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梦年华
作者:胡腾 | 分类:历史 | 字数:11.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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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栽在白衣园
家里几封电报急催:“母病危速回”
摸着我满手厚茧,母亲不住地擦泪。捏造病情,便于我请假,更担心我三年未回,入赘土家。自己事我谁都没说,沉默复沉默。
两天后,进医院补门牙。
病历首页的姓名、性别、年龄栏下,赫然“成分”二字入目。平日就最怕填表,连补个牙都查成分了!
我被瞬间引燃,在“成分”栏,负气填上“黑五类”,上手术椅,优雅地靠躺着。
看过填表的白衣人转身来,摘下口罩一摆手,话如丢砖头:“滚出去!”
这是人话?我噌的坐起。他哗哗摇那病历,跟台蒸汽机车样,冲我脸上呼呼喷热气,拒绝服务,说我压根就不属于“人民”。一场舌战就此爆发,围观者堵满走廊。
背得烂熟的《语录》,是我的重型装备。虽信仰坚定,但职业拔牙人,操嘴皮子却不在行。三比一的非对称较量,也不挡我精准点射,时时哑火。但他们最终把握了自己的强项,三人一拥而上,再不言语,把我从椅上硬拽下来。一路推搡,连同那病历,送搂顶“***”。
直至头被摁在铁硬的桌角上,我的维权,才以惨败收场。
更惨是结局。院方电话通知父母单位,叫家长医院接人。院方百思不解,问我妈,我是否受过什么刺激。当听说是下放深山几年调不回的知青,我发觉,他们态度都陡然变了。再没人指责、再没人说话……似啥都再无需计较,还给重新坐上手术椅。换了位年长的女大夫,补牙。临走了,她还跟我妈悄悄叮嘱“要注意,要注意。”那么体贴和宽容。
似癞蛤蟆遭牛踩一脚,内外是伤,无法名状。
好吧,不惹事。毕竟是非对错,于我已再无多大意义。
门外走走无妨吧。
一天近午时候,独自往附近幽静的“hy纪念馆”走走,去馆内那著名景点“八十八步梯”下,我仅上过一学期的中学,看那听过我们朗朗书声的窗边大构树,可还在?那曾贴满大字报的路边土墙……好笑有回在半坡上,无意间发现块种西红柿的农田,可惜竟没一个红的;此物类这年代几乎属高档奢侈品啊,记得自己从小到大,也没尝过一个苹果,一支香蕉,碰上这好机会,止不住摘两个就蹲着大啃。不知怎的,不多时就觉着头晕,倒了那,天色渐暗时醒来,才摇摇晃晃……
勾指算来,这些都七年前的事了。
路人稀少,“纪念馆”大门,已在马路对面。
一过往行人,在我身边驻足了。是的,我也发现,路旁停靠的货车下,牵出一线液物,流向路边沟里;看看车上,几个大油桶。中年男蹲下来,手指蘸蘸在鼻头闻闻,再往嘴里试试,进而趴地上舔食起来。
在我诧异间,又一路人也趴下了,他惊喜地轻嚷,“油,菜油!”
大街上,他们跪在肮脏的沙石路面,鲜红的舌头贪婪地舔着。
……
二队知青小张先我回渝,和那曾千里来寻的“亲妹”,小夫妻样来访了。
圆圆脸的“亲妹”,比起先前丰盈的身态,暴瘦了一圈。猛想起小张曾讲人乳是甜的,和他村里粪坑舀出的死婴,我似乎啥都明白了。坐实了作案高手,我倒有些尴尬,也替他俩难过,自己滴亲骨肉啊。
补牙挨揍的糗事,我只字未提,他竟也带来了同为白衣园经历。
“是呀啥病,总见你往公社卫生所跑?”我捎带出往日疑问。他笑了,他那是去捡“乙肝”病人打针用过的止血棉球,含嘴里。虽说染上这病几乎终身无治,但能凭这办“病残”回城。
这次他从哪又得新招。
先,街边的蹲着,两手在地上摩擦,然后抹雪花膏似的,抹遍额脸脖子。于是面如土色的进医院小试。
眼鼻嘴都皱成一堆,他述说腰疼。医生先在他腰部又按又敲,而后在小腿的穷骨上掐,再翻眼、张嘴地里看外瞧。从用药史、过敏史、患病史,一直问到家族遗传史。小张下手也够狠滴,不仅让爷爷、太祖生前……甚至直接就让正在家弄晚饭的父亲,也已亡故有年,而且皆暴毙于便血不止。于是医生开单,化验小便。
他躲厕所里扎指头,往自己热气腾腾的送检尿样里滴血。又摸出个鸡蛋磕破,滴蛋清。然后拧上瓶盖,调酒师般一阵狂摇,“肾病晚期”证明,就此搞定,秘传这办法出奇的稳当。厕所里,捏着啤酒般泡沫丰富的尿瓶,他不禁哼唱着,蹦来蹦去地自嗨,整个过程出奇的顺利,都妥妥的,喜得一塌糊涂。
几天后他去收获。
隔着玻璃,手持化验报告,老化验师惊悸地眼睛睁得好大。他怀疑手拿的是张菜单——简直就份血旺蛋花汤,他骇然将眼前的魔术师,从头到脚地打量。又去揽一同行,来共鉴。这货看就没见过世面的,吓坏了,就傻里吧唧,不住的往这边瞅,死活不肯过来。感知情况急转直下,小张收敛笑容,却没开溜。
别人都百试不爽的了,不就按个“复制”键吗,他很镇定。
半晌,老化验师过来了。再无惊慌,一副遍识世间骗子的老江湖相,瞧都不瞧小张一眼:他死蔫蔫抬手,盖章,丢出单子。
“正常”。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就这?”手捏化验单,就背面都看了,小张面目狰狞,拳捏得嘎嘎响。既无任何理由,又不作任何说明。滴那多血,那多蛋清,稠得可以街边摊蛋饼了,居然还“正常”?你存心跟老子玩迷糊,尼玛莫非想睡棺材板了!?
若不隔块玻璃,不定会扑上去,将这老骨头扭成天津大麻花。
别人万无一失的事,轮上自己就走悖。他又提起那算命瞎子的定论,好沮丧。他很快又有新招:呃,再去弄些正宗的肾坏死病人的尿来,灌长胶管里缠腰上。到时躲厕所放出来(监督取样医生,站门外),热乎乎的,那还不真得不能再真?
人要动起脑筋来,太奇妙了。
但接着干,怕也来不及了。他来约我回去,十年来的首次全国招生考试,就要开始。
“你说天下啥学校最冷门,挖煤?没这学校。扫街?环卫嘛,属‘城建局’。”他望着我,眼放光彩,兴奋得搓手。“亲妹”也点头,高兴得不行。
母亲凑上来,劝我也赶紧回去。 当着外人虽不好挑明,可我心冷似铁:看看去,眼下留农村的都尽些啥人。笑话,当今招生,根红苗正的工农兵子女都百里挑一,还顾得那些政审刷下的垃圾?想都莫想。
“儿呐,打水到井边呐(不能道听途说)。”
我越发听不懂她的调,但耐不过父亲加盟的通夜絮叨,头疼。他由厂办公楼大会计,沦为挂牌扫街的,我却从没让他省心。
回吧,知道自己已经不属于城市。一星期后,揣着从邻居家借的二十块钱,踏上回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