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离传
作者:辛琴 | 分类:历史 | 字数:4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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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凉夜访客
三月二十五,正逢故人忌日,夜里怎么都睡不着,腿伤才刚好了个七七八八的林竺就索兴披衣而起,爬到院里的假山上寻了块平整的石头坐在上面看月亮。
月亮不够亮,弯在天边如一道细眉,星星也不多,零零散散不仔细看看不见,夜风还有点凉,她搓了搓手想,好想念师父的醉梦生啊。
她独自坐了一会儿,从怀里拿出一根白玉短笛,那笛身雪白如月、洁如凝脂,玉色里嵌了枝半透明的白桃,看着栩栩如生。她盯着白桃喃喃自语:“入阵前你就已经做好了打算,拿你的命来换阿离的命是不是?你怎么能骗阿离,你说我们都可以活着出来的。不,你不会骗阿离的,你还活着是不是?不然我怎么能听到《解忧》呢......”
四周寂静无声,阴冷的夜风吹过面颊,十分凉。
她抹去两滴清泪,两只手握住短笛两端横放到嘴边,对着笛身上仅有的四个笛孔鼓着嘴吹,挨个吹一遍一个都吹不响,反倒听见一句清寡的男声:“笛子不是像你这样吹的。”
突然听到说话声她吓了一跳,偏过头去,看到大朵大朵玉兰花盛开的繁芜下,站着一个白衣如雪的男子,男子白衣墨发、纤尘不染,夜风里衣袂翩然,如从黑暗里忽然撕裂开的一抹亮色,耀目如朗月星辰,她看得微微心惊,一时完全怔住了。
慕洵负手站在玉兰树下,盯着坐在石头上的女人,她在看自己又不像在看自己,神色透着一丝丝忧伤,不知道想什么想的入了神,慕洵微拧了眉,又向前走近了两步。
林竺终于回了神,看清眼前男子的面容,这才意识到这个人不是记忆中那个华衣胜雪、目光清冷如诗、挑琴弄弦的白衣哥哥,而是隐忍狠厉的慕洵!
想到他十几天前冤枉自己、打了自己,林竺冷哼了声并不想理会他,但又记起自己是他府中后院的一个婢女,她的生死都掌在他的手中,惹恼了他吃苦的是自己,人在屋檐下,有时就不得不低头。她遂将笛子放回怀里,从假山上走下来行到他面前,屈着膝要向他行礼。
只是师父从来不拘她规矩,她在薛府学的礼仪规矩多半都用不上,这会突然要用,有些不知道怎么做了。她屈着膝,双手一会左边摆一会右边摆,一会又想到底是左手覆在上,还是右手覆在上,神情很是纠结。
慕洵盯着她的小动作,唇边绽出一个很浅的笑,只是转瞬即逝,说道:“既然不会就算了,起来吧。”
林竺非要跟自己较劲,摆手说:“我其实会的,你先等一会,让我想想......”后边执灯照路的田姜本就看得很着急,恨不得冲上前去教她,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林竺听到田姜的笑就好一阵尴尬,僵了僵,放下手站直身,不说话,也不看慕洵。
慕洵盯着她疏冷的表情,淡淡问:“凉夜不睡,有心事?”
他这口气闲得简直就像他们很熟一样,压根就忘了十几天前他几乎要了她的命,她冷着脸很没好气地说:“殿下不也没睡,难道也有心事吗?”
听着她这冲劲儿很足的回答,慕洵深深地盯着她,淡淡地说:“本王的确有心事,在想你究竟是谁。”
“心事之所以被称做心事,是因为本应该放在心里,说出来就不叫心事了,殿下不用讲给我听!”
“心事存在的价值是等待与人分享,本王倒是觉得,不能说的叫秘密,能说出来的才叫心事。”
他明摆着是不会罢休,再绕下去,今晚就得跟他来一场心事究竟该不该说出来的辩论,林竺决定不回避了,摆正脑袋看着他,哼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想告诉你,又何必问?”
慕洵目光精厉地盯着她:“你就不怕本王杀了你?”
林竺唇边勾了点冷笑:“你要想杀直接就杀了,又何必跑来跟我聊天?”
慕洵盯着她,目光比夜风还凉,她不由自主颤了一颤,挨过十几天前的那顿打,她心里还真有点怕他!
但不过一瞬,慕洵又换了淡淡的目光,悠悠地说:“本王暂时不会杀你,因为留着你,还有大用。”
林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个你揣摩不透的男人跟你说,留着你还有大用,简直能叫人寒到发根。
慕洵说完没多理她,转身往院内走,林竺下意识提醒说:“欣妤姐姐已经睡了。”忽然想他大半夜跑这么远到清池台来,肯定不是找自己纯聊天的,他要真的想换换口味来点清淡的而重新宠幸欣妤,绝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便又赶紧补充说:“我的意思是,我先去替你叫她起来。”她转向屋走。
慕洵却叫住了她:“睡了就不用叫了,本王过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告诉她一声,明日随本王一起去雪峪山,你帮本王通知她也一样。”
“去雪峪山?你去雪峪山做什么?”林竺惊讶,不过又很快将太过表露的神情收了起来。
慕洵盯着她静静淡淡的模样,分不清刚才是否是自己看错,便不动声色解释道:“本王的王妃旧病难治,本王送她去找清修先生治病,欣妤的寒症也是几年不好,上回越大夫嘱她要多往阳光下走一走,本王带她一起去当是散心。”
说完,仔细盯着她的神情。
林竺这回不是惊讶,而是疑惑不解,师父妙手回春的医术诚然无人匹敌,慕洵会想找她的师父为自己的王妃看病很合乎情理。只是寻王妃旧疾复发的实情别人不知道,货真价实的寻王妃本人——她——却知道是个晃子,现在他竟然要送一个晃子去雪峪山找她的师父看病,这不是有病吗?
还是他有其它需要掩人耳目的目的?
她琢磨不透他的为人,猜不透他的用意,又不好直接问他为什么要送假王妃上雪峪山,略略思考一瞬后,问道:“听说清修先生很不喜欢和皇族打交道,你确定你能上得了雪峪山,见得到清修先生?”
“这是本王需要考虑的问题。”意即不劳她操心,她问得太宽了。
林竺立即冷冷冰冰扭过脸不再说话了,嫌她问得多,她还懒得跟他废话呢!
慕洵见她神情藏得太好,也不想和她多啰唆,转身要走,走之前想起什么又转回来,提醒她说:“对了,此事你明早替本王转告欣妤,她身边没什么人,清池台的人全部都跟着去。”
林竺赫然转回脸来瞪他,他这后半句话分明就是故意说给她听的,清池台统共四个人,夏莆和冯邱想都不用想肯定得跟着。“你这是在变相警告我,我逃不出你的掌骨吗?”
慕洵望着她,似乎在笑:“知道就好。”
突然,一个护卫从远处飞了过来,急慌慌地落地跪下向慕洵禀告:“殿下,府里闯进了一个刺客!”
闯进个把刺客不是大事,慕洵没答话,田姜在旁低声斥责道:“有刺客去告诉晁总管,慌慌张张跑这里来做什么,难不成还要殿下亲自去抓一个刺客?”
护卫急忙解释说:“是晁总管让属下来的,刺客原本是冲着王妃的院子去的,但被守夜的婢女发现了,晁总管带人追拿他时,他躲进了世子的解忧院,在解忧院失踪了,晁总管正......”听到刺客躲进了儿子承宣的解忧院,慕洵话没听完,立即化为一道白影飞走了,不会武功的田姜也急忙提着灯笼拐出了清池台。护卫愣了一愣,随后连忙飞过清潭追着主子们去了。
看着三个大活人瞬间消失,林竺不由得皱眉细想,刺客是冲着“王妃”的院子去的,便是冲着她来的啰?那跟在常州刺杀她、以淬过冰蝉毒的暗箭中伤她的会是同一个人吗?如果是同一个人,究竟谁会这么穷追不舍地想置她于死地,在她“病重垂死”的情况下还要冒险来补一刀?
想不出这么个人来,她突然就有些后悔以前没有多问问父亲军务之事,或者问问昌陵的权力政局,如今出了事,竟然连一个怀疑防备的对象都没有!
想到这个,她又想起了那天父亲将赐婚的圣旨拿给她看时的模样。父亲驰骋沙场一呼百应,万事敛入眼里都能运筹帷幄,但那天他很疲惫很苍老,神情很为难,沉默了许久后跟她说:“我以你的名义跟皇上说,你选中了寻王,皇上同意了。现在就差你的意思,你如果同意,婚期定在明年三月,你如果不同意......”
“如果我不同意,这圣旨能悔吗?”她打断父亲的话。
父亲为难地看着她,良久,才说:“竺儿,爹没办法,不过爹也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嫁......”
她又打断了父亲的话:“我听明白爹爹的意思了,作为父亲,您自然是不希望我嫁的,但作为薛将军,您很希望我能嫁过去,所以才先定后询,带着皇帝的圣旨来问女儿的意思!女儿的意思真的有那么重要吗?算了吧,既然圣旨都下了,那就嫁吧,谁叫女儿生在将军府呢,您经常跟您的将士们训话说,先有国才有家,您是三军主帅啊,以身作则,那女儿就配合您!”
当日的那些话,当然气话的分量很重,不过现在仔细来想那件事的本身,里面有很多疑惑不解之处,父亲已经是玉品的镇国大将军,大权在握,薛府的百年声望也不低,竟然还有能令父亲深感为难的事,那件事必定不是小事。
难的是,她对朝局政治一概不知,不知道父亲为难的真正原因,也不知道皇帝同意她嫁给慕洵的真正意思,更不知道在常州对她放暗箭的幕后黑手在阻止这桩婚事中想得到什么益处......
她正凝神想着这些事,眼前突然罩过来一抹黑影,她条件反射就以为是刺客,惊地连步后退,却被黑影揽住腰抱了过去,另一只手在她张嘴叫出声音之前捂了过来,对着她“嘘”了一声。她睁大了眼睛,看清黑影遮着的半张银质面具,突然就改变主意放弃了挣扎。
黑影唇角勾出了笑容,先四周看了看,二话不说揽住她跃上高墙,连翻了两道院墙后直接离开了寻王府,一路飞檐走壁,在一条远处有灯光照过来的暗巷子里停了下来。
“啊!”两人刚一落地就听一女子惊叫,巷子的角落里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就见两个衣衫不整的男女慌里慌张跑出来。林竺朝他们跑远的方向仔细去看,人声喧腾、灯红酒绿,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地方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花街柳巷。
“看你带的好地方,坏了别人家的好事!”林竺笑怼。
“我就是看这边亮着灯,可以借来好好看看你。”黑影松开她,将脸上的半张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一张脸廓分明、清俊英朗的面庞,熟悉的容貌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年长她七岁,却比她晚入师门七天的师弟秦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