在她的心也如当时的华阳一般,任凭世事和时光在身边不断变幻而已。可是华阳当时是心如止水,宁静无波;而她现在却心如死水,只余绝望和痛苦而已。
这些年来,她一直强迫着自己在习惯,习惯了期盼和等待,却又要习惯着离别,习惯了离别,又要习惯着孤独,习惯了孤独,还要习惯被背叛……
那日撞见令狐绹调戏紫罗之后,令狐绹又借口是自己喝多了酒误会,又说是紫罗言语不当。宁国只冷冷地答了一句:“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误会,所有的过失都是他人的?”令狐绹沉默良久,才踽踽而去。
这几年来,宁国知道他施展着各种手段打击李义山,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开口,更不能去过问,否则只会让李义山遭到更沉重的打击。但是她知道,李义山还是遭到了一重又一重的打击。
宁国终于对当年华阳的心境深有同感,那是对一切均不在乎不计较的绝望。现在的她除了滈儿,也已对世间万物都不计较了,每日除了晨昏定时早晚课,教导滈儿,她将家中一切事务均交给了盈霜,任由令狐绹作主,毫不理会。
她以为自己早已是心如止水了,但当她听说李义山之妻病故,当她看到李义山因思念妻子而作的诗时,她还是再一次地落下了泪。这是他回长安悼亡妻后在赴蜀途中遇到大雪时所写,“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这完全不同于他以前那些《无题》,没有那些扑朔迷离缠绵悱恻精致绝美的词句,他为妻子所作的诗篇篇均有题目,而且题目都很详尽。那些诗句语言简单质朴,回味却至真,每一首都是由他心头的悲伤喷薄而成的,他的心头似时时萦绕着对妻子的怀念,行到何处,思在何处,让人读来声泪俱下。他对妻子的忠贞远远超过了当年他对自己的思念,但是宁国一点也不嫉妒,相反,他的一往情深让她心中竟然感到温馨而安慰……
虽已是冬尽春来之时,夜间却仍寒意凛凛,窗外的月却明亮饱满,幽幽地在云层中静静地流动着,从天空中的一重重云层中穿梭而过,照耀得大地忽明忽暗,跳跃的繁星却挡不住地在墨蓝的空中快活地闪动着,更让天空深邃得无边无垠。宁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星空,不知玉溪现在可否也在望着月亮,思念着他的亡妻?
宁国想起数年前的那个夏夜,坐在连彼此都看不清的暗夜中,周边凶险重重,他们却无比心安,对前路充满了期盼。当年的那一轮月,依然在眼前,可人生无奈,他们只能是暗夜里彼此默默遥望的星辰。
“夫人,”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宁国不露痕迹地抹去了泪水,用手帕捂住嘴咳了一下,嘴里有些腥味,她知道那是什么,却全然不在意地收了帕子,缓缓转过身望向门口。令狐绹仿佛看不出她脸上的冷漠,走过来从椅背上拿起披帛很自然地为她轻轻拢上:“怎么又咳了?”语气十分温存关心,只是他的温存关心再也打动不宁国,她不动声色地等着令狐绹的下文。
夫妻反目,其实哪里比得上陌路之人?何必再秀恩爱?
那年与宁国反目后,令狐绹果断纳了紫罗为妾,见宁国置若罔闻,这几年他接连又纳了好几房小妾,宁国依然不闻不问。这些女人为令狐府带来了热闹,越来越象当年父亲的府中,宁国那里却越来越幽静。在身边莺莺燕燕缠绕之时,令狐绹却更加想念宁国,他没有一天不关注她的动向,他恨不得宁国为此吃醋生气,哪怕是大发雷霆,但是什么都没有。他本来只想晾她一下的,却让自己被晾了,这让他失望的同时更加郁懑不已。
听说宁国的身体不大好,令狐绹几次想来探看但又忍住了,因为他听说宁国竟遣人帮扶李义山的家眷,她这是什么意思?这让他转而愤恨。虽然这几年宁国似对李义山之事再也不闻不问,但他知道她能够从各种渠道得知到李义山的消息,她的病时好时坏多半也与此有关吧!
不过令狐绹确实也再下不了手了,柳璧的祖父和叔祖是大名赫赫的柳公绰、柳公权,兄弟俩都曾担任过太子太保,论名望地位毫不比令狐家族逊色,柳家世代书香家风严谨更是令狐家族所不及,牛李数十年党斗,柳家从不涉其中,但两党却从不敢因此而贬斥。且柳仲郢目前深受宣宗的信任,他现在担任的东川节度使地理位置重要,这也是因宣宗的重用而致。李义山这次算是找到了靠山,但那又怎么样呢?他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令狐绹也看了不少李义山的诗,看来李义山与那王氏情深似海嘛,其中一首“一带不结心,两股方安髻。惭愧白茅人,月没教星替”,连他看了亦感动不已。夫妻毕竟还是结发的好!令狐绹想起自己也年过四十了,宦海沉浮了多年,他也算看透了,世情不过如此,情爱也不过如此——除却巫山果真不是云啊!自己应该乘机与宁国讲和了!
不过一段时间未见,宁国竟消瘦憔悴至此,两颊凹陷了不少,突起的颧骨上一片潮红。令狐绹愧疚之下心中又急又痛,他未料到宁国之病已如此严重!但是看着宁国平缓而安宁的脸,他却呐呐着找不出合适的话语来开口。
令狐绹正迟疑着,忽见宁国转向他的脸上竟绽现一丝温和的笑容:“玉清,你礼佛多年,可否替我解说一下《六祖坛经》的‘莫向外求’?”
令狐绹更加忐忑不安了,他不喜欢道家,但其实于佛法也未深研,但这句话他是知道的,旨在劝说人们去除执念,遇事不怨念他人,而是求自我修行,明心见性,清净自我。宁国此意分明是指出他怨恨玉溪耿耿于怀,其实并未从自身去寻找事情的本来缘由,而根本原因在于他自身……
见令狐绹迟疑着不肯回答,良久,宁国叹了口气:“世事皆有因,今生所受是。”她望着令狐绹又微微一笑,没有怨恨的眼睛里很是坦然,“前生今世欠你的,希望我都还清了。”
令狐绹猛然一阵惊惧,一滴泪不受控制地滚了下来,他急步上前想去拉宁国的手,但她却退后了一步,令狐绹更加惊慌失措:“公主,不,夫人!你听我说……”
宁国轻轻打断了他的话,眼中竟是无尽的悲悯:“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令狐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痛楚在心中蔓延开来,他突然大声地反驳道:“不对!你不要劝我,‘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既如此,你又何必执着?”
宁国垂下眼来,语气中似乎有些遗憾:“我本来就没有执着,只是——”她似乎不想再与他说什么,语气淡然地道,“我应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