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菲林监狱
作者:陈晓雁 | 分类:历史 | 字数:8.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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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处决罗瓦的前一天夜里,天气分外炎热潮闷,我七点来上班时,行政楼预备室窗外的温度计显示的是华氏81度。简直令人难以想象,10月末还有81度,而且西边天空闷雷滚滚,就像7月似的。那天下午我在镇上遇到教会的一个成员,他一脸严肃地问我,是否觉得这个不合时宜的天气就是末日来临的迹象。我说我觉得肯定不是,不过我脑海里闪过的是,这是罗瓦的末日。的确是,真的是。
比尔·道奇正站在通往操练场的门口,喝着咖啡,还抽了一会儿烟。
他朝四周看看,瞥见了我,说道,“瞧,往这里看。特科·沃克。”
“情况怎样啊,比利?”
“还行。”
“罗瓦呢?”
“不错,他好像知道就是明天了,不过又像是不明白的样子。你知道最后一天来临前,他们大多数人是什么样子的吧。”
我点点头,“汤姆呢?”
比尔笑了,“汤姆又没结过婚,他脑子想的准是他老娘。”
我也忍俊不禁,大笑起来。比尔也和我一起笑着,还把剩下的咖啡都倒在了操练场上,那里除了有几个正慢吞吞走着的熟人外没其他人,那几个家伙,大多在那里都呆了有些年头了。
远处雷声滚滚,闪电散布般地划过阴沉的天际,比尔不安地仰头望了望,停住了笑声。
“不过,说真的,”他说,“我不太喜欢这样的天气,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他没说错,那天晚上10点一刻左右,坏事发生了,就是特鲁姆普杀了罗瓦的老鼠。要不是威利先生会飞,达菲林又得失去一条生命。
开始时,除了炎热外,那天夜里似乎一切都很不错,杰克·威克和往常一样安静,问题少年睡得也很早,而罗瓦,他和电伙计在十五小时之后不久就有约会,但他的情绪也不错。
他明白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至少具有最基本的理解。他最后一顿饭点了辣肉酱,还特意让我通知厨房。“告诉他们浇点辣汁,”他说,“告诉他们是那种真的能让你喉咙打颤、直喊痛快的东西。”
大多数人都担心死后的灵魂会去哪里,担心得愚蠢而狂热。可是在我问罗瓦关于最后一段时间里需要什么样的精神抚慰时,他根本没加理会。罗瓦想,如果舒斯特“那个家伙”对大酋长比特伯克还不错的话,那他对自己也不会差太多。不,我想你早就猜到了吧,他关心的是,是当他、当罗瓦离开后,威利先生会怎样。死刑犯最后征程的前一天夜里,我一般会长时间地和他们相处,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尽想着一只鸟的命运。
罗瓦一幕接一幕地设想着,凭自己迟钝的思维耐心地想着各种可能。我想,可以把威利先生送给罗瓦的那位老处女姨妈,就是那个给他寄来大包糖果的人。
好吧,我问自己,那么,假如我们当中有人接管他呢?我们这些看守?
我们可以把他养在死刑区里。不,罗瓦说。对我的这个想法,他和善地表示了感谢,这是当然的。威利先生作为一只乌鸦看起来的确与众不同。
“我们当中会有一个人把他带回家,罗瓦,也许是墨菲斯先生吧,他家里还养了一只鹦鹉,这样威利先生也会有个伴了,我想。”
一想到这个,罗瓦脸色倒是好点了。
“一只鹦鹉和乌鸦在墨菲斯的客厅一唱一和,这样多好啊!”
好吧,我说,我自己来照料他(要答应他们所有事情,切记,在他们最后的48小时里,要答应一切)。怎么样?
罗瓦点点头,微笑着。
自打我住进养老院后,除了那些写好的东西,我还写了点日记,没写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只是每天写上一两段话,大多是关于天气之类的,我昨晚还从头浏览了一下。我想看看,自从我外孙克里斯托弗和达妮埃尔或多或少有些强迫性地逼我住进了养老院,到底过了多长时间?
“这是为了你好,外公,”他们这样说。那是当然了。人们在终于想出法子可以摆脱麻烦他们的厌物时,不是大多都会这么说吗?
已经有两年多一点的时间了。奇怪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觉得像是有两年的时间,或是更长一些,抑或是更短一些。我的时间概念似乎在消融,就像一月份融雪时孩子的雪人一样。过去一直就有的时间,如东部标准时间、夏令时、劳动时间等,现在好像都不存在了。
这是个危险的、倒霉的地方。起初你并不知道。起初,你只是觉得这里令人厌烦,就像午休时分的幼儿园一样危险。不过这里真的很危险,确实如此。自打我到这里后,我曾经见过很多人不知不觉地就衰老了,有时候还不光不知不觉,他们甚至是以潜水艇俯冲入水的速度顿时衰老了。他们来这里的时候大多还健康,不过是眼花了,要拄拐杖了,也许膀胱有点松弛了,但其他都正常。到这里之后,事情就来了。一个月之后,他们就整天坐在电视室里,目光呆滞地盯着电视机里的奥普拉,下巴耷拉着,手里拿着杯子,里面是倾斜着的、忘了喝的橙汁,汁水都流到手上了。一个月后,等孩子们来看望他们时,你就得报上孩子们的大名来提醒他们了。再过一个月,你要提醒的就是他们自己的大名了。他们身上准发生了什么事情,真的:是养老院的时间。这里的时间就像剂量很小的,它先是抹掉了你的记忆,接着就会消磨你继续生活下去的渴望。
你得和它抗争。我就是这么告诉伊莱恩·康奈利,我这位特殊朋友的。自从我开始写一九五八年,即杰克·威克来死刑区的那一年我所亲历的事情,一切就好多了。有的回忆很可怕,但是我觉得它们能像小刀削铅笔似地让我的思维和意识敏锐起来,虽然这同时也伴随着疼痛。不过,仅有写作和回忆是不够的。我还有一副皮囊,虽然现在衰老变形,但我还是尽量多锻炼。最初,这么做很难,像我这样的老朽,在为锻炼而锻炼时,是没法多动弹的,不过,现在好多了,我的散步有了目的性。
早餐前,我就开始第一次漫步,这大多是在天刚放亮的时候。今天早上正在下雨,潮气让我感到关节疼,不过我从厨房门的架子上钩了件雨披下来,还是出发了。有了家务杂事,就得去做完它,但如果这事伤了身子,那就太糟糕了。不过,这是有补偿的。主要的补偿就是,这样做能使人重新获得真实的时间概念。而且,我喜欢下雨,不管身上疼不疼;我尤其喜欢清晨的雨,这时一天刚开始,仿佛充满了各种可能性,即使对像我这样不中用了的老男人。
我穿过厨房,停下来,从其中一位睡眼惺松的厨师那里讨了两片吐司面包,我走过草皮槌球场,再穿过青草丛生的高尔夫推球入洞练习场,再走下去就是一片小小的树林,里面有一条窄窄的蜿蜒小径,沿路有两幢小木屋,已经不再有人住了,房子默默地腐烂着。我沿着小径慢慢地走下去,聆听着晶莹的雨水悄悄地打在松树上,一边用所剩无几的牙齿嚼着吐司面包。我的腿很疼,但这种疼痛不太厉害,可以忍受。我大体上感觉不错,用力吸着潮湿而黯淡的空气,就像吞咽食品似的。
走到第二幢小木屋时,我进去了呆一会儿,在那里办完了自己的事。
二十分钟后,我沿着那条小径往回走,能感觉到肚子里的馋虫开始蠕动,觉得自己还能再吃一点比吐司面包更实在的东西,比如一盘麦片粥,甚至也许是炒蛋香肠。我爱吃香肠,一直吃它,不过,这些天如果吃得多过一根的话,我就会拉肚子。当然,只吃一根是没事的。吃完后,肚子感到很满意,潮湿的空气一直振奋着我的大脑(我希望如此),我就朝日光室折去,准备写关于对罗瓦的处决。我要尽快地写,免得失去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