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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路满尘埃

作者:何处听雨 | 分类:现言 | 字数:19.1万

10.命运的残酷玩笑

书名:归路满尘埃 作者:何处听雨 字数:5819 更新时间:2024-10-25 18:40:35

在医院手术室门口,我看到了坐在长椅一头痛哭的冰焰。她的身边还坐着一名交警。

我的心一下坠入冰谷。某种从方才接电话时就产生的不祥感,在此刻更牢地攫住了我。我甚至害怕挪步向前去证实我的预感。

就这样我僵立在原地,冰焰不经意地朝我这边侧过脸,发现了我的存在。她缓缓起身向我走来。

“潇尘怎么样?”我怯怯地问。

“车祸、很严重。还在抢救!”

我拥住哭泣的冰焰,自己的心也在颤抖。扶她坐回长椅,我简单询问了一旁的交警,知道潇尘在斑马线上被车撞了,原因竟是去捡脖子上松落的项链,以致当绿灯一下跳成红灯时,没有及时躲开一辆疾驰而来轿车。车主已在现场作了酒精测试,证明是醉酒驾车。潇尘固然有疏忽,但车主显然要承担更大的责任。而车祸现场最重要的目击证人恰巧就是冰焰,那时,她看着潇尘从马路那端向她走来、看着他的项链不知何因掉在地上、看着他弯腰去捡项链、看着他被驶来的车辆撞飞!……可以相见,冰焰该是承受着多大的痛苦目睹这一起惨祸发生,又是忍着多少悲哀焦急,配合警方做完了笔录。

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她,一起等待潇尘最终的命运。

命运之神却是那样残忍无情。

当手术房的灯光关闭,潇尘的生命之烛也随之熄灭了。

医生的一句“节哀”,不能抚慰冰焰,亦无法让我的泪水止歇。

交警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的神情也透着伤感。他打电话通知局里的同事,大抵就是告知他们,伤患已抢救无效。

“小姐,我知道你们很悲痛,不过我还是要问一下……”

“不是已经做过笔录了吗?”冰焰哭喊着。

“是的,暂时我们不需要记录新的情况,但是,我们需要通知他的直系家属。你有他家人的联系方式吗?”交警平静地问。

冰焰好容易屏住抽泣的声音,哽咽地说道:“没有,他的老家在厦门,他母亲叫岳依梅,也在厦门。他父亲很小就离开了他。”

交警再次打电话。

“已经从死者手机里找到她母亲的电话了,我们警方已经通知了他母亲前来料理。有什么事我们会再联系你。”说着交警正正警帽,似乎要离开状。

“等等——”我忽地想到了什么,“警察先生,岳潇尘在上海有其他亲属!他有一个亲哥哥,名叫于皓尘。”

交警站住,冰焰楞楞地看着我。不知怎么我竟一直也没在她面前提起过皓尘的存在,也难怪她惊讶。

我告诉交警,于皓尘在“鹿岛”酒吧驻唱,但我没有他的联系电话,我想潇尘的手机里应该也存有皓尘的电话。即使没有,找到于皓尘对警方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当于皓尘出现在我和冰焰面前的时候,冰焰一下子晕厥了过去。我干脆扶她平躺到长椅上。

我能理解她的情绪,这个和潇尘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带给刚刚失去爱人的冰焰多大的冲击。而这个人,是皓尘,而不是他的潇尘;一个已经永远离去,这一个却正向我们走来。

他跌跌撞撞奔到我们近前,头发散乱蓬松,黝黑的眼珠周围布满红血丝,脸色青白,半跪在手术室门外低吼:“谁?是谁死了?”他转头与我目光对峙,“我不相信!绝不相信!”

交警过来试图拉起他,被他用力地甩开,他直视着我,仿佛只有我能告诉他真相。

“于皓尘,潇尘他……”我也很难对他说出潇尘离去的事实啊。

“别说。”于皓尘痛苦地垂下头,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我知道了。”

我望着晕厥中的冰焰,再看看眼前艰难无奈地接受弟弟意外死讯的皓尘,我感觉自己的喉咙、胸腔都被什么堵住了,我的呼吸也变得那样困难,喘气不上来。头脑缺氧,耳鸣目眩,我不由扶住墙,试图能依靠到一些支撑的力量。

“小姐——”意识朦胧中我听见交警的惊呼,我的眼前被黑色侵蚀,伴随着轻微的“着陆感”,我倒在了医院的走廊……

第二天早晨,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除了同房的三个病人,没有旁人在。

我掀开毯子坐起来,正好护士进来查房,询问了一下才知道,我昨天发烧到39度,加之悲痛的刺激下,晕了过去。

护士给我量了体温,已经打过针,现在睡了一夜,体温下降到37度五,我自己也已经感觉好多了。

我很担心冰焰的情形,拨打了手机却再次无人接听。我自己办了出院回家。

在出租车上我给邵楚齐打电话请了假。没说具体的事,只是说高烧需要休息,他准假了,叮嘱我不必急于来公司,身体为要。

到了门口我才记起依旧没有钥匙,若是冰焰不在家,又该如何是好呢?

所幸我一拉铁门,发现没上锁,里面那道门也只轻轻一推便开了。

“冰焰,”我走向窗前寂寂站立的她,“我很担心你……”

“你还有余力担心我?”冰焰转过身,迅速截住我的话,“那么你就不难过了吗?”

为什么她的语气像是喊着愠怒般的质问,我不明就里,只好沉默。

“潇尘死了!他才二十多岁,可是他死了!你不明白吗?你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冰焰哀伤地怒视着我,“难道你仅仅因为他是我——你朋友的男朋友才感到有那么些难过?为什么你还能冷静地担心我?”

“不是的!当然不是!”我分辩道,“我当然难过,他也是我的朋友啊!但是逝者已矣,现在更需要关心的是你呀!”

“潇尘在你心里就真的无足轻重到这个地步?!”冰焰的眉间充满不平的神色,声音寒冷如冰,“还是,你从来不敢诚实面对自己的真心,为了……维持你做朋友的底线,你必须冷漠地伪装下去?”

冰焰的话犹如当头棒喝,让我在迷蒙中看到自己身上人性的弱点。我不够诚实坦然吗?我在自以为是避免伤害他人的同时却欺骗了自己,反而给别人带来成倍的困扰吗?

她松开紧握成拳的手掌,有什么滑落到地板上,发出金属特有的轻响。

我把目光落到地板上,我看清楚了:那是一条链子,来得颇为眼熟。难道是潇尘的?

“就是为了它,潇尘失去了生命!昨天,于皓尘取回了潇尘的随身物品,我央求他把这条他随身佩带的链子给我。也许是命中注定,谜底总是要揭晓吧……”

我弯腰捡起项链。它躺在我的手心,冰冷而坚硬。

链子上坠着一个三公分见方的银色盒式挂件,看式样应该像旧式怀表一般,是可以打开的。

这枚链坠的出现(抑或是“始终存在”)意味着什么,我不确定;我只是下意识地抗拒接下来将要面临的事。

“打开它!”冰焰冷冷地“命令”道。

我竟毫无道理地心慌起来。说不清是因为冰焰的反常还是因为这链坠本身的谜团。看我无法不依言一看究竟——不光是为了冰焰的要求,也为我自身对它所暗藏的秘密,充满了掺杂了恐惧的好奇。于是我打开了它。

那里面——

藏了一个“我”!

“哼呵,呵呵……”冰焰发出一串冷笑,“没想到?”

纵使我有再强烈的第六感,我也不可能想到,自己的半身照竟会镶嵌在潇尘的贴身饰物里。而这,意味着?

“答案!”冰焰一屁股坐在地上,泪流满面,“五年来一直是我站在他的身边,我以为,我离他最近,可笑的是,他的胸口却直到死前还紧贴着另一个人的相片!”她抬头看我:“有听过比这更荒唐的爱情故事吗?我们真是世界上最悲哀的情侣!”

原来,打开这枚链坠,就以为着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打开记忆的闸门!

我的耳畔顷刻传来洪流涌出的巨响——轰!轰轰!——绝非近似小溪潺潺流淌的轻音,而是一浪高于一浪、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的轰鸣!

而我,则被这股洪流冲激得无法招架。我的眼前再次被墨色吞噬,所有的物体只剩下一圈暗金色的轮廓。我利用最后一丝清醒挣扎到了床沿,让自己的身体歪倒在床上。

闭眼片刻,我才敢睁开。天花板在我眼中已回复常态,只是刚才那阵眩晕带来的不适感依然存在。

冰焰呢?

我轻声唤她。

冰焰从浴室走出来,手上端了一脸盆水。她走到我面前,把脸盆放下,蹲下身说:“我看得先解开你衣服。”说完她开始从我衬衣领口第一颗扣子解起,最后褪下衬衣。她的手势很轻柔。她绞了毛巾,从我的颈部开始替我擦身。

“翻个身。”她说。

我照办。她又解开我背后的文胸扣,我深吸了口气,感觉呼吸也顺畅许多。冰焰又绞了遍毛巾,细致地替我擦背。

“知道吗?”她用手指溜过我的肩,缓缓说道,“以前在大学澡堂洗澡的时候,我就留意到了你。不害臊地说:我从来都认为自己算是很美的了,因此绝少对同龄女孩的外貌投以关注,可是你——我头回见到就打心眼里觉得漂亮!——我说的‘漂亮’倒不单指脸庞,而是……怎么说呢……由内到外无一不恰到好处!”

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顿了顿说道,“你的每一个细胞都洋溢着纯真的气息,相比美丽,这一点更让我迷恋——或者也不能用‘迷恋’这个词形容,总之,是一种很想与你亲近的感觉。有时我也会想,我是否应该和你成为朋友,我和你,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离你太近,兴许是件冒险的事!我为自己是否经得住‘自惭形秽’的情绪而患得患失,也为你是否会因为接触我而感染我的坏习气而忧心忡忡。——在你这些都无法想像和理解吧?然而,我还是太喜欢你了,太想拥有你这个朋友了,于是暗自抱着侥幸,甚至希望你能反过来把自己所拥有的一些美好特质传染给我!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同时失去爱人和我最要好、最尊重的朋友!”

我顾不得整理衣衫就撑起身子搂住冰焰的脖子:“不会的,你不会失去我!哦,冰焰,你不痛快你说出来,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不能坦诚相见的!”

“太迟了,”她轻轻拿下我搂住她的双臂,把我按回床上,“愫,太晚了。这是我们三个人的问题,潇尘却已经永久缺席,再谈‘坦诚’,没有意义了!”

“怎么会呢?”我急道,“潇尘不在了,可你我——”

“你我?你我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了。”冰焰把手上的毛巾投入脸盆,溅起了轻微的水花。

我还想对冰焰申辩,但我实在精疲力竭。昨天一天的折腾,今天突然的刺激,加上发着烧,我的身体、我的精神都濒临崩溃。我不再说话,只希望一觉醒来能和冰焰和好如初,至少,让她有耐性和我再作沟通。

……我回到了“海德格尔”咖啡馆。

虽然进门前并未注意招牌(连如何进入的也浑然不知),但我知道这里就是“海德格尔”。一切与当年几乎毫无二致——改变兴许也是有的,可我终究太久没来了,已经记不清楚店里的细节。总之,这是“海德格尔”咖啡馆:墙上依旧贴着海德格尔的原子笔素描画像,还陈列了一些其他的图片和刊物。满目都是似曾相识的景象。

我回来了。——在很多年前,我曾经来过这里。

整个海德格尔只有我一个客人,连店员也不知所踪。我随便在窗口拣了个座位坐下。窗外下着霏霏的雨,背景音乐是一首不知名的舒缓曲子,直觉上像是个有点忧伤的午后。

我心里很明白,自己在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他很快出现了。

他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眼神犀利而严峻。他离我前所未有的近,又仿佛变成另一个我所陌生的人那般遥不可知。

我说:“你终于来了。”

“是的。”

“她知道你来见我么?”

“她无法感知现在的我。”

“你不该来。严格说,这毕竟是种背叛。”

“可你在等我,是你召唤我来的。如果这是背叛,我不知背叛过多少人了!不在乎这一次。另外有一点——我对她从来谈不上‘忠贞’,因为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确定自己爱的是你。我只是需要她,她也需要我。”他的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浅笑,“况且如果没有你召唤,我根本来不了这里。”

是的,他说的是事实,是我要他跑这一趟的。

我问道:“你能把爱和需要分得如此清楚么?难道你爱我却不需要我?”

“我已经是个接近被掏空的人,也许一般人从外部看不出来——可我自己再清楚不过。和我在一起的人,是不会感受到幸福的,早么早晚逃走,要么最后会和我一样空空一无所有。”

“你怎么没设想过,没准我可以把你的空洞填满呢?”

他沉吟片刻,说:“或许你可以,却势必是拿自己做我的‘填充剂’;而更大的可能性是,你耗尽心力,结果却像掉入怎么也填不满的无底洞,又有什么值得呢?”

他的话我一知半解。“既然和你在一起就有被掏空的危险,那你干脆躲到水星上去好了。可事实上你却并不‘安分’,你还是会招惹不少女孩子。照你的说法,被你‘掏空’的人应该很多咯?”

“我和她们是彼此消磨。”他兀自摇头,“要知道,我也不是出生伊始就成了‘空壳人’的,‘损耗’是经年累月堆积起来的,和我交往过的女孩子们,也无一不是如此——从一个纯洁完整的个体慢慢被虚耗得面目全非。我们都生活得不轻松。可无奈的是,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其实应该是幸福的,根本不理会我们心底到底作何想法——若是那天心血来潮起个头对人说:‘心里苦着哩……’准保被打断,还免不了被人奚落一番,倒显得是我们在故作矫情。于是这些苦楚就只好找‘同类’倾诉了。——说是倾诉,其实基本也不必开口说,几乎看上一眼就知道哪些人是‘同类’,我们这群人都像有敏锐的直觉,大概也是种天分吧。好了,碰到了,就只管在一起就是:互相取暖、享受快感,忘却悲伤,吞掉寂寞,把世间的烦恼都尽可能抛到九霄云外去。这就是我和她们从交往中得到的好处,或者可一称之为‘利益’。既然谈到‘利益’,当然也会有‘成本和代价’我需要付,她们也同样免除不了。很公平吧?”

“对冰焰,也这样想?”

他眉头纠结了几秒,说:“不完全是。刚遇到她时是预备像过去那样干的。享受快感、忘却悲伤,吞噬寂寞!只管在一起,互相喜欢互相依赖但绝口不谈爱情。我以为她也会那样的。可后来她竟为了我改变自己,以为这么做是我所期望的,实际却让我有了压力,她在背离我的世界,变得不再是我的‘同类’。我知道这样下去必然是‘两败俱伤’。虽然在我已经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尽量以彼此最小的‘损耗’获取最大的满足,可终究还是无法保持平衡。”他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她是我交往过的女孩中唯一一个让我多少感到内疚的人。”

“所以你一直留她在你身边,作为回报?”

他哈哈大笑:“我可没有那么伟大!”他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徐徐说道,“况且我不认为有这个能力,我是说——回报她!难道你不觉得她是个不赖的女孩儿吗?她对我是有吸引力的,我需要她。”

“为了你的私欲,你占有她,你一直在利用她对你的眷恋不舍?你太过分!”我不由为冰焰忿然。

“我从不伟大,而且我承认我的卑劣!请你最好记住这一点!”他吐出淡蓝色的烟圈,正色道,

“其实她所要的,本来就远远超出了我所能承受的范围。只不过,我顾不了能否让她真正满足,或者坦白一点说:我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却不甚关心她本身。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她而舍弃你。”

“你一点也不爱她?”

“当然我很喜欢她。事实上我也不曾讨厌任何一个和我在一起过的女孩儿,否则绝不至于勉强交往,连睡觉都不可能。但如果我爱一个人,我会躲得远远的。我谈不起恋爱,这点绝对心知肚明。如果被所谓的真爱追赶,可能的话,没准真开溜到水星上去也说不定!”说完这句,他的脸在淡蓝色的烟雾中渐渐隐退。

“喂——”我嚷道,“这就要走了么?”

岳潇尘也罢,蓝色烟雾也罢,“海德格尔”墙上的装饰物也罢,顷刻间竟通通消失不见。回应我的唯有一大片茫然的空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