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虎踞桥，穿过一条长长的繁华的街道，便是一大片栉比鳞次的宅院。这里算得上长安的热闹地带，屋舍建造得整齐而有规模，显然不是那交错杂乱的穷街小巷可比拟的，这里居住的多半是有些身分地位的官员或是商贾大户之家。但只有一点，每户人家都用高高的院墙围着，一色的朱红色院门，莫说是已到天黑时分，就算是大白天，要是让裴泽渡独自来，也会绕得他个七荤八素的。

可是玉石却似极其熟悉，径直走到一户人家院门前，扣了扣木门上的铜制大门环。门是虚掩着的，说明院里的人尚未歇息，很快一个佣人打扮模样的年轻男子从门里探出头来，戒备地看了一眼他俩：“你们？”

玉石笑了一下道：“我找赵蛮子，你就告诉他说故人来了。”

听他的语气这样熟络地称呼自己的主人，门人不再迟疑，飞也似的禀报去了。

很快听到有一个粗重的嗓门远远地就叫道：“是哪位故人？想是又惦着我的酒了，哈哈哈……”一面笑着，一个矮胖的壮汉已走到他们了眼前，却迟疑地顿住了脚步，打量着立在院中的玉石二人。

玉石又一笑，道：“赵蛮子，不认识我了？”今晚出来前，他脱去了从不离身的道袍，换了身紧身的便衣。裴泽渡此时倒没有那么惊诧了，方才乍见时玉石乔装出现时，愕然了好一下，猛然想起了曾听过的关于鬼丐的传闻。上午在令狐府中就已心存了怀疑，玉石改装后他就更加确定了，只是玉石不说什么，他也就不去追问而已。

赵蛮子恍然大悟道：“鬼丐！”他激动地上前来抱住了玉石，在他肩上捶了一拳，“他们都说你小子已经死了，竟不料还活着！”看得出他心情起伏得厉害，激动之下连连用拳头捶着玉石。

许是见到多年的老友，鬼丐渠成脸上也不再平淡无波，他笑着自我调侃道：“我早已是身死数次了，他们说的不错！”

一阵寒风吹过，院门轻轻地响了一下，赵蛮子一把拉住了渠成往屋内走：“走，许久不见了，进屋一起喝上几杯叙一叙。”

渠成却没有挪动脚步，他感到裴泽渡在身后轻轻拉了他一下。渠成今夜本是要一个人出来的，他说是找人打听一下银牌的出处，但裴泽渡不放心，非要跟了一道来。渠成会意，便拍了拍赵蛮子的肩膀笑道：“改日好了，我今日只是有点事来问一问。”

“何事？”赵蛮子立定了脚，疑惑地看向渠成，但立刻又不满意他们的迟疑和客套，他嘴里大声嚷道，“不管有何事，师兄既到了我这里，岂能就走！”一面说，又一把拽住了裴泽渡的右臂，直接就往里拖，“且请屋内暂坐，容我与师兄叙叙别后思念，当年若不是师兄出手救了我，此时我还不知在何方呢！”他又向裴泽渡解释道，“别看我年纪大些，可一身功夫都是师兄传授的，师兄面前我可不敢居大！”他说着又放声大笑了起来。

赵蛮子说话虽粗鲁却极为热情真诚，裴泽渡也觉得不便十分推辞，他从玉阳山出来时，云机道长再次嘱咐他说玉石看似随和但尖锐时不避锋芒，貌似冷漠但待友人不设防范，故要裴泽渡多留意些。今日见了玉石讥讽令狐綯时的一番话，便知道云机道长所言不虚，故此裴泽渡今晚不敢大意，一定要跟着出来。只是裴泽渡自己亦是豪放实诚之人，见赵蛮子性格直爽言语诚恳，也就随他进了屋内。

进门便觉屋内暖和多了，只见屋中桌上已摆上了几色菜肴，一壶暖酒。渠成将眼光四下扫了一圈，似笑非笑地看向了赵蛮子。

赵蛮子爽声大笑了起来：“师兄看出来了？兄弟前两年又娶了一个，唉，孩子太小，总得有人照顾！”

渠成也不寒喧客套，径直坐了下来，从袖中掏出一物来递到赵蛮子面前：“这个东西想必你是认得的。”他面带一丝微笑，闲闲地瞅着赵蛮子。

赵蛮子脸色微变，接过东西来仔细看了看，欲言又止。抬起头正触到渠成打量的目光，不由地就有些惴惴不安，叹道：“这一年多来仇公公诸事不如意，他怀疑神策军中有内鬼，所以……”他顿了一下，仿佛横下心来，“秘密打制了一批这种银牌，非亲信之人不得，见牌如见其本人，有令必尊……”

忽然窗外“呯”一声响，赵蛮子吓得一跳，抢步到门外探视，裴泽渡也随他到了门口，但院中静悄悄的，什么也没看见。

两人返回屋来，赵蛮子嘿嘿一笑，搓了搓手：“这风刮的……”

却见渠成的眼波闪动了一下，盯视着赵蛮子道：“你也是仇士良亲信吧！”

烛火中都能看得出赵蛮子黝黑的脸上颜色都变了，他赧然不安地又搓了搓双手：“师兄，你是知道我的，只是个粗人，从来没有念过书……”他抬起头来，眼中竟有点点泪光。

渠成也有些黯然了，他少时就在神策军中长大，何尝不了解其中底细，神策军中虽有一批纨绔子弟，但更有不少王守澄等大宦官培植起来的贫寒至极之人，这些人得他们大恩，故不讲国家大义为人之道只论私人恩情，自己曾经又何尝不是只听命于王守澄？

见渠成不作声，赵蛮子更加激动了起来，他上前一步，竟翻身在渠成面前跪下了：“师兄，当年若不是师兄救了我的性命，又领我到神策军中，哪有我的今日？师兄大恩，小弟来世必当做牛做马相报！”谈及旧事，渠成亦不觉动容，见眼前这个粗莽的汉子竟滚下热泪来，忙双手扶起了他。

“蒙师兄不弃，还惦记着来看望我，”赵蛮子返头从桌上端起渠成面前的酒盅，双手奉与渠成，“师兄请满饮了这一盅，但有差遣尽管吩咐，兄弟纵然赴汤蹈火也决不皱眉！”赵蛮子说毕，自己伸手端过自己面前的一盅酒，一仰脖子倒进嘴里。

赵蛮子此话一出，连裴泽渡也觉得不好拦阻，渠成一仰头饮下了手中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