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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4.第三章 渡桥誓约

书名: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字数:5997 更新时间:2024-10-11 13:48:58

邮船鸣着长笛,迎着熏风煦日,缓缓驶向上海码头,我和群民群生好奇地站在船栏前,端看陌生的国土,父母们则动容跟在身后,好动的群民东窜西跑,时不时指点着逐渐靠拢的陆地,向大人问东问西,再叫着小妹,向我现学现卖。小妹,是群民和群生对我的新称呼。

结束这趟航行前,自己竟多了一对父母,黎氏夫妇,还有兄长,群民群生,我家和黎家前日正式结成干亲。这事的起因,是我照顾黎太太脱险后,去上黎先生的早课,黎太太总要撑起虚弱的身体,嘘寒问暖,好似我是病人一般。并时常和母亲两人窃窃私语,笑意、眼光颇象母亲和安太太一起时,看远祺和雁遥的模样,弄得我惴惴的,去黎家上课不再轻松。黎先生也许觉察出我的不安,主动提出两家结为干亲,父亲欣然同意,方化解了我的难堪。

前日,黎先生带着家人和礼物到我家认亲,递了承继纸,黎太太送了我黎家祖传的一对冰花玉镯,说是我大了,不需长命锁这类小孩子的玩意,还送我一套景泰蓝的碗筷。我郑重地向二老磕头,改了称呼,又重新与群民群生叙过长幼。黎先生在老家还有二子,所以群民是三哥,群生是四哥,我便是他们口中的小妹,黎先生还吩咐家仆,以后一律视我为自家的小姐。

邮船甫一到岸,喧闹的码头响起雄壮的军乐声。定睛望去,几排身穿灰色军服的士兵,站在码头的阶梯上敲鼓吹号,后面竖立了两个大红条幅,聚集着各式便装的人群。

父亲笑呵呵说道:“敏之兄,当年仓惶离家去国,可曾想到如今的场面?”

黎先生摸着山羊胡,朗声笑道:“不曾,虽知总有归国的一天。”两人相视大笑,携手下船。母亲和黎太太相扶着,招呼我们兄妹一同下去。群民拉着我在人群中穿梭,跑过跳板双脚蹦上台阶,兴奋地冲着我喊着,“小妹,我们到家了……”

在船上摇荡了几个月,突然踏上陆地,竟然生出不实的晕眩感,眼前金星乱闪,头冒起虚汗,腿脚发软。群民发现我的不适,扶住我连声询问,群生跟过来急速吩咐群民,让群民扶我到旁上台阶坐下,他去找我母亲。脚步虚浮地走到一边,尚不及坐下,我就瘫倒在群民身上,人事不知。

待到醒来,发现还在船上,保罗和李嬷嬷站在床边。保罗见我醒来,嗨了一声,称我是爱逞强的小姑娘,说远洋航行之后到陆地上,得有个适应过程,尤其是我这样的体质,再详细交代了注意事项后,便道别离开船舱。

李嬷嬷扶起我,帮我穿上鞋,说起家里的人和事,“老爷和太太听闻医生说三小姐没什么大碍,同黎家的老爷太太一道去参加欢迎宴会。据说连着要办三场,老爷怕你吃不消,苏家大老爷派了人手等在外面,送三小姐先回旅店休息。”

李嬷嬷牵我走出舱门,外面果真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旁边放着一副滑竿。一个腰别□□,脚穿长筒皮靴的年轻军官向我行了一个军礼,自我介绍道:“卑职姓刘,是苏督军的随行副官,特奉督军的指令,护送苏小姐去旅店休息,苏小姐请上滑竿。”

出了码头,弃了滑竿登上路边停靠的一辆黑色汽车。车子驶在人头耸动的街道,我盯着窗外,仔细端详着这座中国最为繁华的都市,见惯了西装革履的西人,猛地看到满街长袍马褂,有些许的不适。灰蓬蓬,闹哄哄,却比泰晤士河畔多份生气,多份鲜活。

下榻的旅店位于黄浦江滩,名为上海总会。六层的大厦,正是父亲所喜爱的英式古典复兴建筑风格,不禁笑道:“这是大伯帮我们安排的吗?”

刘副官颔首道:“督军说,苏局长一家常年旅居英国,住在这里方不会觉得生疏。”电梯来到五楼,门一打开,长长的走道两旁放满了花篮,细瞧彩带上的字迹,都有个苏字,我惊奇地询问:“这都是给我家的吗?”

刘副官唇角一弯,“当然,屋里客厅也都堆满了。”

我听了心中纳起闷,从不觉得父亲是什么炙手可热的人物,此次回国也没担任什么要职,怎样搞出这样大的阵仗。事后母亲告诉我,才明白是沾了两位伯父的光。乱世中,手中握有军队,方是最为有力的筹码。况且,南北不和,身为江苏督军的大伯父和山西督军的二伯父,占据了南北两个颇为重要的位置,作为他们的胞弟,自然受到各方的追捧拉拢。

刘副官介绍完父母的房间,推开隔壁的房门说:“这是苏小姐下榻的房间,苏小姐看看可有何不满?”

进屋扫视了一圈,房间装饰豪华典雅,宽大的白色饰金木床架,垂着缎面刺绣的淡金色帐幔,地上铺着厚厚浅色花纹的羊毛地毯。如此装潢,能有何不满,我道过谢,刘副官便辞行离开。

李嬷嬷推开窗户,以便对新到之地充满好奇的我观看外景。我趴到窗台上,踮脚探头环顾一圈,嚷道:“嬷嬷,快看,那里有一条河,还有好多船呢。”

李嬷嬷看看我手指的地方,笑起来,“别人要不知三小姐是从英国回来的,一定会把三小姐当作乡下来的土包子,那可是鼎鼎有名的黄浦江,这些房子在三小姐眼里不稀罕,在国内算是顶好的了。”

李嬷嬷答完后,便回到门口处,逐一打开地上的行李,开始清点收纳。我观望曾在大人言谈中出现过的黄浦江,还有眼前各种欧式情调的建筑,若不是马路上跑动的黄包车,随风传来细软的吴语,提醒着自己,仿佛仍身在大陆的另一端。

“三小姐,快来看,这柜子里有好多漂亮的衣服呢。”听说有漂亮的衣服,勾起我新的好奇心,跑到衣橱前,见里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各式服装,款式新潮,做工精细,面料考究。

李嬷嬷取下一件贴在我身上比试一下,衣服竟然与我的身材颇为吻合,李嬷嬷接着翻看下面的抽屉和柜子,齐齐摆满了其它配件和鞋子,啧了一声后,夸起大伯的细心周到。

我拿着那件裙子,再对着镜子比比,好奇地歪头问道:“他怎知我穿多大的?”

李嬷嬷笑了,合上抽屉回道:“这就叫料敌如神,不然督军的位置那么好坐?”

翻看时髦的新衣,女孩子爱美的天性一下发作,我跑到浴室清洗干净,顶着半干的散发,在落地衣镜前,由李嬷嬷帮着试起新衣。

换上一件裁剪精美的浅绿色纱制西式礼服裙,衣领袖口和裙摆都镶缝着苹果绿的细缎带,腰带也是同色宽幅缎带,我平展双臂,收紧的袖子在手肘处散开,踮脚转了一圈,层层叠叠的裙摆悠然打开。

“太美了”,李嬷嬷赞叹道,我乐滋滋地预备再转一圈,传来几下叩门声,李嬷嬷赶紧收拾一地的零碎,我猜叩门的是顾管家,便光着脚跑过去开门,美滋滋地想要他吃一惊,没料到吃惊的却是我。

门口站着五个人,除了群民和群生,其他一个也不认识。群民见是我,马上抓住我的胳膊询问道:“小妹,好点了吗?都是三哥不好……”

“我有什么事情得罪了黎家公子?”一个二十五六岁身着军官制服,模样帅气的青年人问道。

李嬷嬷放下手中的衣物,小跑过来行礼,“三少爷好,六少爷好,倪二表小姐好,黎少爷好。”

众人也一一给李嬷嬷问过好,三少爷,我的堂兄,二伯的大儿子苏远山扫了一眼凌乱的房间,极具威势地吩咐道:“咱们先到会客室等九妹,看九妹红光满面,想必如刘副官说的,一切正常。黎家两位公子大可放心了。”说完,率先调头离开。

顾管家闻声过来,打开一个房门,请我的那些亲戚进去,只有双胞胎还留在原地。群生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真的没事?”

我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你们不是去赴宴了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群民抢着说出原由,原来是刘副官回去禀告我大伯,说我没事了,大伯便要他的四子,我的六堂兄苏远晋接我过去,群民他们自然就跟着来了。我听后推推站在门口的兄弟俩,“你们也过去等着,我马上就过来。”

关上门,李嬷嬷帮我梳好马尾,从抽屉中找出一条绿色小纱巾做成蝴蝶结别在头上,穿上白色长筒袜,再从鞋柜中拿出一双白色单皮鞋套上,寻了一个白缎小手袋递到我手上,全身端详了一下,满意说道:“三小姐打扮起来,真是不输二小姐。”

和韵西比容貌,我还是有自知之明,便回说:“嬷嬷又在安慰我,不给嬷嬷丢脸就成。”

李嬷嬷宠爱地瞧着我,道:“三小姐,人哪,没有说哪个模样最美,三小姐的模样配三小姐的性情就很好。”

听后,我看看镜子,里面的女孩身段窈窕,肤色白净,鹅蛋脸,因忙乱兴奋,面色红润,柳叶眉,微挑的凤眼,虽不似韵西大大的杏眼光彩耀人,却也清澈灵秀,俏丽挺秀的鼻子,樱唇贝齿,笑起时颊边隐隐露着两个酒窝,没韵西美艳夺目,称得上清秀可爱。李嬷嬷的话,又在上面多添了一笔色彩,自信。这样的我,在众多的亲戚面前,应该不会让父母丢脸。

在回来的途中,母亲详细的向我介绍了复杂的亲属关系,光是苏家三代以内的直系就有近百人,母亲家族还有七八十人,父亲瞧我头痛的模样,开恩放宽标准,称只用弄清父母辈叔伯姑舅姨及堂兄妹和表兄妹即可,而这些关系,又让我头痛了一些日子。

我的祖父育有三子三女,大伯苏定宁有四子三女,二伯苏安宁有四子三女,三个姑姑分别嫁给余家,唐家,袁家,外祖父育有三子一女,大舅倪运泽有二子二女,二舅倪运鑫有一子一女,三舅倪运勤有三子。倪家表二小姐是二舅的女儿倪瑶歆。

会客室的房门敞开着,我过去一一向他们行礼问好。远晋是主请之人,先客气回了礼,说:“九妹,家父和三叔他们还在等我们,边走边聊吧。”

六哥远晋,今年二十一岁,面色坚毅,模样文秀,年初从日本军校毕业,现在大伯军队中效力。

瑶歆过来挽起我的手,用英语说道:“韵洋表妹,我们一起走吧,妈咪还要请你到我家住几天呢。”

二舅定居上海,在外祖父照应下,靠航运商贸起家,现是上海滩生意场的风云人物。十八岁的瑶歆,长发披肩,头戴一顶宽边白纱阳帽,身穿粉色西式绸制长裙,脚蹬乳白色半高跟皮鞋,活跃甜美,眼中有着倪家人的精明,据母亲说今年计划去美国留学。

“二舅和二舅母可好?”来到电梯前,我礼貌地询问。

瑶歆依旧用英文回应,“还好,等会你就能见到了。”

“倪小姐,我看你倒是更像从国外回来的,九妹都在用国语,你反是满嘴的鸟语。”站在电梯里,远山讥讽道。

“我愿意用什么语言是我的事,也是我的本事,不像某些只会弄枪的老粗。”瑶歆朝远山翻了个白眼。

“那些连自个国家的话都不愿说的人,依我看,也不见得比我这老粗高贵到哪里去。”远山扬起剑眉,帅气十足地回道,远晋和双胞胎在一旁垂眼闷笑。

瑶歆气结,用英语骂道:“去死吧。”

远山反倒笑起来,“想要我命的也不少,就像一个满身虱子的人,多一个虱子无所谓。”

笑声更猛烈了,里面加进了我的声音,明知发笑对不起瑶歆表姐,可远山堂哥诙谐的话语,实在太可爱了。

电梯门一打开,瑶歆气鼓鼓地冲了出去,我不免着急想追。远山止住我说:“九妹,她是上海本地人,还怕那个大小姐丢了不成。三哥我最烦看到那些唧唧歪歪,不知自己是谁的人。还好,九妹虽在国外长大,礼数文化倒没丢。”

“三哥,话虽如此,何必惹倪家不高兴。三哥,你带九妹他们走,我去找倪小姐。九妹,两位黎公子待会见。”远晋暗带责备地说完,一下跑不见踪影。

随着一脸不屑的远山出了大门,马路边停着一辆敞篷汽车,坐在车上的三个卫兵迅速跳下车,列队敬礼。看看车,对国家的幅员辽阔未有具体认知的我随口问道:“三哥是开汽车来上海的?”

远山拍拍我的脑袋,“你当这里是英国,路那么好走?我是乘火车来的,汽车是随车托运的。三哥以后倒要在老家好好修几条路,多盖几间工厂,免得整天受人闲气。”

远山命令卫兵自行回去,帮我们打开车门,我爬到副驾驶的位置,群民和群生上了后坐。远山动作潇洒地开动汽车,说道:“说实话,三哥真不想在那个酒宴上呆,当初起义时,一个个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深怕自己少占了便宜,丢了地盘,扯到现在,都已经大半年了,还没扯清楚。听黎先生说起,九妹以南丁格尔为榜样,是个有思想的女子,这样的妹妹,三哥喜欢。”

我的脸颊腾地一热,那日晚上保罗复诊,以为我是黎家的女儿,遂向黎家人问起我,还把我说的话告诉他们,害得经常被群民兄弟打趣,叫我弗洛伦斯。我轻声回说:“照顾干娘是应该的,该做什么事时就去做。父亲说这次革命成功,二伯和三哥可是立了大功,阻隔了北边南下的队伍,不然旧朝不会那么快瓦解,韵洋对二伯和三哥也是打心眼里佩服。”

“该做什么事时就去做。九妹这话说得太好了,象咱苏家人口气。可很多时候想和做差得太远,就连三哥,有时都不得不随波逐流。”远山帅气的脸庞,浮出一丝阴霾。

见状,我很想帮颇有好感的堂兄驱散掉眼中的阴云,但不知如何开口,对于国内政事,自己所知的都是从大人的言谈中得来的一鳞片爪,很难以说出个所以然。无语望天,只见夕阳西下,被街道围裹的狭长形天空中,飘浮的云彩镀着美丽的金边,我心里一动,提议道:“三哥,你要不想去宴会,我们就先打个家人电话,晚点过去。伦敦总是被雾罩着,难得见着这么好的阳光,我们去欣赏上海的夕阳吧。”

话音一落,群民在后面附和道:“我也不想回去,我身边坐的尽是些酸酸腐腐的之乎者也,无趣极了,群生你说是吧?”

群生慢条斯理回道:“那可都是些颇有名望的大儒,不要忘了父亲的教诲,一定要尊师重道……”

群民急着打断,“你想去尊师重道你自己去,反正我是不回去。”

群生没理群民,趴到远山身后,“苏大哥,小弟也想去欣赏落日的美景,可否麻烦苏大哥屈尊载我们前往?”

远山思忖片刻,朗声答道:“有何不可?这正合我意。同你们一起,我到更轻松自在。咱们就到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去赏落日,等到晚上七点的家人私宴再回去。”

打过电话,接电话的母亲应允了此事,远山迈着威武的步伐,带着几个小萝卜头重新上车,向外白渡桥进发。还没到河边,远远就瞧见夕阳下发着耀眼光芒的巍峨钢桥,来到近旁,苏州河水被落日染成金黄色徐徐流过。

我抚着桥杆,望着瑰丽浪漫的美景,笑着问远山,“三哥好象对此地很熟悉呀?”

远山眯眼眺向金红的落日,没有理会我的戏谑,半晌后低沉说道:“四年前,我从日本军校毕业回国路经上海,当时这座铁桥刚刚开通,我和几个一起毕业的同学来过此地。那时的我们,脑子里装的都是如何改天换日,驱除鞑子,摆脱欺凌。一起回来的四个,牺牲了一个,出国了一个,还一个早已意志消沉,顾着赚钱享乐。九妹,你知道吗?这座桥正名应叫公园桥,叫外白渡桥,是有典故的。五十多年前,一个英国人在此处建了一座桥,设置了过桥税,专门向中国人收,外国人却常可免交,引起民众的激愤,十七年后地方当局才盖了一座免费的木桥,取名公园桥,老百姓为了庆贺不用向洋人交钱,有了外白渡桥这个名。可见,触及到民众的私利,大家还是齐心的,但是,唤醒其救国热情,燃起其报国之志,却犹如翻越蜀道。”

远山在日本留学时就加入了同盟会,是个意志坚定的革命党人,此刻,却是落落寡欢,神情萧瑟。

“我觉得家父一贯倡导平民教育,是个可行办法。大力普及教育,开启民智,打开他们的眼界,自然就不会鼠目寸光,只争眼前小利。”群生的语气,带着难得的慷慨激昂。

群民附和道:“苏大哥,不用难过,我和群生支持你,我们的国家,正是有大哥这样的人物,才没彻底沉沦,我今后定会用我所学,实践苏大哥和家父的理想。”

群民和群生坚定的目光,如繁星般璀璨,是心中的理想点燃,所激发出的光芒。

我为之感染,也回道:“三哥,你所翻越的蜀道,再加上我一个。”

远山环视我们三个小人,肃脸染上一层笑意,向我们伸出大手,斑斓的落日余晖中,几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在见证过无数山盟海誓的外白渡桥,留下了我今生第一个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