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肉的羊
作者:香无 | 分类:游戏 | 字数:10.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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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丧 事
文:香无
起.
摸到一块白板,我毫不犹豫地将那张刺眼的单筒丢了出去,抬起眼。对面坐着的三个人脸色凝重,我缓缓环顾了一圈,有些做作地压低了声音。
“我糊了。”
我们六个人是同门的师兄弟,当年住同一个寝室,跟着同一个导师,做了同一个课题,现在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打着麻将,我的背后是导师那张笑的慈祥的脸,就端正地放在灵堂正中。
对,我刚才说的是六个人,没来的家伙一个叫做周宏,另一个叫做许伟。周宏昨天死了,现在只剩下我们四个。
我笑起来。打了那么久,手气终于好了起来。
我将牌列推倒,杨诚探头仔细看了眼,发出夸张的叹息。
“你小子运气真好!”
他说着,从抽屉里摸出钞票递到我跟前。我不在意地将那些钱装回荷包里,笑眯眯地重新开始洗牌,一边洗一边看着他们。
杨诚,白志,钟翔,还有赢了钱的我。
这中间只有我在笑,他们的神色阴晴不定,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们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有一搭没一搭地盯着我身后导师的遗像。
麻将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响着,昨天还觥筹交错的大厅只剩下我们孤零零的四个人。导师没有儿女没有老伴,只剩下个孙女,叫做柳欢,比我们小一些,二十一岁,才上大三。
我们五个人约好了给导师守灵三天,可这才第一天过去,周宏就没头没脑地死了。
柳欢端着茶水进来,眼睛还是红通通的。我起身将水接过来,她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默默地退了出去。
柳欢长得很一般,如果不是因为导师,我不会强忍着和她交往两年。
等柳欢离开后,我将水杯一个个发给面前的人,然后坐回了座位。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乱响,我轻轻转了转杯口,笑起来。
“呐,周宏到底是你们谁杀的?”
一.
灵堂里还响着觥筹交错的声音,社交活动持续火热展开中。周宏就恰好掉在我的身后,离我的脚后跟只有一米的距离。
当时阳光很刺眼,我醉醺醺地从导师的灵堂里出来,大街上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似乎大家都躲进了音量的空调房里。
三十八度的高温把柏油马路烘烤至粘软的触觉,我一步三晃地走,脑子里乱哄哄地全是刚才柳欢哭泣的脸。
这个女孩太缠人了,那些哭闹的声音像绳索一样勒在我脖子上,令人感觉窒息。我讨厌别人在我面前露出软弱的样子。
当初和柳欢在一起,完全是因为她爷爷是我研究生的导师。柳欢家只有她和她爷爷两个人,相依为命。她曾经告诉我,导师是世界上最疼她的人,几乎有求必应。后来我发现和她亲近的确给自己带来了极大的好处,比明年如那个出国深造的机会。我打算等出国的事情一弄完就立刻和她分开,可没想到在我出国之前,她爷爷就脑溢血死了。
我在灵堂上完了香,跟她谈了分手。柳欢一脸不相信地盯着我,我几乎感觉到那么一丝微弱的愧疚。
再然后,我躲开她,和那几个人坐在觥筹交错的笑声中打麻将。打了两三圈,周宏说累了,要出去透透气。我不经意间看见他贴在柳欢耳边说了些什么,柳欢抬起头,脸上的惊愕一瞬即逝。我知道周宏喜欢柳欢,而他们今后的发展也与我再没关系。我决定上街买点啤酒。自从那件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酒了。
于是就在我刚出门没走几步时,身后传来一声巨大的闷响。我回过头去,正好和周宏瞪大的眼睛对上。
他跳楼死了。比往常还要苍白的脸紧紧地贴在地上,血从他身下蔓延开来,眼镜摔在一边,碎成了几块。整个画面如同一张黑白的照片,只有他的血是鲜艳灼目的红色。
我停顿了两三秒,酒精在大脑中疯狂地灼烧了会,逐渐被阳光蒸发殆尽,周围传来尖叫,头顶的玻璃反射出刺目的光线,将周围的景致分隔成破碎的块状。我愣愣地注视着周宏那趴在地上,如蛇一样扭曲的身体,闻着他身上散发出还带着热气的血腥味道,猛地蹲了下去,剧烈地呕吐起来。
丧礼上发生这样的事情是晦气中更增了分晦气。警方将周宏的尸体运走,我被人架着回到了灵堂。
里面空荡荡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只剩下那三个同窗忧心忡忡地盯着我。
而就在我回到灵堂看到他们几个的那一瞬我就知道,周宏是被人推下去的,而推他下楼的人,就在这几个人中间。
我恢复了理智,坐回了桌边。麻将零零落落地堆在一旁,我扫视了他们一圈,那些人脸上露出的惶恐别有深意。
“怎么——回事?”白志忍不了这样的静默,第一个选择开口。
钟翔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我,没有说话。杨诚则和以往一样,紧张地窝在角落里啃着指甲。
柳欢端着水出来,一个个分发给我们。她走到我跟前时我一直低着头,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样的表情。
“周宏死了,被人推下去的,就在我脚边。”
我缓缓地开口,紧接着不出意外,听见一阵抽气的轻响。
周宏的死因很简单。在灵堂上,他当着我们的面,对那个已经死了很久的老头发誓说,自己一定会面对良心,去警察局自首,把那年夏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出去。
这番话完了之后,他盯着我们,就像想要劝服我们集体和他一起做这个蠢事一样。
白志当场失了控,如果不是我拦着,估计灵堂会发生另一场闹剧。而这期间,钟翔和杨诚两个人始终躲在一旁的角落里窃窃私语着什么,那诡谲的神色就和现在一样。
这两个人的心机一向比白志深,我不经意地瞥着他们,一边安抚周宏和白志,一边想着对策。可没等我把对策想完,这里面就有人先下手为强了。
我觉得这个人不是白志。
二.
那年夏天,我们大四。我借来辆越野,载着他们出行,算是最后的聚会。我们开上了一条乡间小道。
那天天气和今天一样炎热,一路上我们喝了很多酒,所有人都醉醺醺的,我开车。
我记得当时周宏说了一句话,如果我们这样被交警抓了还不知道得怎么罚。
许伟坐在他身边醉醺醺地说了句,我不怕,我老婆总得把我给赎出来。
他的话引来一阵大笑,我说,我们现在在郊区,哪个交警还给你站在这里等着罚款。
我说这话的时候转过头看着后排的周宏,等我再转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越野车直直地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再碾了过去。我甚至没听清那个人的尖叫,只觉得车上轰然往前狠狠一顿,我的头几乎砸在了方向盘上。
紧接着,车停了下来,一车子的人都愣住了。过了很久,白志颤巍巍的声音响起在我们耳边。
“刚才……那是什么?”
我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拉开车门跳了下去。紧跟在我身后的是副驾上的周宏还有后排的三个人。
那个被我们撞上的人形容惨烈,几乎可以用面目全非来形容。
他趴在地上,身下流了很多血,像要把整个躯体掏空一样,怎么也止不住。
那个人穿着靛蓝色的粗布衣裳,原本戴着的草帽丢在一边,已经和他的身体一样破损了。手背翻转着贴着地面,侧着脸躺在那里,静悄悄的,一动也不动。
我们的车窗破了点,保险杠有些损坏。血溅到了车上,像昭彰的印记。我手足冰凉地站在那里,无法动弹,只觉得一阵阵的寒意从脚底涌上心头,盘桓着再也无法咽下去。
那条路上很窄,两旁都是树木,一眼望不见头。也就是说,这条路上很少有人经过。
当时是下午三点,没有人会在这个时间走这样的小路。
“喂,他还活着!”
许伟叫了一声,惊醒了我。我转过头去看,许伟蹲在那人面前,努力地想要做点什么。就在这个时候,杨诚忽然开口了。
“把他救活——他会去告我们吗?”他顿了顿,看向趴在地上的人,“如果他这次死不了——他会不会缠上我们?”
他那句话一下将我拉回了现实里,浑身又是一个冷颤。我转过头,盯着那个还趴在地上不时蠕动两下,奄奄一息的身体,忽然心生歹意。
我转过头,四下里寻找了会,找到一根木棍捏在手里,对着那个人走过去。
许伟一边给他做着急救,一边回头看着我问。
“你……你想干嘛?”
“你躲开!”
说着,我突如其来跨上前一步,一把将许伟掀开,举起木棍就要对着那人的脑袋敲下去。许伟猛地回过神一把拦腰抱住我,我被他拉着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地上那人不停发出微弱的让人心寒的喘息。
许伟疯了似的把我往回拖,我拼命挣扎,挥舞着手里的木棍,我想我们两个就像两只八爪鱼那样滑稽。
可就在这个时候,钟翔一个箭步窜上来,抢下我手里的木棍,狠狠地对着那人的脑袋敲了下去。
所有人愣在原地,包括还一直抱着我腰的许伟。
钟翔气喘嘘嘘地盯着那个人,双目充血般通红成一片。
时间静止了一两秒,许伟放开我,滑坐在地上。钟翔沉着脸将木棍交在我手里,我抬头看了看他,他眼中露出一种陌生的凶光。
“你还愣着干什么!”
他压低声音对着我吼了一句,紧接着推了我一把。我忽然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恶寒,抓着棍子一个箭步冲上去,狠狠地敲在那人的头上。
而后我清楚地听见那人发出了一声闷哼,像是被人踩着脖子的海鸥,在临死时最后挤出来的那样。
我瘫坐在地上,刚才那一棍子像要了我全身的力气。钟翔弯腰捡起棍子,塞给白志,推了他一把。白志愣愣地看着我们,忽然大叫一声,也对着那人的头上敲下去。
紧接着是杨诚和周宏。
我们静默地听从钟翔的安排,每个人都对着那个人的脑袋敲了一棍子。一直到许伟。他双目失神地坐在地上,看着我们的动作。当钟翔将棍子硬塞进他手里时,他忽然抬起头,用一种奇怪的语调叫起来。
“我们会遭报应的!!”
直到现在我还经常从梦中惊醒,许伟当时那双无法置信的眼睛就端正在我脑海中,无论怎样都无法抹去。
三.
回来之后没有人再提起这个事情。我们一起考上了导师的研究生,再之后,我认识了柳欢,和她在一起两年。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少梦到许伟,即使偶尔想起,脑子里关于他的画面也是只言片语。
我们几个很少聚在一起了,各自用理由推脱来减少这种令人不快的会面。
我将全部时间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用在讨好柳欢身上,另一部分用来完成学业。
在一次偶然的情况里,柳欢无意间提及了许伟,我才逐渐又想起了这件事情。
那天我和她窝在出租屋里看鬼片,柳欢说她害怕,蒙着耳朵躲进屋子。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看着屏幕上被一层层墙灰包裹起来的女鬼,忽然听见屋里柳欢叫我的声音。房间里黑呼呼地,她只开了一盏小灯。我走过去,发现她手里拿着一本相簿,翻开的那页定格在我们几人最后一次合影上。
我觉得呼吸有些困难,柳欢转过头,指着上面的许伟对着我笑。
“他是谁啊,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黑暗中只有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台灯的光显得太昏暗,我有种近乎窒息的错觉忽然涌上心头。我一把将相簿抢过来盖上,扭头拉开了房间的大灯。
柳欢愣愣地看着我,眼睛中流转着某种异样的情绪。
“没什么,就是以前认识的一个人而已。”
我哑着嗓子说了句,觉得胸口烧得发痛,赶紧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去喝水。”
我这样对柳欢说,但柳欢一直没有回应我的话。
四.
我们随便在附近找个地方挖了个坑,把他丢进去。然后一人二十,一共一百块买了个墓碑,什么字也没往上刻,就这么孤零零地立在了大路边上。
我一直觉得这笔生意很划算。一百块,买了两条人命。
“那么,到底是你们谁杀了周宏?”
我环顾了一圈,收回他们诧异的眼神。钟翔最先镇定下来,喝了口水,装模作样地将水杯放下,撩起眼角看着我。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大家不是都很清楚么?”
我笑起来,手指抚摸着杯口,转了一圈。白志低下头,什么话也不说,杨诚左右看了看,笑着出来打起了圆场。
“香无你别胡思乱想的,我们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
我瞥了他一眼,冷笑起来。
“就因为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才最有可能做这种事情,”我顿了顿,杨诚的笑脸有些绷不住,塌了下去,我抿了抿嘴唇,继续开口,“他如果去自首,我们得跟着一起死,一个都走不掉。”我笑了笑,转过头盯着钟翔,“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不是么?”
“那你自己也有嫌疑!”
钟翔拍了把桌子站起来,像被踩着痛脚似的怒气冲冲地指着我。可还没等我开口说什么,他忽然异常痛苦地抓住了自己的脖子,身子狠狠地后仰。紧接着,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他头冲下栽倒在地上,身子使劲蜷缩着,想要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样,整个身体像是被拧紧的麻花条。
我骇住,愣了两三秒,等我反应过来时,钟翔已经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了,舌头长长地吐在外面,脸色乌青,嘴角不住地往外溢着白沫子。
白志哐当一声坐在了地上,杨诚哆嗦着爬过去,轻轻摸了摸他的鼻息,转过头脸色铁青地看着我们——钟翔已经没气了。
一个大活人,就在我们跟前被杀死了。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钟翔跟前的水杯,导师在黑白的相框里持续微笑着,一言不发,像是看穿了所有的诡计。
我浑身一个哆嗦,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在我们目光相接的时候,又一起避开了。
我们没有报警,而是偷偷地把钟翔的尸体藏在了导师的木棺里。幸好那老头子还没来得及火化。
我告诉剩下的两个人,无论是他们谁做的都好,钟翔这事如果给警察发现,必然会顺藤摸瓜查出过去的另一件事情。
白志脸色惨白地蹲在地上抱着脑袋一言不发,等着我将所有的想法说完,他才抬起头,狠狠地盯着我和杨诚。
“到底是你们谁!”
我看了杨诚一眼,冷笑起来。
“总之不是我。”
“为什么要杀他啊……为什么……还要杀人?还没杀够吗你们?你们……”
白志喘着粗气声嘶力竭地吼完这句话,忽然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使劲干呕起来。
我和杨诚面面相觑,透过他的眼镜,我看不清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五.
对,你没有看错,那天除了这个被我们撞死的人,还有另一个死者。不过现在,那家伙估计正孤零零地睡在荒郊野地的某个坟堆旁,和蚊蝇还有潮湿的泥土一起慢慢腐烂下去。
那个人是我们的另一个同学,叫做许伟。
柳欢在和我之前有过一次初恋。她只和我淡淡地提过这件事情,告诉我后来那男孩去了国外,两人聚少离多,就自然分开了。
她说那话时的神色很淡漠,就像描述着别人的故事。她漫不经心地讲,我漫不经心地听,直到她无意识地脱口而出一句话。
“你说,人到底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忘记过去的事情?”
不知怎么回事,在听完她这句话后,我忽然无法自已地想起很多许伟的事情。
我记得许伟死前最后一句正常的话就是在说他的女朋友。听说他们交往了很多年,他一直管那个女孩叫老婆,想着毕业就结婚。
我们闹着要他把女孩介绍给我们认识,他磨叽了很久,才答应我们等回去就把女孩带出来。
可他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我们都没有了。
那天我们用木棍打死了那个被车祸重伤的人之后,许伟一直呆呆的,也不说话也不动。我们把尸体随便包了包,运到一处僻静的地方,用买来的铁锹挖了个很大的坑,然后把尸体推了进去。
那附近就是个乱坟岗一样的地方,永远不会有人发现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
做完这些之后,我们分头行动,杨诚去镇里买来了墓碑,上面什么字也没刻。我对着尸体行了个礼,算是忏悔,接着我们开始往坑里填土。
这期间,许伟一直坐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我们的动作。
一直到最后一捧土填完,我开始往下插墓碑时,许伟忽然窜上来,狠狠地扯开我,用双手使劲挖着土,一边挖,一边神经质地喊着对不起。
我被他的神色动作骇住,拿着铁锹怔在一边。
等挖累了,许伟又像个疯子一样抱着头蹲在一边痛哭着,一边哭一边喊,你们会遭报应的,你们会遭报应的。
他的声音太尖锐,几乎刺穿了我的耳膜,我被他喊得像是真的相信,自己会遭报应一样。
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密密麻麻出了很多汗,黏糊糊的,几乎没法抓紧铁锹的手柄。我盯着许伟的背影,我觉得他的头歪得有些异常,要是再正一点就好了。
等其余几个人回来,许伟还坐在那里哭着。
他是我们中间唯一一个没有动手杀人的人,只有他是干净的。在有这个认知后,我忽然无比嫉妒这个家伙。
我们往回走时,天已经黑了。车上非常安静,没有任何人开口。
许伟坐在副驾上,我的余光瞥着他,他神叨叨地一个人不知道念些什么。一直到车开到了来时撞伤人的地方,许伟忽然转过身揪住我的领子,动作太大,几乎碰歪了我的方向盘。
我踩下急刹车,所有人往前狠狠倾了下,许伟的眸子在黑夜中闪着异样的光,他凑近我,用一种近乎崩溃的声音开口。
“我要去自首,你们跟我一起去自首吧!”
我诧异地看着他,他不是在开玩笑。后排的人醒了过来,我从后视镜里瞥见他们阴沉的脸色,握紧了拳头冷笑起来。
“你说的轻松,我们都杀人了,自首以后怎么办?”
“大不了我们坐牢——自首会降轻处罚,我,我受不了这样……”
我盯着他半晌,笑声更大了些。
“你的算盘打得漂亮,你是没杀人,这里除了你以外都杀人了!我们要是去自首,你充其量做几个礼拜,我们呢?我们一辈子都毁了!”
“不会的,不会……”
许伟语焉不详地嗫嚅着,忽然一把放开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使劲捶了下车门。我看着他的动作,心里一股无名火起,忽然就想到了刚才看见他背影的样子。
他的脖子实在太歪了,需要什么人用力帮他板正才行……
“许伟你别闹了,我们不会去的,已经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们没回头路了。算我求你,放兄弟们一马。”
钟翔冷静的声音从后排响起,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白志狠狠地埋着脑袋,周宏啃着指甲,杨诚面无表情地看看我,又看看许伟。
可许伟像是被他的话刺激了似的,猛地一把将车门打开,一个人跳了下去,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你们去不去!”
他直起腰问我们。
后排的人沉默地看着他,只有我发出了明显的冷哼。
“好,你们不去,我去!”
许伟说着,转身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我盯着他的动作,一股恶心涌上来。脚边躺着的铁锹有一种刺骨的冰凉,贴着我的裤腿一点点爬进我的心里。
我微微弯腰捏住了它的手柄。
“许伟,我问你最后一句,你上哪去?”
“我去把他挖出来,背到警察局自首!”
许伟放声吼了句,转过头继续前行。我眯起了眼睛,心里为即将来到的某种可能而隐隐兴奋着。
周宏跳下车,跑到许伟跟前拦住他。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能从周宏的脸上看见哀求的神色,那神色懦弱地让人作呕。
我摸出烟点上,抽了一口。从白色的烟雾中看出去,他们纠缠的身影搅和在一起,恁的刺眼。
我开了门,下了车,将铁锹拖在身后。
周宏拦在许伟跟前,我听见身后跟上来的别的脚步。
我冷静地走到许伟身后,对周宏使了个眼色,他一顿,忽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大惊失色地张开嘴,然后许伟转了过来,我手里高高举起的铁锹正正好砸在他的脑门上。
他抽搐了一下,跌倒在地上,就和刚才被我们撞死的那人一模一样。
“香……”
周宏愣愣地看着我,我将铁锹递给他。他张大了嘴,像傻子似的盯着我,又低头瞅着在地上喘息的许伟,忽然大叫起来,一把将铁锹抢了过去,狠狠地砸在了许伟脑门上。
紧接着,铁锹换到了杨诚手里,然后是钟翔,然后是白志。
我们默契使然地用同一种方法打死了许伟,尽管我们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第几下死掉的。
之后我们坐在一起,看着许伟的尸体抽着烟。
我以前从来不抽烟,可那天我抽得很凶,一根接着一根,拼了命想把自己熏出肺癌。我的手一直发着颤,不是因为恐慌,而是那种内心深处一直隐藏着的兴奋,我也说不明白。
最后我们将许伟拖到刚才的幕边,重新挖开土,把他丢了进去。我们发现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刚才睡在里面的那家伙,耳朵里已经爬出了蛆虫。
人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脆弱的生物,没有之一。
许伟躺在里面,面朝下,双手扭曲地背在身后,脑袋上还残留着一块斑驳的血渍。
六.
“我毕业就去找工作,然后和她结婚,让她给我生几个大胖小子。”
“你不怕超生罚款啊你?”
“怕啥,罚就罚,这点钱我还挣不到吗?”
守灵的时间还剩下一天,守灵的人还剩下三个。我们分开坐的很远,各自警惕地看着对方。灵堂里的钟依旧不紧不缓地走着,滴答滴答。还有十分钟就到第三天了。
刚才柳欢进来一次,看了看,漫不经心地问我们钟翔去了哪里。白志一紧张,手一哆嗦,水洒了出来,柳欢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将烟递给我。
我忽然觉得柳欢的样子不甚分明,可这种感觉也只是一个闪念。
当钟走到十二点时,那只可恶的布谷鸟探出头叫了几声。杨诚深深吸了口气,挤出笑容对着我们说自己想要出去走走。
我盯着他的背影,再看看还坐在一边啃着指甲的白志,摸出烟告诉他我要出去休息。
我点上烟抽了一口,镇定心神。我没有走多远,我一直跟在杨诚后面。我知道人是他杀的,虽然我不明白他用了什么办法。
前天周宏跪在导师的遗像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从我们认识一直说到了现在,一边说一边哭,样子让人毛骨悚然,就像许伟临死前一样。
我眯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说出那句自首的话。我看见杨诚的眉毛跳了跳,他伸手捂住了下半张脸,可从他的指缝中,我看得清他咬紧的牙关,还有咬牙时那些嘎嘣嘎嘣的像骨头断裂时发出的声响。
杀人这种事情,做第一次是冒险,到了第二次第三次,也只是数量上的差别。
我身体里某个重要的部分早在我撞上那个人时就烟消云散了,每天晚上我都能听见自己身体缺少的那一部分发出的空洞的风声。
我尾随在杨诚后面,看着他出了房门,一个人往楼顶上去。
我谨慎地控制着脚步,屏着呼吸,一直走在他身后,看见他推开了天台的铁门走了进去。
我躲在角落里,口袋里的绳子隐隐发烫。我准备了一封遗书,模仿杨诚的笔迹,里面详细记述了那些事情的过程,不同的是罪犯变成了他自己。
杨诚的背影一直站在那里,我眯着眼睛看了看,他面前似乎站着另一个人。可光线太暗,我看不清楚。
杨诚的动作有些激烈,隐隐约约中,我只听见他们争吵的声音。紧接着,第二个人往前走了一步,我闪身往后一退,不小心靠在了铁门上,发出一声不小的响动。
那两人静了下来,等我稳了稳心神,再次探头去看时,赫然发现杨诚的脸就端正地放大在我面前!
七.
“你知道我为什么杀你么?因为你夺走了我最重要的东西。”
杨诚的眼睛通红着,我惊得腿一软,几乎就要坐下去。他盯着我看,沉默不语,我发现他的手在身边握成拳,捏的死紧,另一手里还拿着刀子。
“杨诚……”
“你看到了?”
他问我。我呼吸有些困难,只能点点头。他直起腰,一把将我拽起来。
“跟我来。”
我跟在他身后上了天台,刚才那个奇怪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既然你看到了,我也不瞒你了,我跟你说,周宏他们——”
我没等杨诚说完。我知道他说完,他的同伙会从其他地方冲出来像杀死钟翔和周宏那样杀死我。
我猛地抽出绳子绕在他脖子上,狠狠地绕了几个圈,双手一使劲,杨诚就像离岸的鱼一样,双脚乱蹬着,死死地抓住绳子,将刀子狠狠地插在我的手臂里。
我没有放松,持续用力,手臂的疼痛在刺激中烟消云散,杨诚的舌头吐了出来,渐渐没了力气,只有头还呈现奇怪的姿态,奋力转过来瞪着我。
我和他充血到几乎爆出的眼睛对视着,心跳几乎完全停止,整个世界只剩下我的呼吸。
再然后,杨诚不动了。我不放心,继续保持这个姿势很久,直到他的身体逐渐僵硬才放开了手。
我的手臂酸痛难忍,我将刀子抽出来丢在地上,手心被绳子摩擦破皮,火辣辣地痛。但这都比不上我心里忽然窜起的火苗。很久都没有这样兴奋又紧张到近乎窒息的感觉了,上一次是在我将木棍敲打在许伟脑袋上时。
我瘫坐下来,摸出烟,哆嗦着给自己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也许是才杀了人,我甚至觉得这烟上都多了一种不同寻常的血腥味道,就像铁锈一样。
我一连抽了两根,直到觉得自己满口苦涩。杨诚瞪着眼睛躺在我身边,没有半点气息。
我起身,将信塞进他的口袋里,开始准备要把他往外拖。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身后来了脚步。
我猛地回过头去,一个人从阴暗处走了出来。我眯着眼睛看,忽然惊愕至无法开口。
“柳欢?!”
尾.
“你杀人了。”她漫不经心地瞥了杨诚一眼,对着我开口。
我一惊,往后退了一步,夜风嗖嗖地挂上来,让人心寒。
“你杀了三个人。”
柳欢接着开口,忽然笑起来。我从未见她这样笑过,披下来的长发在空中飞扬着。
“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底气地反驳她,眼睛往旁边瞥着,看见那把刀子。柳欢忽然又开口了。
“你没有机会杀我的。”
我挑起眉看着她,她歪歪头笑了笑。我忽然觉得她这个动作很熟悉,但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好像什么人也经常这样做,歪歪脖子……歪歪脖子……
我瞪大了眼睛。
“你撞了人,杀了他,这是第一个。”柳欢顿了顿,甚至朝我走近了一步,根本不惧怕我的样子抬起头,“许伟要自首,你杀了他,第二个。”
“你怎么……”
“刚才,你以为杨诚是凶手,想嫁祸给他,所以杀了第三个人。”
我说不出话,怔怔地听着她平缓的叙述。
“你知道杨诚为什么来找我么?因为他知道,是我杀了周宏和钟翔。”
“你……为什么……”
“你还记得许伟么?那个被你们一起打死的许伟?”
柳欢挑挑眉,神色轻佻又厌恶。我心里从刚才起就一直猜测事情成了真,我艰难地咽了下口水,觉得嗓子里火辣辣地发痛,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许伟——他是我男朋友,我们约好了等他大四毕业就结婚——我们约好了的。”
柳欢笑起来,忽然冲到我跟前,狠狠地抓住我的领子,瘦削的脸上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大眼睛,一直盯着我。
“你们杀了他——你们几个一起,你们都该死!!”
“周宏是你……推下去的?”
“他要去自首,他自首了,我怎么报仇?”
“还有钟翔……”
“那几杯茶里都有毒,谁知道只有他喝了。”
“你……”
“你们杀了我的男朋友,在我爷爷的灵堂里嬉笑打骂,那是我最亲的人,你们怎么敢这么做……”
她不给我说话的计划,咬着牙齿,一字一句,仿若诅咒。
“你们都得死,你们几个……”
我嗓子疼得更厉害了,我使劲吞咽了几下,嘴里干的已经无法发声。
我伸出手掐着她的脖子,可我发现自己用不上力气。柳欢笑起来。
“我在你那包烟的每一个烟嘴上都涂了毒药,你抽了几根,就喝了几杯毒药。”
我瞪大了眼睛,胃里一阵撕裂般的痛。她轻轻推了我一把,我的手竟就这样无力地松开,往后倒去。
身后就是天台。
“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都被你们夺走了……你们这群魔鬼……”
她依旧喃喃说着什么,那神色如若梦呓,可我已经听不清楚了。
胃里翻江倒海地作痛,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她那张稚嫩得近乎虚幻的脸上,她的神色里有一种让我心寒的光。
我仰头摔了下去,坠落的姿势和周宏一模一样。
头顶上的月亮被巨大的玻璃窗切割得光怪陆离,我似乎看见了老师还有我们当年的样子。
已经回不去了。
已经来不及了。
已经太晚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