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满尘埃
作者:何处听雨 | 分类:现言 | 字数:19.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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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童年
“沈愫!”于皓尘也认出我来,也不知是看见我的脸还是听出我的声音了。“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就住三楼啊!”边说我边下楼,直到走到他面前。
“我住一零一,这么说来,我们还是邻居了!”于皓尘望着我,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依然显得明澈。他真的很像潇尘,尤其是这双眼睛和眸子里透出的神采——那一瞬间我暗自有些恍惚。我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站到了他的近前。他说,“沈愫,我现在正好要外出,今天太晚了,明天白天你要是有空,就下来坐坐吧,我们再好好聊聊!”
星期天的午后,我从于皓尘那儿听到了一个真实悲惨的故事,我终于明白,潇尘、皓尘两兄弟以及他们的父母之间,存在着怎样纠结缠绕的往事:
于皓尘他们的父亲原来是国企的职工,十几年前开始下海经商,在厦门当地开了家不大不小的琴行,每天忙忙碌碌不着家。母亲是一家重点中学的数学老师,又身兼教研组组长,大大小小的先进、园丁奖不知拿了多少。可就是这样看似令人羡慕的家境和父母,却令皓尘和潇尘从小就缺乏关爱。
他们的母亲——他们那位身为“成功教育者”的母亲,可以废寝忘食批阅学生作业、可以免费为贫困学生补课的好老师、却忽略了一个母亲的天赋使命!在做一个充满爱心的人民教师的同时,她忘记了自己的儿子也需要她的呵护!在这一点上,于皓尘比潇尘稍许“幸运”些。他幼时身体比较弱,又患有小儿哮喘。所以,相对而言,母亲在分给学生后所剩余的一点时间和精力,大部分也就分给了皓尘。皓尘咳嗽了、皓尘要吃药了、皓尘对食物过敏了、皓尘要住院了……这使得原本就渴望母爱的潇尘显得越加不受注意。
皓尘说:“潇尘因此而讨厌我、排斥我这个哥哥,虽然当时很火大,会和他吵,甚至打架,可当我大一些,我完全能理解他的痛苦。其实,我的境遇也就比他好一点,要不是我小时候有哮喘,我妈只要心思一沉浸在工作上,就能把我们两个全都忘了……”
于皓尘告诉我,潇尘大约十来岁的时候,有一个晚上,整夜都没有回家,谁也不知到底小小年纪的他去了哪里。可居然到了第二天清晨他回到家里,他的母亲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儿子已经“失踪”了一整夜。
特殊原因当然也是有的:那晚他们的母亲批改完毕业班的作业,已经是十一二点,家里突然又来电话,说有个学生因为高考在即压力大,一时精神出现问题,割腕自杀了。她立即赶去了医院,幸好是有惊无险。等她回到家已是第二天凌晨。她应该根本没进儿子的房间看一看,而是直接回房睡了。反正皓尘和潇尘第二天和起床,她们的母亲已经做好了早餐,如平常一样嘱咐他们吃了饭自己去上学,而她则拿上一个馒头,匆匆出门上班去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张餐桌上的情景:只有我们两兄弟面对面坐着,父亲也是彻夜未归,不知上哪里应酬去了。我默默喝着稀饭,不时打量弟弟。潇尘低头啃着手里的馒头,睫毛突然扑闪了一下,两颗眼泪就掉了下来。
“那一刻,我真的很心酸。虽然当时年纪很小,可是,我切切实实体会到,什么是‘心酸的滋味’……我一下子原谅了潇尘以往对我的态度,他只是渴望父母的关注,可无论怎么做,都没有办法得到。而我,居然还要跟他分享父母仅有的一点关爱——不,在他看来,也许是种‘抢夺’也说不定。我的哮喘夺去了母亲本可平分给我们两兄弟的爱,让他变得更加可怜!
“说来很奇怪,我后来哮喘再也没复发过,一方面是从小治疗得早,控制得好;另一方面,我在想,也许也有心理方面的影响力吧——我的潜意识里,大概是不许自己再发病了。我不要让潇尘感到更孤单难过。如果父母的爱不能变得更多,那就让我和他一样不受关注吧。那样我还会好受些。”
皓尘说起这些往事时,痛苦盘踞了他的眼底眉间。这么多年前的发生的事,对他仿佛依旧历历在目,恍如原景再现般令人揪心。
他的父亲在他们考上初中后提出离婚,原因是最老套的“婚外情”。他们的母亲是骄傲的、自尊的,她痛快地在协议书上签了字。从此,皓尘与潇尘,分别随了父亲或母亲生活。
“我和潇尘见面少了,两人的感情反而变得逐渐融洽了。虽然不像一般兄弟那么热络,但我知道,潇尘已不再讨厌我、排斥我。还记得我离开上海前,唱那首“fly people fly”吗?”他问我。我点头说“记得”,他接着道,“你们大三那年,学校开圣诞晚会,潇尘甚至邀请我去看他表演了,当天他也唱过那首歌……”皓尘低下脸,一缕额前的头发垂至他的眉间,他轻抽一口气,说,“晚会结束后,他把他自己写的歌送给了我,那一刻我知道,小时候的事,他不再怪我,他彻底接受,他有一个亲兄弟叫皓尘,不是一个只会夺走父母对他的爱的人,而是能带给他安慰和理解的哥哥……”于皓尘拼命吸气,但没有忍住,眼泪依旧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滚落到他的深蓝裤子上,晕开了两点近于黑色的水印。
等他平复下来,他继续说道:“我不恨我的父亲,真的。对我的继母也恨不起来。老实说,父亲固然有错,但母亲这样的妻子,也算不上称职可爱。但是,我也很难和我的继母很好得相处,毕竟,我是我母亲的孩子;所以,在我大专毕业以后,我就从家里搬了出来。那时在厦门的酒吧驻唱,后来又到了上海。
“我不像潇尘——他其实是个天分很高的孩子,从小读书就很好,不需要大人操心。也许,他想在这方面胜过我吧,希望由此得到母亲更多的宠爱。而我妈也确实总在他考了好成绩的时候,给他一些鼓励、表现得特别高兴。这大概才是潇尘最想得到的东西。虽然我们兄弟两个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乖孩子,但至少,潇尘更让父母省心。而我爸,从严加管束到‘恨铁不成钢’,最后随我放任自流,我想,我终究是让父母失望的叛逆儿……
“说起来,从小到大,关于我的父母,我觉得庆幸的一点就是:我爸爸是经营乐器行的。从小一个人觉得寂寞、无聊了,就去琴行转转,和那里会弹奏乐器的销售员学吉他、钢琴,我自己也喜欢琢磨音乐,大学里就组了个乐队,慢慢地,积累了些舞台经验。不然,我都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做什么。”
于皓尘讲完了他们家的故事,然后站起身,往我们各自的杯子里加了些水,随后落座。
“很糟糕的故事,是不是?”他自嘲又无可奈何地冷笑道。
“很糟糕这不是个虚构的故事。”我悲伤地看着他。
“是啊。”他把身子往后仰,靠紧椅背。
“你和潇尘,都是天赋很高的人,一样聪明、敏锐、有着纤细的情感诉求,可这些,恰恰是你们的父母忽略了的。潇尘的夜不归宿也好、努力读书也好,你的叛逆也好、甚至你小时候的体弱也好,这都是为了能引起父母的注意!——我的意思当然不是你小时候故意装病,但也许正像你说的,你的潜意识里是为了怜惜潇尘而没有再次复发哮喘,那么也可能年幼的你也下意识地夸大了哮喘带来的不适。”我深吸一口气,喟叹道,“我很抱歉这么说——我刚才说的一切只是我个人的猜想,如果错了,就请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
皓尘的眼底掠过一丝惊讶,那既有被人提及伤处的隐痛,又包含被人了解后生出的欣喜,一抹不易察觉、意味复杂的浅笑浮现在他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