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满尘埃
作者:何处听雨 | 分类:现言 | 字数:19.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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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自此隔银湾
沈愫盯着手提电脑的屏幕, 下意识地滚动鼠标,蓦然发觉已到文档的最后一行字。底下是一片空白的页面。
她心里泛起化不开的苦涩:若是故事只到这里结束,也好。
她已经记不得, 当时何以会选择用文字记录下这段往事。如非要作出揣测, 大概多半是因为积压的隐痛无从宣泄、而身处异国的寂寞更迫使她回味这甘苦交织的情感经历。然而当故事进行到这里, 她再无法平静地码字。
室友缪泓今天严重扭伤了腿、只能闷在宿舍养伤。若不是她向沈愫提出要借她的手提电脑看片、上网用以消磨时间, 沈愫几乎不会轻易去打开这个文档。她担心缪泓会无意间因为好奇而点开这篇自传体的小说——纵使概率微乎其微, 到底还是不愿存着曝露自己隐私的风险。略加思索后,她点击了文档的编辑钮,选择“查找”功能, 然后将自己的名字全部替换为另一个虚拟的人名——“宋雅”。至于其他人的名字,她懒得一一虚构了, 也无此必要。反正, 在这里, 是另外一番天地、另外一个圈子,没有人与她国内的亲友有所交集。
而“宋雅”, 是她俄文名字“索尼娅”的谐音。有时这里的老师为了发音方便,会叫外国学生的俄文名,她也就“入乡随俗”地按自己姓名的首字母起了“索尼娅”这个名字。
沈愫用键盘敲出的故事,不能说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白都做到毫厘不差,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写下的是她这大半年来原汁原味的生活历程, 有着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精准度。正因为太真实, 所以, 她才无法将它写完。她不是真正的小说家。她不知该给这个“故事”安上怎样一个收尾、该为这份感情“创造”怎样一个结局。在她潜意识里, “故事”永远停在“且留此梦”那一章节, 最好。
她推开窗,早春的莫斯科, 晚风甚凉,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遂又把窗关紧,拉上深色的厚窗帘。关机拔掉电源后,她抱着笔记本走出自己的房间。
沈愫所住的莫大主楼宿舍是一个套间里两个小单人间,所谓室友,其实是同住一个套房。每间房面积都很小,床是窄窄的单人沙发床,其余家具不过是一面迷你书橱、一个折叠书桌和一张椅子而已。实际上,再想添置任何“大件”,空间必会相当局促。
住主楼宿舍最大的优势就是视野宽广,窗下就是偌大宏伟的校园。而且莫大主楼就建在麻雀山上,麻雀山虽不过是座最高海拔仅两百余米的小丘,却已是莫斯科自然景观的最高点了。从主楼走到山顶的观景台很近,在那里可以俯瞰全城:顶着“洋葱头式”金顶的东正教堂点缀在苍茫的树林之中、莫斯科河静静从山脚下流淌,麻雀、乌鸦和鸽群不时扑到草丛与人群中漫步觅食,那些小东西丝毫不见怕生的迹象——忽而它们成群地呼啦啦扇动翅膀,在山顶恣意盘旋片刻后远去、也可能再次于山上落脚,隐匿林间;放眼向下眺望——或近或远处的体育场、民居、商店、还有熙熙攘攘的车流……种种凝固和流动的风景尽收眼底。
对沈愫来说,入住主楼宿舍区还有一项目前尚未享受到的好处,即入系后上课特别便利:从这里步行到文学系所在文科一号楼只有几分钟时间。只是现在的她还在预科中心上课,交通相对就比较麻烦了。莫大的校区分散,大多数科系集中在主楼周围,但像新闻学院和心理系就在红场附近,而从主楼所在的麻雀山到预科中心要坐十几站的有轨电车。更不便的是,从麻雀山走到电车站,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要么步行至少二十多分钟、要么另坐两站巴士转车。自四月冰雪初融以来,沈愫多半是选择步行。倒不是为了省车钱——她用的是学生月票,本就不限当月的乘车次数;她只是不喜等待并不准时的班车。等车加上行驶的时间,比步行到26路车站的时间省不了多少。
“你明天不上课,早上肯定要睡觉,反正我今晚也不用笔记本了,免得到时吵醒你,干脆现在就给你吧。”沈愫把手提电脑交到缪泓手上。
缪泓半歪在沙发床上,左脚上缠着用来固定的白色的绷带。她是个国内本科刚毕业的女孩,长得瘦瘦小小,乍然一看算不上漂亮,可她微笑起来的神情很讨人喜欢:眼睛弯弯的,鼻子旁的三四点极浅的小雀斑略微挤紧了些——谁都不会觉得这些小雀斑碍眼,反而倒显得这张脸孔有种纯真未脱的可爱。“多谢了。我可真倒霉啊,追个公车都会扭伤脚。幸好有你的笔记本,不然在这个鬼地方,我一个人在宿舍待上一整天非闷死不可。看来暑假回去我也得弄台笔记本带过来。”她喟叹一声,“唉,来之前哪里知道一个人在国外生活那么无聊。”
“安安心心休养几天就好了,就是千万别再伤着。这几天的晚饭我可以顺便帮你做些。”在国外孤军奋战,病了、伤了,是头等麻烦的事。沈愫很理解缪泓的心情,能帮上一点忙就尽量出份力。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不用麻烦你了,反正主楼里有卖现成吃的。谢谢,你真好!”所谓“需求产生商机”,不少中国留学生在楼里坐起了小卖部和盒饭、点心生意,卖的是中国小食品和中餐。打个电话订购,就可送来。有些生意好时忙不过来,反正都是一栋楼里,大不了亲自去做生意的学生宿舍跑一趟。
“那行,我先去睡了。”沈愫转身回到自己房里。她仰躺到床上。灯没有关,反正她自己知道一时也睡不着。用手机调好闹钟顺便看了眼时间:23:50。莫斯科当地时间,与国内相差五小时。
失眠,和时差无关。出国已经一个半月。别说时差,连当地的生活也都大体习惯了。山下地铁站旁就是菜市场,一般隔个两三天她会买一些菜,也就是放学后从26路车站下来顺便走过去。预科的课并不紧,以她原先的俄语程度,要掌握这些并不困难。原本是一年或一年半的预科(根据学生的要求或程度定),她向校方申请只念下半学期,在做过语言测试后学校应允了,只要她能通过夏天的预科结业考试就可升入研究生。
沈愫翻了个身,拉过毯子盖住大半个身子。——房间里暖气充盈。别说已是四月,就是隆冬时节,莫斯科的室内温度也不低。寒冷并不难耐,教人不堪忍受的是漂泊的孤零感和远离故土和心中至爱的强烈痛楚,稍稍静下心时,那种痛就悄无声息地钻入骨髓,像一条饥饿的蚕虫一样啃噬着她的心、一口接一口、昼夜不停。很多时候,她感到有些麻木了,麻木到只要不再某个特定时刻提醒自己就可以承受那份记忆。可惜,今晚要除外了。在翻看自己的文字时,沉淀下来的痛苦又被搅动了。那条记忆的“蚕虫”仿佛肆意加重了啃噬的力度,对准她的伤患处狠狠地咬了下去,疼得她几乎要尖叫起来。
她的那个故事固然从淡淡忧郁的笔触开始,却是止于温情款款处。从安昌返回上海后的事,她只字未写。可在她的回忆里,有一个深深的凹陷,盛满了苦咸的海水。任她流再多的眼泪,也不能将这汪苦海完全倾干。——可能是因为清楚地知道这点,在只身来到莫斯科后,她反而甚少哭泣。最后一次哭,还是在上海飞往莫斯科的旅途中,飞机遭遇到强气流,她不知怎么就失控地抽泣起来,使得邻座的人以为她是害怕飞机失事,好心安慰她。她哭得很凶,浑似个没心没肺、不忌讳模样失态的小孩。飞机在西伯利亚上空剧烈颠簸着,她僵坐于绑着安全带的座椅上,身子微微颤抖,手脚冰凉,眼泪爬了一脸。
在绍兴火车站候车时,皓尘和沈愫同时把之前关掉的手机打开。——逃避不能是永远的,此刻就是他们必须回去面对风暴的时候了。
两人的手机均显示了有超过二十个来电提醒。对此起初他们并不惊讶,直到从皓尘的手机里翻出一条短信——正是这条短信,震碎了所有的梦:
“皓尘,我是冰焰,你妈自杀了。速回!”
回拨电话后,冰焰接听并告知:“幸而发现及时,人已救过来了。”两人这才略松了口气,心里仍是一片死灰。坐进车厢,四周其实很吵:人们的交谈声、打牌声,伴着咯噔咯噔地车轮压过铁轨的单调声音,搅和在了一起。他们却什么也听不见:心里空旷荒凉,寂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怖,可谁也不张口说一个字。当途中另一列火车轰隆轰隆与他们这列车相向驶来,又疾驰而过、各自分开的那一刻,沈愫和皓尘不约而同地都隐隐感觉是种不详的预兆——有一种人力不可违抗的力量,正把他们推向各自不同的方向。沉默在继续。不是他们不想说话,而是没有勇气向自己或对方承认当下真实的心情。
“妈——”皓尘冲进病房,痛苦地跪倒在病床前。沈愫则停留在门口,不敢入内。
岳依梅的病床被一旁陪床的冰焰摇起至四十五度,她仰靠着身后雪白的枕头,冷厉地瞥了一眼远远站着的沈愫:“你不是要跟她走吗?你可以不用管我们的,你们走吧,我不会阻拦你。”
“你明知道我不是要抛下你不管,为什么还做这么可怕的事?我只不过陪沈愫回趟老家,只去几天而已……在电话里我都跟你说了,不是吗?你豁出性命相胁的这份固执究竟为了什么?总不能硬要我……放弃沈愫、和冰焰结婚吧?妈!求你理智点行不行?如果真出什么事,你是预备让我悔死、恨死自己吗?妈,你好残忍!好残忍……”皓尘把脸深埋进床单的边沿,哽噎道。
岳依梅轻叹一声,对坐在椅子上的冰焰说道:“冰焰,你先出去。”遂将目光转向沈愫,又迅速收回。
沈愫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岳依梅是要和自己的儿子单独谈谈。她转身退到走廊。冰焰也从里面走出来,顺手把门带上了。
沈愫看着乳白色的病房门缓缓合上,心中的不安更甚:她似乎看到了幸福的入口被无情地堵上了;抑或可以说,被掩住的是她和皓尘用信念支撑的唯一的、充满希望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