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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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第一百二十五章 天罗地网
民国十二年秋, 用多事之秋来形容,绝不为过。八月十八日的清晨,我身着一套灰色暗格绒面骑马装, 下楼来到督军府的办公室, 门前已经站了不少身着官家制服和便装长衫的人士, 俱是面带焦虑, 静雅也在其中。小唐打开办公室房门, 拉亮电灯,窗外如晦,急雨擂鼓般敲打着玻璃, 我走到办公桌前,见墙壁上的日历还停在昨日, 目光停顿一下, 抬手撕去旧的一页。
许是想借个顺的谐音, 杨仲源于昨日,阴历初六正式接受证书, 艰难万分登上了总统宝座。因蓝家的反目,明着一下少去蓝家所辖的五省议员票数,再加上别派宿敌对手落井下石,杨家被迫动用了最烂又最实用的一招,用钱权相诱, 其中, 凡投杨仲源票者能得五千元。自民初以来, 军阀横行, 民主数遭摧残, 国会历经丧乱,议员大多穷困潦倒, 且出于对时局的失望,不少曾经的志士,自暴自弃,与民国初年人心向上大为不同。人常说,好汉吃软不吃硬,杨家利用这点,甜甜地击中他们的软肋,故此,许多议员抱定了一拿钱便走人的心态,纷纷返京参会。贿选一事在投票前一天,被爆了出来,但口说无凭,大选在七月二十六日如期举行。
那日,一些议员为避开受贿嫌疑,采取观望之姿。国会街周围一早就出现了很多荷枪实弹的军警,城墙上站有许多瞭望哨兵,还有近千名的便衣混迹于群众当中,京城负责警务的官员都亲自到现场压阵,一是监视群众,一是在防止承受不了压力的议员偷偷离京。东西车站及各紧要通道,都布置有军警,遇到有议员出逃的情况,便衣俱是一把揪住,大声诬赖其逃债,接着军警就会过来干涉,声称带回去盘问,实则是带回会场。上午十时开始的大选,由于到场的参众议员人数不足开选的法定人数,延到下午,杨家派人四处游说,开出价码,凡到场者,不投票都可领取五千元,甚至还到医院,抬出住院的议员,勉强凑出人头,闹剧般完成投票。事后,一浙江议员,亦是大伯的朋友,拿出五千元支票的摄影件,登上报纸,举国哗然,广州政府联合蓝家率先发难,一起谴责贿选,各省跟进,争相声讨本省的参选议员,严重的甚至开除其省籍,众矢之的的杨系内部不再是铁板一块,出现分裂苗头,靖仁公开站到杨家对立一边。
蓝家在关内的政坛顺风顺水,稳扎稳打地一步步迈向自己的目标,关外则出现了四十年不遇的水灾,七月二十八日起,松辽河流域连降暴雨,半个多月过去,还不见止歇,报灾达十六、七县,冲毁良田无数,丧生者已不下万人。奉天府下令各地开仓赈灾,我以慈善基金会会长的名义,向全国发出求援电,募集救灾和医药物资,振兴于一星期前受蓝鹏飞委派,到各地灾区巡视,检查赈灾情况。
昨晚奉天下起豪雨,起床时得知,早上四时浑河上游洪峰下来,城内排水不畅,河水泛滥,城里大面积注水,城北低洼地段积水更达四尺。匆匆洗漱完,换上便利的裤装预备去义学、东大和城北查看,不想被蓝鹏飞请去,说他夜间受了凉,奉天城救灾一事交由我处理。
在办公椅上坐定,除了基金会的同事,余下众人神态有些拘谨,我和善地询问大家的来意,基金会的常务率先开口,“蓝会长,一时前附近山洪爆发,铁路多处被毁,山西运来的救援物资停在离奉天五十里处。”
“奉旅公路也被毁,上海走海路送来的药品和衣物,滞留旅顺无法运来。咱们库存的药品不多了,……”静雅等不及常务字斟句酌的说话方式,急急插嘴。我从京城回来,静雅跑来诉苦,说受不了群民,硬辞掉东大的工作,转到基金会担任干事。
静雅连珠炮似的嗓音,轰去屋里的局促,大伙亦跟着七嘴八舌述说来意,“蓝少夫人,咱们商会不少厂子被淹,无法开工赶制救灾物品。还有米铺面铺也……”
“命都不保了,还米铺面铺,城北不少旧房子倒塌,死了上百号人了,这水还在涨,蓝少夫人,您看该怎样办?”
我一一听完汇报,沉吟一回,让小唐请来蓝鹏飞的联络官,特殊情况,必须动用军队,才能快速有效减少灾情的扩大。城防部队属振兴统辖,一个近卫师,一个骑兵旅,我迅速构思出一个计划,近卫师先出动一个旅,援救城北的灾民撤到高地,现在正值假期,开放空置的校舍,接纳灾民。通往外界的道路被毁,派骑兵部队接应物资最为妥当,骑兵旅下属的三个团,一团接应山西物资,一个团去抚顺运回药品衣物,一团待命预备不时之需。向联络官讲明应对之策,请他呈报蓝鹏飞,接着征询负责水利的官员排淤良策。
水利局长打开一份奉天城的地图,铺到桌上道:“最佳办法便是泄洪。”
我蹙起眉头,泄洪,意味着又会有成千上万的农民流离失所,一年辛苦劳作,颗粒无收。
“现在的洪峰是近处的雨水,到明天,洪峰预计会高出二到三米,如不泄洪,明儿上督军府,怕是都要撑划子来。少夫人,切不可因小失大。”
垂眼扫视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识,熟悉的街道和工厂名字在眼里晃过,一处特殊的颜色吸引住移动的视线,原来是盛京皇宫。且不说奉天人口密度大,工厂众多,店铺林立,若遭洪水洗劫,仅是盛京皇宫一处,损失都难以估量。我右手握拳,手腕悬空,片刻后轻叩一下桌面,问道:“哪里泄洪为妥?”
水利官手指在地图上的一处,划了一个小圈,“浑河西段,这边人烟相对稀少,还有细河可供蓄洪。”
目光在那点停留数秒,恍然大悟蓝鹏飞让我出面料理洪灾的用意。振兴近卫师的行营设在浑河东段,紧扼繁华的市区,蓝化龙名下的独立旅长年屯兵西段,以前是为了平衡李天赐的势力,现蓝鹏飞想假借我之手,巧立名目,将其调出奉天,既解了水患,也除去隐患。我一介女流,不涉军事,做此事刺激性不会太大,蓝化龙纵有不满,用不懂不清等词,便可搪塞过去。
我不动声色地谦逊回道:“您是专家,就照您说的办,有劳您去安排泄洪,我负责派人转移百姓。”
再次唤来蓝鹏飞的参谋副官,还未开口,他主动报告,蓝鹏飞说一切由我全权调度,不必事事上报他知,完后一并通报便行。人命关天,我不再推脱,下令调动留守的骑兵团和最精锐的近卫师一旅,火速赶去浑河西段帮助百姓撤离,移到尚未使用的东大校园栖身。再派两个团,到生产救灾物资及相关的工厂,清除围堵积水。尔后,命基金会常务召集义学学生返校,由基金会工作人员带领学生,分散到能接受灾民的学校,管理他们的生活和救灾物资。
分派完毕,来人俱是满意离开,我独留下静雅。拿出纸笔,以奉天府名义起草通告,应征义工,到各学校帮助受灾群众,所有市内捐赠物资,就近送到各收容所管理处。写完递给小唐,让他送奉天府宣传股,油印后交与警察局广为张贴。
小唐领命离去,静雅绕过桌子,挨着我扭身坐到桌面,“有什么特殊使命给我的?”
我一面收捡笔墨,一面操起旧时的腔调回道:“才人就是才人,知道自个天生才能难自弃。”
“呸,跟你这蛇蝎美人混,能不如履薄冰,极尽讨好之能事?不然,什么时候尸骨无存都不知。”静雅拿起紫毫,在左手拇指头上画了一张笑脸,伸到我的面前摇晃。
瞧瞧丑陋的笑脸,我扑哧一笑,少时建立起的友谊,就是与别样的不同,可以肆无忌惮地乱弹,不论多损的话儿,听着都舒坦。我推推静雅的手,拿起总务留下的基金会物资清单细瞧一遍,边签发了几类收容所必备的急需消□□品和粮食,边说道:“我派府里的警卫营,跟你到基金会领取物品,分头送到避难的学校,这事儿你来管。完事后,你去东大,作为咱们会的联络代表留在那儿帮忙。”
静雅撇撇嘴,睇我一眼,“前面的事儿没问题,后面的,您另访贤能吧。”
我回睇道:“你从那儿出来的,人头地盘都熟,除了你,我还想不起能用哪个贤能,这个时候,就别计较其它的。”
静雅垂下头,吊在桌边头的两腿轻磕桌斗门,一副抹不开脸的模样,嗫嚅道:“我放了话,再跟他搭腔就是猪。”
见天不拍地不怕的静雅,又似当年被我和诗媛审问心属之人时的小媳妇样儿,心里一乐,窜到喉管的笑声,被我狠狠憋住,“我还记得某人曾表扬过我三哥,说怎么逗弄都不往心里去,当时可是当做大优点,怎么就忘了?再说了,就是说了话,我不信你还真能变成猪。”
静雅用墨迹早干的左手拇指头,在我人中两边各抹一撇,嗔道:“你就偷笑吧你。”
“我哪敢。只是,见义勇为的才人,现在可是人命关天呐,就牺牲下小我吧。”
“得了得了,赶紧把你的紧箍咒儿收好,……”门锁传来响动,静雅一把抽出我手中的签单,跳下桌子,回过身朝推门进屋的小唐唱个喏,说:“唐师傅,菩萨让我去收群小妖,过过猴大王的瘾,劳烦唐师傅带路。”
小唐知道静雅的脾性,见怪不怪,面不改色立正等候我的命令。我忍笑解释了一番,目送静雅松绿色的背影,直至被门板截断。有一说一的静雅,自从许诺振作起来,便戒掉香烟,整个人一改在法国的颓丧,月牙儿的眼里重现昔日的灵彩,在奉天的这段日子,活得积极,活得朝气。姣好年华,怎忍看她空渡?靖礼泉下有知,亦不会允红颜独老。群民的心理,我能猜出一二,若对静雅全然无感,不会整日针尖对麦芒陪着她闹。俗话说,患难见真情。但愿静雅和群民,能从中借得一双慧眼,窥到深藏迷雾后的情感真面目。
端起茶杯,润润几要生烟的喉咙,抬眼扫望三十平米的会议室里拥挤的人群,忽地想到三小时前,静雅在我起草通告时,给我画的漫画旁白,风声雨声嘈杂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操心。两个小时前,眼瞅着人越来越多,事儿越来越杂,我干脆移到这间中型会议室,请督军府的机要处协助,刻印出已解决的事项,交给总务处派出的人手,在会议室门口过滤访客,就是这样,室内还是坐得满满当当。
一名机要员递上一旅旅长的来电,汇报事情的进展。先前交代下去的事,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唯有泄洪区的事儿,有些棘手,发生一些纠纷,比如有些百姓不想撤离泄洪区,要与家园共存亡;还有些百姓携带东西过多,为鸡鸭引起的口角,由此演变成村民与士兵的对峙不下五六起。我做的回复是,用对父母的耐心劝说,用做儿子的心情体谅。电报说,命令下发后,报上来的争执减少,整个泄洪区只剩下一家,雷打不动,蓝化龙的独立旅。水利官与我商定的泄洪时间,定在正午十二点,也就是半个小时后。
论理,蓝化龙早该来了,却迟迟没有现身,按他平时畏缩的性子,若没二心,一定会顺着梯子下,体面移出奉天,方才是明哲保身的正道。若没二心?我被自己暗忖里无意识的字眼惊住,神色一凛,抓紧电文,内奸,高层,空城……思绪翻滚地侧望一眼暗淡的窗户,不知疲倦的雨水,斜敲块块似铅板的玻璃,砰砰绽开朵朵白花,碎裂的瞬间,蜿蜒的花梗上再绽开出朵朵白花。手指反射性地摸摸簪了四十九天白花的发鬓处,空空的,孝,已除了一个星期。雨滴绽开的声音,传到心底,生出共鸣,唱和的是悲伤、无奈……洪水,不是雨滴想要的,然而,洪水是由雨滴组成的。
诱饵由我撒出,一张大网正在悄悄暗伏,自己,或许又将目睹一场生死角斗,兄弟间的,角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