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除了是王熙凤的生日外，还是大观园海棠社的正经社日。本来就是轮流着做东，只因人不齐全，就乱了例。今日饭后，园子里的姑娘们就到稻香村来闹李纨了。

李纨心想，轮流做东只怕有人借故不来，还不如学着凤丫头做生日那样，各人凑份子，不来的也不能少，给了份子钱再不来那也随他，不过转头又想，若是由她来提议，只怕又有人要说她小气了，倒又不如趁机带着姑娘们闹凤丫头去。

一来探探凤丫头的口风，看看昨日做生日是老太太的一时兴起，还是要成以后的定例了，兴许还能用了官中的钱来给姑娘们起社，二来实则官中的钱出问题了，这凑份子的定例也该由凤丫头来宣布，李纨如此盘算，到时候那些爱嚼舌根的小蹄子也只会说凤丫头的小气，而不会把矛头指向她来。

于是，李纨把探春唤到跟前来，轻声说道：“轮流做东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找凤丫头去，请她来做个‘监社御史’，明白？”

探春听了，显然没有听明白，笑道：“琏二嫂子若是铁面无私，请她来做个‘监社御史’是好，只不过她恐怕不会做诗吧，来吃东西倒是真的是咧。”

李纨笑道：“她确实不会做，我们也不用她做，她只监察着我们里头有偷安怠惰的，该怎么罚就是了。更何况，那可是一个进钱的铜商咧。”

李纨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探春随即也听明白了，笑道：“大嫂子原是这个意思，我听明白了，只是我们这么哄她，琏二嫂子若是猜着了，知道是我们的钱不够花，才想出这个法子来勾了她去，好和她要钱，只怕琏二嫂子不会答应吧？”

李纨笑道：“凤丫头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自然猜得到，她不仅可能不答应，还会说出两车无赖的话来呢！”

李纨说着，心里又想着，凭凤丫头的那张嘴，到时候肯定倒打一耙，当着姑娘们的面数落她这个当大嫂子的。说什么“姑娘们原是叫你带着念书，学规矩，学针线，这会子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足足的又添了十两银子，又给你园子里的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屋里的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大官中的。”

对此，李纨心知肚明，只是少与他人说起。这寡母老太太口中的寡妇与失业，乃是她自嫁入贾府以来，所遭受的两次冷落，第一次是因贾珠病死守了寡，第二次是因失去管家之权而失了业。

荣国府的管家之权本应该由大奶奶李纨来协助王夫人，但王夫人却因贾珠的亡故而叫了二房的媳妇、自己的内侄女王熙凤来协助她管家。对此，贾母老太太看在眼里，又得了王熙凤的再三讨好取悦，也就默认了李纨的寡妇失业。

这位青春守寡的荣府大奶奶的一言一行，就特别敏感、特别引人注目地体现着这个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的体面。因此，除了丰裕的经济收人、优厚的物质待遇和别人的可怜、敬伏之外，李纨若是再企图得到正常的美满的家庭团圆、夫妻和美，那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李纨明白“恭近于礼，远耻辱也”的道理，在失去了丈夫贾珠之后，她以守礼尽责为自己获得了在贾府的安生，赢得了大奶奶身份的尊贵。府里的众人虽都同情她，但上自贾母下至族人，也都没有人敢轻视她。孤儿寡母，常在这一大家子中受到冷落，不过李纨还是尽了自己的全力努力融入其中，尤其是随太太们一起围在贾母老太太的身边，努力尽着孝。

在荣国府这样的官宦大家，李纨从一开始的富贵双全，变成一个深宅大院里的寡妇。李纨和贾兰这对孤儿寡母，在受尽冷落的日子里，李纨的随分从时、老实安分，就是他们孤儿寡母安身立命的根本。

不比贫寒之家的寡妇为求生计而再嫁，也不比那不愿守或夫家不让守的寡妇也改了嫁，李纨的守节牌坊其实更坚固地立在她本人的心坎上，她觉得自己并不需要再去靠另一个男人，因为她可以靠钱。

李纨不是怕花钱，虽知凤丫头会这么说她，让她每年拿出一二百两来陪着姑娘们玩玩儿，可还是想趁机挑唆姑娘们去闹闹凤丫头。

若是官中的钱真出问题了，李纨和贾兰孤儿寡母的，更应该守好自己的小财，免得贾府一旦靠不住了，落得个无依无靠。若是官中的钱没有问题，又凭什么该让李纨出这个钱来给姑娘们花呢？

横竖王熙凤这个二奶奶是管家奶奶，李纨这个大奶奶在府里已经失了权势、受了冷落，难道还要赔了夫人又折兵，把他们孤儿寡母长年累月积攒的钱，花在被众人捧在手心的姑娘们身上？

李纨想着这些，心头便立即狠下了心，对姑娘们说道：“甭管她这个大俗人答不答应，‘监察’也罢，不‘监察’也罢，我们都得去闹她一闹。凤丫头这个泥腿光棍，专会打细算盘、分金掰两的，亏她还托生在诗书仕宦人家做小姐，没想到出了嫁还是这么着。昨儿还打平儿，亏她伸的出手来，她要是生在贫寒小门小户人家，做了小子丫头，还不知怎么下作呢，只怕天下人都叫她算计去了。今儿就算没有诗社做东的事，我也要为平儿的事找她论个理，早就想替平儿打抱不平了，今儿姑娘们愿意随本大奶奶去的就去，不愿意的各自回屋便是。”

说到了平儿，众位姑娘都纷纷响应了，都表示要为平儿报仇去，去给平儿仗腰子，争争气，且说要她们的琏二嫂子从今往后再也不敢打平儿了，当着众人的面向平儿赔不是。气势如虹，正遂了李纨所愿。

姑娘们难得和大嫂子一条心了，李纨自然是喜闻乐见。于是，领着姑娘们出了园子，径直往王熙凤的屋去了。谁知，到了王熙凤的跟前，姑娘们刚才的气势顿时矮了半截，李纨只能孤军奋战，斗了王熙凤好几个回合，才好不容易将她逼进了一个小角落，直问王熙凤，这诗社她到底管不管？

王熙凤这才认怂，也明白自己当下若是不入社，不花几个钱，岂不是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再往后还不让李纨这个大奶奶给夺了管家之权，到时恐怕想在这里吃饭都不成了，且说明日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姑娘们慢慢的做会社东道儿。

李纨等人从王熙凤的屋里回到大观园，宛如将士出征满载着胜利的战果归来。眼见天色不早，姑娘们也就各自散了，李纨领着素云和碧月回了稻香村的屋里。此时，贾兰已经回来了，在书房里玩弄着写有“墨”字的木头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