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桃夭三千丈
作者:Raphare酱 | 分类:历史 | 字数:5.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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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日已暮〈下〉
是夜,宵禁中的京城格外静谧,只有盏盏灯烛在犹未且住的雨中纷乱迷离。天上不见太阴,院内难眠的人也不得赏月,只得恼怒地在床上辗转反侧,暗骂今年的天气。
昀王府曾有惯例每月十三设家宴,把安养在府上的兰太妃和各房侍妾都邀出来饮宴,兼而尤伶助兴,也颇得欢畅。只是这项惯例自去岁末至今都未再设,只怪老天不开眼,如何都舍不得放一天雨。以往每月十五皇族中人会在清晏宫陪侍宫宴,请日暮宫拜火祈福,逢节祭祀。这项事离不开国师,前任国师未经省部获罪处死后,诸多典仪便让皇帝以俭省为由裁撤,连带国师一职亦一并抹除不再设置,也算是皇帝一项政绩。如此一来月中十五前后昀王便得闲暇,可以陪伴家眷,便不再计较十三的家宴。但原本因此稍有懈怠的下人却敏锐觉知倒近来主君异常的空闲,于是愈发小心起来。
本来君翙对宗室防范甚严,寻常皇亲听政而不议政,做个抄手贵族便是本分。年来稍许放松,可饶是昀王而今得势,日日要过目过手诸多公务,也只是管些烧人却无关紧要的鸡皮小事。
晚间昀王听陈觉回禀,又是不见人踪,心中略有迟疑,道是京郊山头再大,也不该有猛兽将人吃了尸骨无存。转念一想却又罢了,叫他下去领杖,罚过了便放了这任务。当初引宇文承同他那四位兄弟合谋不过是为了让这些人自作孽,顺带除去一干对手和一个手握重兵的异姓侯爷,不想祗絮文涛却就势退位于祗絮明宸,这才是失算之处。如今韵歆失踪,大王爷失势,三王五王已死,七王除名玉碟入狱,除却皇位,他的目的基本已经达成。韵歆的存在会是个麻烦,但也并不急于一时。
陈觉低头退下,刚好将面上长疤藏住。门外候着的俏婢挽风紧着走进来,给灯笼换上新烛,用银剪掐去稍许烛芯,盈盈笑着夺下亲王重新拿起的本子,温言道:“夜已深矣。殿下偏好夜读却不打紧,总教奴婢与拂月陪着伤神。”
昀亲王手支下颌,并不似笑的弧度在嘴角挑起:“今上有个癖好,夜中偶尔会用油灯(古代贵族用烛灯而不用油灯)。据说是因为当年早逝的影妃挑灯之态甚是美丽。如今宫中妃嫔多备油灯,也都挑得一手好灯,想来皇兄临幸美人时也别有一番美景。陛下尚且如此寻乐,如何挽风娘子还不愿意陪本王雨夜良宵趁兴私话么?”
面皮薄的美婢红了脸要说话,却听得门外轻快的步子响起来,故意提醒二人那脚步主人的到来,遂转身开了房门。
果然甫一开门,拂月便着一身潮气进来,急急解了披风,走到炭火边暖手。一面行礼一面道:“老远就听殿下说些不觉臊的话。果然奴婢才到底是奴婢命,在外头四处奔走还不及挽风随逗些巧话儿。”
挽风笑着一肘子击在拂月腰上,骂道:“王爷同我还记得天寒给你留个盆子,你还敢回来就甩脸子,给谁看呢?量你那德行,怕是给我瞧了。”
年轻俏丽的二位女子还是惯常地吵闹,昀王按了按额角,有些许怀念过去一个同她们一样年轻俏丽的女子。
每每懒得应付房中侍妾之时,她会守在门前告诉他那些可都是名门千金。在朝中受气回来,她会请来羽墨渊的戏班陪自己一同看戏。他生气时她会逗他欢喜,他却从来看不见她作为一个女儿家的柔弱。他清楚知道自己不喜欢她,那却是他一生中不可或缺的一段过往。她死的时候自己的心情,或许与当年难产过世的太子妃下葬时祗絮明宸的心情有几分相似。
他叫住两人,道:“本王还赖你二人有一天能全数顶替行素。如今这局势,且让本王省省心吧。”
二人语默良久。
许久后,挽风道:“王爷竟是,在意姑娘的?当初她顶罪去的时候也未见王爷惋惜……原来,王爷竟还念着?”
“如何能忘记呢?”祗絮弁言道,“她先前最喜欢的一套古帖本王收齐了,你替本王烧了吧。”未待回话,转而问拂月,“边关情势何如?”
拂月此刻方记起自己夜半出府的目的。她本是去驿站等入京使,却未见人影,便想起还有衡阳的信件未上呈。于是将怀中密信递与昀王,一面回道:“二殿下今年春返或许要耽搁了。说是半路叫信隼截住了,必得回去。”一面看信一面听禀,昀王皱起眉想什么事能叫他的二皇兄折回去。他二皇兄的秉性,十二参军,十四南驻,十七拜将二十封帅,享端王爵的兵马总督,现今三十方二,虽是无心江山,却长了十足十的心眼,只怕对国中各地了如指掌。宫变之时大局所令不得返京,如今半路让急信拦下,更不会是小事。
昀王笑将起来,听着屋外不合时宜的凄风苦雨,低声道:“那陛下或又有事可忙了。”
“殿下?”
“依他那不管不顾的心思,火烧眉毛也未见得逼得住他。”只怕是边廷有异,且有大异,“不过还未定论的事,都须将嘴给本王闭紧了。”
“是。”
昀王叫二人退下,心想,这回他可真是守住了本分不说不搅不闹,倒不知皇帝要如何。端王任性,并不见得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是为了正事才不肯回京。
似乎,军报还未传到京中。他耽搁这些日子,是为了什么呢?猜不透他的心思,正如当年问他为什么要离开京城一样无果。
端王不在的时候,他总觉得心里少些什么。或许该找个人来转移视线了。君翙的皇室,毕竟是不适合兄友弟恭的。
他想起一个声音:“还有什么,王爷最清楚了。”
那个借由行素才得以相识的人。
他想,或许是因为见了路疏遇的缘故才会想起。
无法抑制地想了许多,昀王辗转反侧也未能成功入睡。要睡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敲窗,皱眉打开,窗舷外的人竟是……
挽风说已经折回去不会回京的端王。
院外传来马嘶,那是他的爱马。每年他回京述职时他总能听到它的嘶鸣。
他看向他。
该是赶了多急才能今天便到京城。
想起他赶路的缘由,昀王心里稍稍抽了一下。
果然是任性的皇兄啊……那些以为他回去了的人都被骗了,他早就准备了替身。
昀王笑起来:“皇兄怎么在这里?”
外头撑伞的人浑身湿透,面色在夜色里看不清晰,却能清楚听到话语中的笑意:“先让我进去吧。”
京城的节气不比衡阳。现下的衡阳已是暖风怡人,而即便气候正常,京城此时也不能算暖和。
桃花刚过的日子,甚至京郊夜岚山还在盛放着花林,总像残留着积雪的味道。去冬无雪今春久雨,只是让那种寒凉加剧了而已。
点上烛台,这才看见端王的脸色有些苍白。慌忙打开茶壶盖,昀王发现茶壶中只有冷茶,一时不知要如何帮他暖身。端王见他窘态,伸手按住了他的手,道:“不必忙了,我还要赶回去,马上就走。”
“……这么急吗。”昀王坐下来,看着他放在自己手上的手,旋即看向他,“我的人说你已经回去了。”
“是呢。”端王笑笑,“可是都走了大半,总不甘心就这样回去。于是就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弟妹还好吗?”
“很好。比以前行素在的时候听话很多。”
“我就说她是在吃醋嘛。”端王笑着,脸上只见一片兄长的和气。
昀王皱了皱眉,道:“我对行素没什么。”
端王耸耸肩,道:“只要她以为就可以了。”
“……”
“你呢,现在还好吧。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给明宸……皇上添麻烦?”
“当然了。”昀王淡淡一笑,“否则我要怎样活下去?”
“你呀……”端王无奈地笑笑,“我从来不知道你们在计较些什么。不过我自己也选择了逃避,就不劝阻你们了。但是,皇上那里会很为难,你不要太任性。他只是不想计较,你要知道,你不是他和太后的对手。”
昀王将目光转向空茶碗,这种话只有祗絮邠炎会对他说,可是,他不想听。唯有这种话,他不想听他说。
端王自己伸手倒了冷茶,稍稍喝了一口,道:“我府上有劳你照顾了。他们都还好吧?”
“嫂嫂和世子都很好,二皇兄为何不回去见他们?”
“都说了我马上要走嘛……”
昀王皱眉更紧,端王在找话题,一直在。显然他没有长谈的想法,可是却在尽力进行兄弟久别重逢后该有的场景。他想问的想说的不是这些,一路赶回来要说的那些非说非问不可的事,他知道是什么。可是为什么要避开,随便问问就好了,为什么非要刻意避开。
“既然要走,那二皇兄为什么还不切入正题?”
端王放下茶盏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挠了挠头,顶着沙场上磨练出的爽朗笑容道:“我是……呃……因为你同阿歆一直不对付嘛。我不知道为什么,阿歆是个好孩子,你同他怎么会处不来。我的人也没找到阿歆,我是想问问你有没有线索。”
昀王挪开眼睛,却忍不住阖上双眼,用力压下胸中怒气,沉声道:“不知道。”
“弁言。”
昀王回过头去看他的时候,端王已经收起了笑,过于美丽的脸上也有了传闻中他母亲的神韵和皇室的威严。
“我说,本王不知道。”
良久沉默。
端王重新浮上笑意,道:“那便算了。我也该走了。好好照顾自己。”说着起身,一步步向门口走去。
“二殿下。”昀王在后面叫住他,“你果真只是为了那人回来的?”
“……”传来的声音依然带有笑意,“弁言,那是个好孩子。对我来说,他或许,可能是如同一个从来不该长大的孩子。怎么说呢,”他转过身,依然挠头笑着,“我把他当作儿子一样。虽然年纪不太合适,但看到他的时候,我总在想,这孩子应该多笑一点,快乐一点。和后来我府上那个出生后的心情一模一样。”
“所以呢?”昀王的声音有些冷漠。
“你们只是立场不同。阿歆说过,他不讨厌你。所以你也不必敌视他。你懂我说的吗?”
昀王沉声道:“你不想我再对他出手。这种话直说就好。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听进去。”
“真是孩子气。”端王别过脸去继续向前走,声音略略变得低沉,“但也无所谓,他能保护自己。而且保护他的人,不会只有我一个。”
这人总是这样。
他是多么期待着和他的见面。开窗的那一瞬间有多么欣喜。他多希望他不会敷衍自己。
他永远不知道。他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对他的不同。所以即便是千里迢迢地赶回京城,寥寥几句话一旦说完,他便毫不犹豫地离开,甚至没有换一身衣服。离天明最多两三个时辰,他也舍不得在这里歇息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