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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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第一百三十五章 情之所钟
“少夫人”, 小唐过来轻唤了一声。我用手背抹抹脸,瞧了一眼左手腕,心脏狠狠地抽紧, 新人就要到了。我朝小唐示意, 让他在外等我, 尔后痴痴望向昏迷的振兴, 人面瞬间模糊。
俯下身, 嘴唇贴上即将不再属于我一人的夫君耳畔,一字一泪,深情细语, “振兴,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啊, 振兴,这三个字, 只在被囚获救后,对你说过一次,总觉难为情,总觉说不出,总觉意会即可, 可如今, 再过一刻, 这三个字怕是永远也说不出了。爱的世界, 如做的化学实验, 多添一剂,便会失去原来的颜色, 再说,变了滋味。
我反反复复地低喃,宣泄满腔的郁结,倾述满心的爱意。门板响了几响,打断我的倾述,心如刀绞地捧起振兴的右手,抚上我的脸颊,轻轻擦去拭也拭不完的泪珠,振兴,我要走了,我做不到大度,能在你的面前接受别的女人奉茶给我,我做不到不嫉,能和别的女人共处一室照顾你,我走了,振兴,快好起来!我走了,振兴,如果有来世,我一定要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再和你相遇,有全然的勇气护着你,守着你,绝不放你……
“振兴,原谅我。”我泣不成声地吻吻滚烫的掌心,模糊不清的眼睛没看到咫尺的大手食指微动了动。恋恋不舍放下大手,不忍再看让自己心碎的面容,迅速调身蹒跚小跑,逃离痴爱人的身边。
下到一楼梯口,远处隐隐传来敲敲打打的锣鼓声,小唐眼明手快扶住欲倒的我,不理会旁人侧目,背起我快步奔出医院。汽车在大门口,与蓝家的车队错身擦过,震耳的鼓乐,变成漫天飞刀,狠狠劈落下来,我直直挺着腰,眼里簌簌落下的,仿佛是别人的泪,只因听到第一声鼓点,便已入了地狱。
清亮晚钟,敲散徘徊耳际的鼓乐,我睁开浮肿的眼皮,一盏马灯在马车顶棚轻摇,刺得我抬手盖住酸痛的双眸。守在一旁的小唐拿过我的皮大衣,说离向阳寺还有五分钟的路程。
离开医院后,不知该去何处,不想回督军府触物伤情,让人看到旧人泪。想要回老家,让庭葳的小手,抹去眼里的哀凉,又怕在他心里投下更深的阴影;想找静雅话凄凉,可在此事上,她绝不会当个好听众,定是痛斥加讨伐,伤上加伤。于是,让小唐回府寻辆马车,带了两名护卫转去雪路不畅的向阳寺,让梵钟清凉心口刀刮凌迟的灼痛,在香烛中度过漫漫长夜的煎熬。
挣扎爬起身,掀开锦衾,发现自己竟也是一身红,欲裂的眼眶又是一酸,忙接过大衣盖上讽刺的颜色,摇摇头,想要摇掉里面不可遏制窜出的,在振兴床前晃动的红影。平素在外像影子一样的小唐,拧开军壶盖递过来,少有地说道:“少夫人,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有一点您放心,二少将军心里面只会装着您,不会再有她人。”
小唐不知,他后面的话,是我心头最大的包袱。正是心里有我,振兴若有知,不会同意冲喜,平白还多添一个伤心人,此举极可能成为岌岌可危关系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会原谅我了。”我接过水壶,浅泯一口,低眉灰心地叹了一句。
“二少将军会的,卑职觉得先前的事一定有误会。二少将军昏倒前,叫卑职去问话,问起一些渔阳里的事,提到都有谁送少夫人礼物……”
我抬起眉头,让小唐源源本本从头说起。“二少将军见卑职,开头说少夫人正在风口上,让卑职行为谨慎些,别让人抓了话柄。卑职便解释说,您昨晚喝醉了……”
听到此处,闭目暗叹一声,昨晚我喝的是米酒,没什么酒气,再加上屋里的浓烟味,振兴定是误会我呕吐的原因,以为是我厌恶他吻我。
“……,卑职回说,只有黎少爷给少夫人卖了盒蛋糕,没见安少爷送东西。二少将军听后猛地站起身,人一下晕过去了。”
是了,发簪!振兴必是看到梦泽给我插发簪,生出误会,在桥上路过我身边,一定会注意看我头上的簪子,后回来见我还戴在头上,打算和解的振兴才会突然转变态度。眼里浮出昏迷中握住我的大手和上弯的唇角,振兴应是明白了真相,可为何真相总是在故事定型后才知?为何总要这般的阴差阳错?误会解除后的欣喜,刹那间被无尽的悔痛所替代,痛入骨髓。
当,当,当,佛钟轰鸣,小唐掀开车窗帘瞧了瞧,利落地起身,推开马车后门,扶我下车。雪晴,月明,山林静。了尘由一名护卫陪着,大步走下山寺长阶,念了一声佛号。我双手合十,回声阿弥陀佛,道了扰。
了尘问了振兴的病情,道:“府上下午来人,说是少将军欠安,老衲已让门下弟子为少将军颂了经。”
道过谢,一众拾步上梯,莹莹雪色夜光,映得了尘眉目里有股脱尘的味道,想起上次离寺时他的眼神,始知自己看低了他。了尘行事虽总是染着世俗,现明了他是看芸芸我等在红尘中沉浮,苦苦不得超脱,因慈悲,而世俗。于是,诚心再次道谢:“多谢方丈慈悲为怀。”
了尘转动手里的佛珠,仰脸望着山门道:“施主的佛根不浅,可惜佛缘不深,像极老衲槛内老友。”
“敢问方丈说的老友可是我公公?”
了尘颔首,在寺门前停住脚,指着寺门,“当初开门一见,一晃竟也有三十三个年头了。”
心里细算,莫不是杨太太毁约,蓝鹏飞生出过出家念头?了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抬脚跨进门槛,“当年的方丈,没给蓝老施主剃度,只让老衲给他讲经课,讲了十天,他便下山去了,再见时,已是奉天府的督军。”末了,顿顿道:“看不穿的,都是一个痴字。”
我黯然垂头,无言听着脚下咯吱作响的踩雪声,自己雪夜来此,不是痴,又是什么?
了尘抖抖衣袖问起我的打算,得知我想在佛堂过夜,点头道:“上回老衲本想点悟施主,今次,但愿施主能自悟,往后少些执迷。”
大殿的木门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做早课的和尚陆续进来,一个和尚过来,说方丈请我去用斋饭。跪了一夜,浑身酸痛得厉害,放下木鱼,轻移蒲团上早已麻木的双腿,摇晃着由一旁的小唐搀扶起,清净的佛堂并未换来心静,梆梆的木鱼声反让心结越绕越紧,紧的难以呼吸。晨日的清光从几扇半开的门缝中斜射进来,现出串串浮动的微尘,困扰了一个晚上瘀肿暗淡的眼睛,发出微亮。
一路心有所思,缓步进了方丈室,一张檀木桌上,搁了几碟小菜,半锅清粥和一筐面点。了尘请我坐下,“本想请施主先歇息一阵再用斋,但贵府送来口信,说再过半个小时,有人要见施主。”
太阳穴剧烈地扯动起来,我抬手压压闪着金星的眼睛,呼吸困难地抖出两字,“不是……”
了尘摆摆衣袖,“施主信缘,那就信到底吧。”
片刻之后,我腾地起身,胸腔咚咚响个不停,有些不敢相信,却又满怀希望问道:“是外子,是吗?”
天青,红霞,山鸟鸣。站在山门台阶处,了尘念声佛号,“施主在佛堂跪了大半夜,有何感悟?”
“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故而,情重而不堕,心痴而不绝,不惧情痴,便苦中不知苦也。”
了尘垂下眼,“施主请吧。”
我双手合十道了别,身轻似燕飞快奔下阶梯,登上马车,梵钟又是三声轰鸣,开眉一笑,了尘又少了一个可度之人。
佛家对红尘中芸芸众生所抱的态度,便是“慈悲”。对权高位重的显贵是慈悲,对汲汲求生的小民是慈悲,对荒野泽沼的虫豸也是慈悲,众生平等,不分高下。同样是痴,了尘度我,度蓝鹏飞,独不度振兴,原因只有一个,此生难度。即是如此,那就与情人至爱,灵肉与共,无悔此生。
马车行到秀湖畔边,车外的士兵大声报告,说湖顶头过来一群人马。我打开车窗,探出半身,薄雾,雪峰,水末央,点点黑影缓缓移动,眼动,心动,情至央,绵绵柔情潺潺流动。
两队人马会合后,我跳下马车,踩着厚厚的积雪,来到围着一圈士兵的马车前,一士兵帮我拉开车门,陈军医从里挑开厚厚的棉帘出来,向我行了礼说道:“副司令在等着少夫人。少夫人,副司令病没好,是冒着生命危险来的,切记不要激动。”
钻进四壁包裹着厚厚棉被的车厢,幽幽暗暗之中,让自己忧让自己愁,让自己喜让自己悲的人影,斜靠在一床棉被上,嘴角的阴影上拉,幽深的眸子闪着微光,没有动作,没有言语,只静静地望着我,心潮顿涌,为这一凝眸,仿佛等了一世。
暗暗平定片刻,脱下染满寒气的大衣,披上一床棉被,爬到心心念念之人的身边,手探向他的额头,又怕自个手凉,忙缩回掖掖他的被角,小声嗔怪道:“想要报平安,派个人来就行,是不是找一个人冲喜嫌不够,还要再找一个?”
振兴嘴角微微一挑,眸光移到我的身上,低咳了一声,喉咙干哑回道:“找一个就够了。”
虽说从报信人处得知振兴在冲喜人进病房时及时醒来,取消了冲喜,听了这话,仍不免勾起余痛。“真的一个就够了,吵得人不得安宁,把人吵醒了,自个又不见了。”沙哑的声音,暗带着笑意,在我耳边低缓说道。
我愣了愣,脸热了起来,记不全自己情绪失常时都说了些什么,也不知振兴都听到了什么,光是想到最后的那一长串三个字的话,足以让我羞怯地挖个地缝钻了。我扬扬下颌,强作镇定,恨声道:“活该,谁让你自作孽?”
振兴连咳了几声,我失悔话有些过,手伸进振兴的被里,想替他顺顺气,哪知一瞬间自己整个人落进霸气横生的怀里。纠缠,交缠,搅缠……顷刻,被振兴掀起的滔天情潮所淹没,紧紧攀上他的身躯,炙热的体温灼醒迷乱的神智,挪开黏在一起的唇瓣,轻喘道:“振兴,医生说……”
“老婆,你是想让我跳冰湖吗?”振兴重喘地说着,顺道抛过一双吴钩,许是马车密封得太好,大脑严重缺氧,一下被钩子卡住,怔怔瞧着燃着焰火的长目,带钩的唇角接着粉墨登场,“老婆,我是在对症下药,一夜十次冷水澡洗够了。”振兴边吻着说完,掀起更大的狂澜,汹涌澎湃,无力招架。
罢了,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且随君愿,共历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