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便来到了二月份，距离过年仅剩一周不到的时间了。

这几天以来，张秋生是彻底办完了离职手续，因为内心对赵元博和公司存在一丝怨恨，所以并未大张旗鼓地与同事道别吃饭，只是与钱建飞、张语琪私下吃了个饭。

他走之前到秦浩办公室与他道别，两人久久无语，最后过了半天，秦浩才道：“你这有需要我帮忙的，只管开口。”张秋生点点头。

临走前，秦浩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如果现在有机会去一家小公司，你愿意去吗？”

张秋生此前也一直迷恋、崇拜大企业，但此番打击让他一时之间对所谓的大企业多了一分鄙夷和厌恶，因此故意道：“企业大小无所谓，主要看是什么样的领导。”

秦浩听着，若有所思，摆摆手，与他作别。

张秋生走到楼下，回头看看两百多米的超高层，巨大的玻璃幕墙折射着太阳的光辉，显得异常夺目；他暗暗回想起每天从这里上下班的几年时光，一时间有一丝不舍；但最终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走去。

因为快过年了，各家企业的招聘面试工作基本都缓了下来。花城的人力部门约了许久，也才约上邱明和段永胜见了一面。

段永胜看上去显得倒是和蔼可亲，与邱明倒不似面试的关系，反而像是同行交流，聊了一些对行业的看法、以前项目的获取经历等等。因为都在一个圈子里混，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因此半个小时聊得很是愉快。

只是段永胜之后，虽然人力一直说在约区域公司总经理的时间，但一直未曾约上。渐渐的，邱明也放弃了在年前能确定下来的想法，转而好好准备年后的研究生复试去了。

肖母的体检报告不到两天便出来了，所幸的是，除了一些中老年人常见的、需要注意的一些问题，暂未发现足以致命的癌细胞。

肖俊和徐书婷松口气的同时，肖母自己也松了口气。自家人知自家事，她每天眼睁睁看着这个小家因为肖涵的病弄得鸡飞狗跳，她实在不忍心因为自己身上的毛病，耽误他们的工作并且无休止花费本该留存给肖涵的积蓄；她自己心里暗暗想着，若是有朝一日真查出绝症，再也无法治疗，倒不如不治，把钱留给更需要的人了。

肖母的体检报告刚出来，肖父也从外面打工回来了。肖父到吴州住了一晚，看了看肖涵，便带着肖母先行一步赶回老家收拾屋子、置办年货去了；肖俊他们则待除夕放假了再开车回去。

随着一年一度新春佳节的到来，大家持续了一年的工作状态渐渐踩了刹车，开始过渡到另一种生活状态；大家都期待着，在经过“春”的洗礼之后，所有的忧愁都能消散，所有的失败都能重来，所有的一切都能够更加美好。

然而，现实会如大家所愿吗？

对于年前的最后几天，肖俊感觉异常煎熬——明明无所事事，却偏偏要装作有事的样子，真是异常累人。

好在因为没什么工作，他有空去思考另一个问题——回老家过年，该如何面对那些邻居和亲戚？

肖涵的病是去年刚查出来的，他们一直都未曾对家里的亲戚提及；况且就算提及了，大多数人也根本不了解、不理解，在他们印象中，自闭可能就是内向的同义词，因此不可能理解自闭症背后的内涵以及它强加给人的痛苦。

他们曾经设想过，若是老家的人看到肖涵的怪动作，听到他说的胡话，他们可能不会同情老肖家的不幸，反而会暗地里嘲讽、鄙夷他们——他们会在背后说，肖家生了一个“傻子”。

而这，是肖俊万万无法接受的——肖涵的认知是有障碍，逻辑思维是有缺陷，但他独独不能承认，他“傻”。

即便是所谓的“正常人”，智商和情商也有高有低；何况肖涵偶尔透露出来的狡黠和机灵，会让肖俊感到一阵恍惚，仿佛自己经历的一切都是梦境，分不清何为真何为梦；但正是这一丝的梦境，让他坚信，只要持续干预治疗，不放弃他，他终归会无限接近正常人。

肖俊思虑再三，最终决定，除夕回老家，陪父母守岁；大年初一，吃过早饭，便早早出门回吴州，避开来来往往的村民。

他这么跟肖父肖母一说，肖父顿时有点不乐意了——一年到头好不容易一家人在一起过个年，怎么就只待一个晚上？

肖父毕竟没怎么在家带过肖涵，还不知道肖涵每天都有哪些表现，因此肖俊说破了嘴皮也没用。后来还是徐书婷安慰他道：“爸这是不知道肖涵有多能折腾，回去一天就知道了。”

肖俊半信半疑之间只能如此了。

腊月二十九，是年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下午两点左右，办公室里已经没人了。肖俊一看便也不客气地拎着公司发的过节礼，下了地下车库。

他提前发了信息给徐书婷，让她在家提前收拾好过年回去的行李，待他到家，便直接装车走人。

幸好他们走得早，高速上虽然有些车，但尚未到拥堵的程度；不过即便如此，平时两个小时不到的路程，竟也是硬生生开了三个多小时才到家。

他们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肖俊把车停到院子里，肖父和肖母早就闻讯赶来。

肖父在外辛苦一年，虽然一直无法亲自照顾肖涵，但并没有因为肖涵得病而对他有所嫌弃，相反心里的惦念和记挂反而更多了几分，此时一见，不由得一把抱起肖涵，嘴里念叨着：“涵涵，来，爷爷抱抱。”

肖涵坐在车子后排，一直抱着他的水杯当个宝贝，被肖父抱起，也是爱答不理。

肖父又唤了他两遍，肖涵才勉强应付道：“爷爷。”

肖父耐着性子，继续道：“嗯，乖宝宝。过来看，爷爷今年买了好多烟花，明天晚上我们放烟花好不好？”肖父带着肖涵来到屋子的一角，那里摆满了烟花爆竹，包装上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

肖俊和徐书婷跟过去，一看这么多烟花，讶道：“买这么烟花干嘛啊？宝宝又不看。”

前两年过年也是买了不少烟花，说是小孩子都喜欢，但真到燃放的时候，肖涵被吓得躲到屋子里不肯出来——别说看了，连听都不敢听。

肖母无奈道：“我也这么说，你爸硬要买，他说宝宝喜欢呢。”

或是本性如此，也或是病情影响，肖涵时常嘴上一套，实际做法一套。不燃放烟花时，他整天念叨着要放烟花；真到放的时候，他又吓得不敢动弹了。

果然，肖涵一看到角落里那么多烟花，抱了半天不肯撒手的水杯也不要了，径直跑了过去，开心道：“好多烟花呀，爷爷，放烟花。”

肖父一听，得意地看看肖母和肖俊他们，道：“你们看，宝宝喜欢烟花呢。”他又转过去对肖涵道：“涵涵，明天是除夕，我们明天再放好不好？”

肖涵倒也不强求，又把刚扔到地上的水杯捡起来，抱在怀里，看着肖父，嘴里念叨着：“明天才能放烟花。”

肖父看着他那白皙的脸蛋，闪闪发亮的大眼睛，嘴里却说着这完全不似六岁小孩说的话，心中暗暗有些低沉和失落；但他忍着，将肖涵一把抱起，道：“好的，我们明天放烟花。今天我们先去吃晚饭好不好呀？”

“嗯，吃晚饭。”肖涵毫无表情道。

一家人一起来到厨房。肖母早已将晚饭准备好，因为还没到除夕，因此都还是家常菜，许多大鱼大肉尚未上桌，但相对平时，已经丰盛了许多。

徐书婷给肖涵单独拿了个碗，又给他拿了双筷子，让他自己吃。

肖父一见，有些惊讶道：“现在都开始用筷子啦，之前不都是用勺子吗？”

徐书婷解释道：“爸，他都这么大了，该学着用筷子了。他自闭，又不傻，这些最基本的东西还是要学会的。”

肖父听了默默闭嘴，再也不说话了，只是一直观察着肖涵。

肖涵对于吃饭倒还算老实，基本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但是遇到他特别喜欢吃的，就会一个劲地吃个没完了。

此时，他的面前便正好有一盘他最喜欢吃的炒土豆丝。

肖父并未在意，只是一边喝着小酒，一边随意夹点菜吃；谁知，随着盘子里土豆丝越来越少，肖涵明显感觉到有些慌张。

他拿筷子，压在肖父伸过去的筷子上。肖父疑惑道：“宝宝，怎么啦？”

肖涵瓮声瓮气道：“我要吃土豆丝。”

徐书婷一开始尚未在意，一看他老毛病犯了，竟然开始只顾自己吃，不让别人吃了，一气之下把盘子端走放到了肖涵够不到的地方。

肖涵一看盘子端走了，顿时急道：“我要吃土豆丝，我要吃土豆丝。”

徐书婷气道：“你喜欢吃就给你一个人吃啊？要大家一起吃，知不知道？”

肖涵眼泪汪汪道：“知道。”

徐书婷把盘子端了回来放到了他面前。谁知，肖涵嘴上说得好听，转眼间又不肯肖母夹土豆丝了。

徐书婷火气上来了，眼见着盘里的土豆丝也不多了，便扒拉了一下，分到了肖俊、肖母、肖父和自己的碗里，将一个空盘子放到了肖涵的面前。

肖涵一见盘子空了，顿时又气又急，眼泪瞬间下来了，嘴里念叨着：“我要吃土豆丝，我要吃土豆丝。”

徐书婷强忍着怒火，道：“谁教你的啊？自己吃，不许别人吃？把碗里的饭给我全吃了，吃其他菜。”

肖涵却不买账，继续哭闹着：“我要吃土豆丝，我要吃土豆丝。”

眼看着徐书婷立马就要爆发，肖俊赶紧道：“宝宝听话，你先把碗里的饭吃完，爸爸给你夹点土豆丝好不好？”说着，还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在他面前扬了扬。

肖涵一听，眼睛一亮，道：“好。”说着也顾不上擦眼泪，赶紧往嘴里扒拉了一口米饭。

徐书婷看着他眼泪混合在米饭中吃进嘴里，也不知什么滋味，心中一软，又夹了点蔬菜放到他的碗里，道：“别光吃饭，多吃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