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满尘埃
作者:何处听雨 | 分类:现言 | 字数:19.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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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苦乐参半
“早啊!索尼娅!”
沈愫在往车站方向的林荫路上回头, 见是同班的留学生郑见斌,遂停步笑道:“早!萨沙!”平日里他们大多数时间还是会叫彼此的本名,只是偶尔也会用俄文名互相打趣。既然刚才郑见斌先叫了她“索尼娅”, 她一时顺口便也以他的俄文名跟他回打了招呼。
郑见斌和室友缪泓一样, 都是去年夏天刚从国内大学毕业。沈愫只比他们大两三岁, 却自感与他们的“状态”完全不同了。有时会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简直可称“苍老”。缪泓和郑见斌都属于外向阳光型的人, 纵对现状有所抱怨, 也不过嘴上发泄完就爽快了。沈愫和他是乘同一架飞机来莫斯科留学的。那个当时坐在她相邻座位、看她哭泣而手足无措地安慰她的男生就是郑见斌。郑见斌的本科阶段就是俄语专业,功底相当厚实,因此他也申请只念半年预科。沈愫的俄语底子放在整个预科的平均水平来看是不错, 与他相较却明显见拙了。所以她有时也会向他请教一些俄语方面的问题。
“其实,并不习惯老毛子的名字, 我还是更喜欢自己的中文名。”沈愫说。
“嗯, 我也是。可有时自己的名字经由老毛子嘴里叫出来, 反而怪腔怪调的,你不觉得吗?”郑见斌跟着道, “你的‘愫’发音还容易,我的名字就不太好听了……”说着他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沈愫下意识地抿起嘴,把郑见斌的名字在脑袋里默念了几遍;想了一圈后,她明白过来,不觉也跟着笑了起来。“见斌”——以俄国人的发音非得读成跟“煎饼”一个样。
“你想到了, 是不是?”郑见斌边走边抬手打了个响指, “要是连名带姓一块儿读啊, 那就更滑稽了!——整个一‘蒸煎饼’!老实说啊, 我的名字在国内的时候就已经有人起绰号了, 咱汉字还有四声可分,不至于完全跟‘蒸煎饼’似的, 老毛子的语言可不分四声,念出来就彻底成‘悲剧’了!”他自嘲地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不觉走到了26路电车站,这里是此路电车的终点站。正好有辆车刚进站停在那里,两人就上了车。
26路车有两节车厢,沈愫他们上了第二节。她站在车尾处,拉住扶杆,漫无目标地朝车窗玻璃外看去:莫斯科四月末的太阳刚升起不久,一束柔和的光恰好投在颇有年代感的的银灰铁轨上,反射出些微发亮的金红色。
“叮叮”——伴着有轨电车特有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有种特殊的清脆韵味,车缓慢地开动了。沈愫放下拉住扶杆的手,转过身子背靠车尾的内壁。不知怎么她发自内心地微笑了一下,她自己也有些惊讶于这一瞬无缘无故的美好心境。
一群鸽子被突然向前驶去的电车惊起,朝麻雀山的方向飞去。
预科班一般都是八人上下的小班,以利于语言教学。学生虽少,可教室面积本身也小得很,□□人一字排开地坐着,倒显出几分拥挤。只是这几天班上每天都有两人以上的缺席,最大的原因是四月乃“光头党”集会闹事的多发月份,对于外国人来说,走在街头或者搭乘地铁都有遭到攻击的危险。今早沈愫和郑见斌一进教室,就听有人大喊:“哦,你们可来了,等你们一起商量个事呢!”
“明天就是20号了,听说好多班的学生都跟老师说了不来上课,因为缺课的人太多了,所以老师都默认明天停课了。”说完,那个叫袁欣岚的女孩儿伸手,向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显得刚才的话题十分郑重。
沈愫不是不知道四月二十号是希特勒的生日。据说这天外出的危险系数尤甚寻常日子。四月以来关于“光头党”行动的真假流言纷飞,对于初入莫斯科的预科生来说,不管这些可怕的消息是否确凿,总难免会导致人心惶惶。这几天来预科的出勤率就是留学生恐慌的明证。
“那么,是要向老师明天停课?”沈愫问。
“我们班算是用功的了,隔壁两个班前天就跟老师说停课了。老师也没辙,总不见得她来上课,底下没有学生,这独角戏怎么唱?”坐着的另一个男生说。
商议的结果是:明天停课一天。他们把统一下来的“决定”跟主教尤利娅宣布后,她无奈地把她那双肥白的、戴着艳色大宝石戒指的手一摊:“哦,我从来不相信那些传言是真的。不过好吧,就一天。我亲爱的孩子们,要知道你们不来上课我太伤心了!”
尤利娅是个四十多岁的随和的中年女性,皮肤雪白,身材发福,但以俄罗斯人这年纪的普遍身材看,还远够不上肥胖,且大概正是因为体态丰满的缘故,脸上的皱纹也不多,只有当笑起来时才会带起眼角和法令的表情纹——这反而使得她看上去更和善可亲了。学生们都很喜欢她。她有着俄罗斯人少有的好脾气,教书时循循善诱,私下里也耐性十足——善良的人各国都有,但“耐性”这两个字,撇开特例,就俄罗斯这个民族的整体而言,真是不多见。
中午在预科楼下的食堂吃完饭,离下午的副课开始还有些时间。袁欣岚故作夸张的语气,对在座其余三人宣布,要给他们讲讲昨天放学后的一场“惊魂记”。别看袁欣岚成天戴着副黑框眼睛,个子娇娇小小的,像是个极其斯文老实的女孩,实则她能说会道,说话时还非常擅于渲染气氛。郑见斌站起身说:“等等,我去买杯红茶,一边喝茶一边听故事。你们要不要?”
大家均点头。郑见斌走了两步,不忘回头嘱咐:“等我回来再开讲啊!”
袁欣岚呷了口热茶,慢吞吞地说:“昨天我下课后,想顺路去“乔普利斯坦”(莫斯科一大型菜市场,菜价较一般小店和超市便宜)买点菜。结果,回来路上,一出地铁就撞上警察了。我嘛,又偏巧没带护照……”
班中最为年长的孙逸打岔道:“太不小心了,在莫斯科,护照怎么能离身呢?你又不像我们几个,主楼啊、DAC啊这些宿舍区情况还好些,住ДCЯ,还敢没护照到处走?何况这两天那么危险,你还为省俩钱跑去“乔普利斯坦”买菜,真是昏了头了!”
“你就别忙着摆老大哥的样子数落我,先听我讲完嘛。”袁欣岚讨饶道。
孙逸笑眯眯地住了口,大伙都静静等她把经过说下去。
“结果就是我被警察带上了警车。你知道,我俄语又不好,一紧张,更啥也说不出来了。这两个警察也怪,起初不说话,就这么开啊开一路给我开到森林里去了。”
莫大的DCЯ宿舍区在莫斯科地铁橙线最下方的雅希涅瓦站,附近有成片的野生树林。白桦、槭树、小叶杨、松树等等生长茂盛,本身美虽美矣,在这种情形底下被警车载入森林,可不是件什么浪漫的事。
“我开始还很害怕,直到镇定下来后我想明白了一个关键……”说到这里她特意卖个关子似的停了一下,“这里是俄罗斯啊,朋友们——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永远不是大问题。我说我是个学生,没有多少钱,身上只有两百卢布。然后我就把钱逃出来给他们了。”
“到这儿完了?”郑见斌追问。
“精彩稍后继续,”袁欣岚喝口茶润润嗓子,接着笑道,“他们大概见我也不像非法移民什么的,就爽快地收了钱,准备放我下车。知道吗?当时我不知怎么鼓起的勇气,干脆跟他们说,我迷路了,要他们把我送出森林。
“那两个警察还不坏,居然咧嘴笑笑,说:‘好,你住哪儿?’我跟他们说我住莫大DCЯ宿舍,他们就直接把车开到宿舍楼底下了。”
“我倒!”郑见斌直接坐了个趴下的姿势。沈愫和历来严肃的孙逸也抚掌大笑起来。
“你真是个天才!”孙逸怪叫道。
沈愫说:“这是块神奇的土地,所以,才会产生许多匪夷所思的天才举动。”
袁欣岚翘起大拇指:“总结得好!”
这几人在讨论这起实上可称之为“遭遇”的事件时,气氛是那么轻松,好像全然不把个中隐含的心酸放在眼里。也难怪——在莫斯科,他们对类似或更糟糕的事,即使没有一一亲自体验,看到的、听到的也多了,以致只要不是天塌下来的问题,都可付笑谈中。
人在逆境中是自苦、还是想方设法苦中作乐,状态自截然不同。沈愫没有抛下沉重的回忆,只是,她已决心向前走了——纵使心上还背着沉重的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