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新娘
作者:瘦尽春光 | 分类:游戏 | 字数:15.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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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合欢流萤
那是子夜,静寂无声,只剩下木梳滑过发丝的轻响。
花影疏落,幻出千百种迷离的光,层层光影中映出两个女子精致的面容。其中一人,满头华发,似雪。
“银芯,这一去,可全都靠你了。”银发女子以簪束发,看了看天色。月悬中天,正是灵气最盛之时,她紧紧握住身旁名唤银芯女子的手,“只要取回萤灯,便可助你度过天劫。”说着,似无意,目光在殿中轻轻飘过——
也能唤醒光明之神,复兴幻界。
银芯举止恭谨,朝银发女子深深一拜:“蝶衣姐姐放心,无论这一去如何凶险,那人如何狡诈,我都会竭尽所能,取回萤灯。”
偷偷抬头望过去,银芯看见帘幔后躺在床上的男子身影——自从那场浩劫之后,萤灯遭失窃流落人间,光明之神因重伤命悬一线,幻界从此失去庇佑,也渐渐衰落、萧条。
来不及再留恋这幻界,只感觉层层光影叠加,银芯最后看到的是,蝶衣在她面前缓缓绽开一个微笑。
妖娆、迷离。
壹
“将军安心歇息吧,明日午时便可回到景城了。”
暮春时节的京畿因有百花大会,来往游人如织,连带着附近三十里灯火不灭。此刻刚打了胜仗凯旋而归的韩军行辕里却静谧如水,到处透露出一种近乎慵懒和散漫的气息,深夜时分,侍卫检视了韩敬涛的卧房及周围数遍,也恭敬地悉数退出。
韩敬涛刚吹灭烛火,正准备安歇,忽然心头一漾,耳边捕捉到些细微声响。当下探入枕下取剑,抬眼见一个娇小身影进了屋内——
却并不似敌国刺客要取自己性命,只是四下探望,更似觊觎宝物而来的小贼。
错落光线中,韩敬涛见那人身形绰约,竟觉得有些莫名熟悉,心想莫不是玉童怕打扰自己歇息所以摸黑进来取物?
但仔细一瞧,来人却对屋中摆放并不熟悉——这不是玉童!
“你是谁?”他翻身而起,手过之处已亮出利剑,直指对方咽喉,那人猝不及防,一双眸子对上白刃流光,青丝披散一肩。
原是个女贼。
侍卫闻声进屋,玉童剔亮了灯烛,确认韩碧涛无碍后,又朝那人细细观摩,忽然一惊:“将,将军!”
“怎么?”韩敬涛微微皱眉,抬眼一瞧——怪不得方才觉得来人如此熟悉,这深夜偷潜入屋的女子长得与莹雪也委实太像了。
不说七八分,五六分总是有的。
“将军!”侍卫再次请命时韩敬涛才回味过来,柔声对那夜闯的女子发问:“你到底是谁?”
本来侍卫手腕精明,这等事自然轮不上他自己操心,可朝野间的明争暗斗还是让他留了心眼——谁知道来人是不是受人摆布易了容,故意迷惑自己心智?
那女子却是任由双手被缚,紧咬牙关并不开口,一双星眸仍然止不住地在屋中滴溜直转,隐约露出些嘲讽神色。
“哈哈。”韩敬涛不由想起当初救下莹雪时也是这等表情,随即摆手,“罢了,从红巾营中调几名女兵来,好好招待这位姑娘。”
侍卫领命而去,玉童亦关门准备告退,哪里想到忽然被韩敬涛叫住:“记住,此事万万不可跟夫人提起,明日回府后就让这姑娘住在蕙园吧。”
“是。”
贰
“呀,这几枝好看,最衬夫人,玉童,多帮我剪几枝。”
舒园里微风送凉,满庭飘香。玉童笑吟吟剪下合欢树的花枝,用竹纸包了,低头递给浣碧,佯装气闷:“我好歹也是服侍将军左右的主事,却被你这丫头指使来剪花,若被将军知道,不知又要说我些什么呢。“
“才不会呢,将军心疼夫人尚来不及,怎会责怪你?”浣碧小心剪去花刺,复又笑道,“夫人身子一贯不好,将军愁眉不展,就连打了胜仗归来也没见轻松几分,柳先生说合欢花香对夫人的病有益处,我正愁这合欢花还不到花期,没想到将军这次大胜而归,合欢花也开得欢儿啦。想来是天助夫人,我才起心来剪花枝的,若不是这合欢树太高,我才不要你帮忙呢!”
她嬉笑着仰望着这枝繁叶茂的老树,合欢易生,却也鲜有长得如此茁壮的,叶花迷离乱人眼,忽然听见远处突兀声响——“哧啦。”
“小哥哥,这合欢花开得真美,能否给我也剪几枝?”那抹身影愣头愣脑地从假山里钻出来,袖口上划了好大一个口子,蓦地惹了浣碧笑起:“这是哪房的小子?竟然从假山上掉下来啦?”
还未等那人回答,就有丫鬟急匆匆追上前来,替那人拍打着身上灰尘:“哎呀姑奶奶,我说怎么瞧不见你的人,原是进园子里来了,可让我好找!”说着不顾浣碧疑惑的目光,拉着那人就走。
人影越行越远,浣碧星眸流转,嬉笑着问:“诶,听说将军归途捡到一个男孩,聪明又伶俐,却如何不见人影呢?”
玉童知道她是在揶揄他,当年自己即是被老夫人从流民堆中捡来,安排在少爷身边做了书童,而后少爷世袭成为将军,他也升为主事:“哎,你这就有所不知了,那根本不是个男孩,是个模样周正的女子,长得与夫人有几分相似呢,如今夫人这病能否医好尚不可知,但入府多年尚未有子嗣却是事实,老妇人那边也传言喜欢她聪明伶俐呢……喏,不就是刚才那个人?”
可真是奇了怪,按说将军行为端止,又对夫人情深,并不似会对别人轻易动心,如今这架势,却弄得连自己都不大明白——
将军不仅瞒住夫人将她安排在蕙园,甚至暗中请了柳先生商量——谁不知道柳先生通晓人情掌故,却是对婚俗礼仪最为了解呢?
“呸呸呸!将军才不是那样喜新厌旧的人!”浣碧本不过是试探,见端着衣物首饰的丫鬟、婆子在闲置已久的蕙园进进出出,有相熟的姐妹无意透露是住进了个姑娘,她一时起疑,本还以为玉童会如其他人一样支支吾吾,却没想到他根本没打算瞒她。
浣碧一生起气来险些就要拿花枝丢到玉童脸上:“想当年将军迎娶夫人时夫人来历不明,将军却执意娶她,这是何等的情意?”当年她初进将军府,天真懵懂,却也识人脸色,知道夫人无权无势,在这门房众多的大宅院里难以立足,管家安排她做夫人的丫鬟也是欺她人微言轻。
但侍奉夫人多年,夫人却因持家有道又善待下人而得美名,而她自己也渐渐在一干下人中有了地位。只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夫人虽不愿争,然而浣碧却担忧,一旦将军结了新欢,这地位便将不保。
玉童一边求饶一边躲闪不及时,远处响起突兀一声:“你们在这胡说些什么?”
院中不知何时站了个青衫男子,长身玉立,二人正为私下说三道四被人发现而隐隐担心,却听见那男子笃定地说:“只要夫人按时服用我开的药,我敢担保,不出三月,夫人定能痊愈。”
没有人敢反驳他的话,男子正欲转身离去,却见浣碧跑上前来:“不瞒柳先生,夫人却是不肯服药啊!”
“什么?——”
贰
晨光熹微,柳长青刚进晴园门口,忽听到一声脆响,不由一惊。又见浣碧收拾了碎瓦罐朝外走,见着是他,绽开无可奈何的笑容。
檀香案上,香炉还在袅袅冒着轻烟,夫人莹雪正对着廊下的大红灯盏发怔。柳长青支起帘子,亲自给她沏了一杯花茶。心里却忍不住哀叹,还是旧时的碧波眼珊瑚唇,若在往时,定逶迤不下万千风华,如今眉上却有了淡淡郁色。
“怎么,夫人不肯吃药?”
他这样说着,走到莹雪面前去,伸手在她鬓间一拈,莹雪一怔,却发现他小心将停落在她发上的一只蜂虫小心护在掌心,轻轻放走。
“先生总是这般宅心仁厚。“莹雪颔首,向他微微一笑。她可以冲浣碧发火,却不能对他面露淡薄——他是韩敬涛偶遇的奇人,懂奇门八卦之术,战时指挥战事,朝野之上又替他纵横捭阖,还曾于险境中救过他数次,如今又受他所托为她寻找续命灵药。她是真心尊重他,想起他叱咤风云手握生杀大权,却持斋戒只吃素食,一时回想,也不禁莞尔。
见她嘤咛一笑,柳长青忽地一怔,他已许久没见她笑过,或者说,自从进了韩府从未见她笑起。她是内虚体质,郁积于中,连同五官神色都似蹙了一脸的忧愁,正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宽慰她时忽听她说:先生,您刚从蕙园来?”
柳长青正纳罕她如何知晓,恐她以为自己也是见风使舵的那类人,却见她兀自笑起:“蕙园的五色泥土是当年老将军为解老夫人相思专门从云郡叠彩山上采来,种植茶花用的,别的地方自然没有。”说罢吩咐丫鬟递了罗袜、新鞋,伺候他更换。
这样客气,却是下了逐客令,柳长青再不好意思逗留:“将军刚叫我有事,夫人好生歇息。”
“先生,”柳长青正欲告辞离开,忽听莹雪问道,“不知先生去蕙园,可见了那姑娘?又可否透露她是何病症?”
虽然兰心蕙质,也不喜与人争锋,但莹雪毕竟还是平常女子,总会与其他女子一样有善妒之心。柳长青顿足正告:“那姑娘,确如传闻所言与夫人有几分相似,病症也是郁积于中,只是与夫人不同,她是体外虚热。”
“果真如此呐……”莹雪摇扇思忖,却是再不管他了。浣碧送柳长青出来:“先生,你大人有大量,夫人最近总是心事重重,待人未免唐突些。”望了他好一会儿欲言又止,却被莹雪唤了回去——“碧儿。”
“诶!”她心有不甘,却只能应了往回跑。柳长青望着浣碧的身影,又望向远处舒园中繁茂的合欢
树,这极致的美丽,不知能持续到多久?
叁
“碧儿。”
浣碧刚走回内厢,便听见莹雪的咳嗽声,三步变作两步:“夫人别急,将军刚回来,定是被琐事缠身,这才来不及看您。”倒了杯清茶正欲递给她,却蓦地吓了一跳,手中的茶杯也砰地摔落,“将,将军。”
“呀,可惜了。”韩敬涛从门帘外探来半个身子,顺手夺了浣碧手中的茶壶:“我方才正要夸你料事如神,你却摔了我一枚上好的青花瓷杯。”
“不怪她,倒是你忽然进来,谁不被吓着?”莹雪嗔怨,却是满面春色,一向苍白的面容也染上少见的红晕。
言笑晏晏中浣碧只觉得漫漫天光在晴园中迟滞起来,忽然大悟似地向玉童示意:“玉童,你不是说有东西给我吗?”说着便拉着玉童离开。
“我哪里有说过要给你什么?”玉童被浣碧拉了手离开,只觉掌中温暖绵软,却得了便宜卖乖,“这可要说清楚,我若送你东西,便是要娶你过门,到时候老夫人和将军主婚,你可是想赖也赖不掉的。”
“扑哧。”浣碧闻言一笑,“那不过是让主子单独相处的由头,哪里是贪图你的什么东西。嫁给你?你若能像将军夫人那样的一半好,我便是谢天谢地。”她今日随着夫人开心,嬉笑皆忘了分寸。
忽然间内厢里却似起了争执声,浣碧与玉童踌躇了一会儿,慌忙跑回屋外候着,纳罕着方才还好好的,如今却是怎么了?
“住手!你这是做什么?”韩敬涛的声音时高时低,透出些无可奈何,“我也是为你着想!”
久久不见雪莹回音,浣碧正欲冒险进屋劝慰,哪里想到帘帐掀开,雪莹亲自将物什搬到屋外,身子却是对着韩敬涛:“你若是要这般做,我只好搬到月牙庵去住。碧儿还愣着做什么,替我收拾换洗衣物。”
这吩咐可是不好办,浣碧偷眼瞧两位主子的脸色——哎,这情景,肯定是为了那新进府的小妮子争执起来的!
只见韩敬涛在屋内来回踱步,最终还是妥协:“好好,我不违拗你就是,哎,你何必如此执着?”
说罢,气结而去。
肆
宅院里的消息,往往传得比风还要快。
虽然知道将军说的是气话,但却也让下人都不禁揣摩起心思来——当日将军定是要将那姑娘纳为小妾,才惹得平日温顺的夫人也不惜以住到水月庵相挟,而将军口中所谓的好意,想必是让新夫人分担府中的要事,不让夫人如此辛劳罢了。
哎,古往今来有哪个男子能够情深如海,又有哪个男子能够情坚如石?
就这样,时光如水,已是春深,蕙园中时常传来弹唱和欢快的笑声,浣碧暗自一算,自那次争执后,将军已是再未来过晴园。倒是柳长青常借口将军吩咐,亲自端了药来,这样的情意,任她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子也看出几分,何况是将军?只是将军却似默许这样的局面存在,十分淡然。
某日天晴,浣碧穿过花巷,在舒园里看到柳长青,有些许憔悴,淡着一张脸,正望着茂盛的合欢树出神。
“柳先生。”
“嗯?”柳长青回转头,只淡淡回应。
“先生,他们都说你博闻强识,那么你可知这合欢树的传说?”浣碧不知如何开口,见他凝望合欢树,便找到了话题。
柳长青闻言一愣,继而笑道:“自然是知道的。”
这合欢原叫苦情,甚至连花也不开。当年有秀才寒窗苦读十年,准备进京考取功名,临行前,他的妻子指着苦情树对他说:“夫君此去,如若高中,切莫忘了回家的路!”秀才应诺而去,却从此杳无音信。妻子在家从青丝盼到白发,也没有盼回夫君,于是在生命垂危之际指着苦情树发下重誓:“若他负心,就让这苦情开花,他为叶,我为花,花不老,叶不落,一生童心,日夜合欢!”
而第二年,所有的苦情树果真都开了花,只是花期很短。于是人们为了纪念那女子的痴情,也就把苦情树改名为合欢树了。
“原来这合欢树竟有这么凄美的故事。”浣碧不禁唏嘘,“想来男子薄性,从古至今便是一贯如此吧。”
“你来找我想必不是问这合欢花的典故吧?”柳长青向她笑道,似乎也猜到了什么。
“先生,我只想求一个给蕙园送药的机会。”浣碧也不遮掩,“你对夫人也是尽心尽力的,自然看出她的病症有三分是心病……”
心病还须心药医。
她欲言又止,生怕被拒绝:“先生放心,浣碧不会做傻事。”
“好吧……”
伍
如果这碗里放着的是毒药的话……
浣碧端药进入蕙园厢房时双手不禁有些许打颤,却是不见那女子身影,听闻那女子名唤银芯?四处寻找时肩膀被狠狠拍了一下:“嘿!”
“吓!”药汁在碗里打着旋,还好,没有洒出来。
“小姐姐是夫人身边的人吧?”银芯坐在床上晃着腿,“那天你剪合欢花枝的时候,我见过你!”
“是吗?姑娘好记性。”在那双清亮眸子的注视下,浣碧的手抖渐渐止住,冷汗却止不住地掉下来。
“给我喝的吗?”银芯走过来,脚步轻得没一点声音,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忽然伸手掐住了浣碧。
“放手!你做什么?”浣碧手上吃疼,一抖,碗便碎在地上,褐色的药汁蜿蜒一地。
“我不干什么,就是告诉你,旁的毒药害不了我。”银芯忽然做了个鬼脸,冲浣碧咧嘴一笑,恍惚间露出一对尖牙,吓得浣碧不禁往后退了两步。
“别怕。”银芯扶住她,“既然你知道我不是常人,我也不想再多费口舌,你为夫人而来是人之常情;其实对于韩敬涛这个人,我也没多大兴趣。”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银芯的心忽然一阵颤动,“我只是来寻一样东西,你对这府里熟悉,只要帮我找到了,我便会离开。”
——她为萤灯而来,虽然与韩敬涛日夜相处,也渐渐生了些某名情愫,可是到底韩敬涛只是与她谈论些家长里短,而她也始终铭记修炼事大,取回萤灯,才是万万不可怠慢之事。
“那你要寻什么?”浣碧定下心神。
“你为了她宁肯牺牲自己?”银芯却也不急,只是饶有意味地看着浣碧——若帮她寻到萤灯,浣碧怕是从此再无机会留在将军府了,而且萤灯那样的重器……
“夫人待我恩重如山,亲如姐妹,若你能离开府中,让她与将军和好,不要说失去在府里做事的机会,即使赔上我这条性命,我都愿意。”浣碧蓦然抬头,直视银芯。
“那好,我要萤灯。”银芯有一瞬的迟疑,临行前蝶衣姐姐曾交待莹雪的诡计多端,没想到竟然有人愿意为她做出牺牲,看来,韩敬涛之前没有真正做出越轨之事,怕也正是威慑于莹雪的威势。
一想到这里,银芯脸上却蓦地烧起来。
“那萤灯长得什么模样?”浣碧心中思忖,“它有什么特别之处?”
“其实……我也并不了解。”银芯迟疑道。虽然蝶衣言之凿凿那萤灯是幻界重器,可连她也无法描述那萤灯到底是何模样,只说当年韩敬涛盗灯,而莹雪则做了内应。
之后,之后便是他们一起逃出幻界,到了人间逍遥。而那时候她的心智尚未被点化,所以对这场幻界浩劫没有一点记忆。
一想起来便忍不住咬牙切齿——若非少了萤灯,她的修炼早该突飞猛进,而自己也不必为了夺回萤灯到这人间出卖自己的笑颜。
但是心里念及园中的欢笑,却也不是装出来的啊,韩敬涛博闻强识,讲的典故旷古达今,让她这个存活了千年的妖精也不禁心生向往;而那翩翩风度,温存举止,自然也是同伴间没有的。
“好!”浣碧却是应承下来,“我会尽快给你找来萤灯,只是希望你能遵守诺言。”说完便要离开,忽然听银芯喃喃问道:“或许你不知道,莹雪她和我一样,是异类,你难道,难道竟然不怕她?”
“异类?”浣碧忽然笑了起来,“我与她朝夕相处,并未感到她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如果非要说些非我族类的话来……我只知道,她并不让我害怕。”
这小妖啊,她大概永远不会了解,这世间有种感情,叫作姐妹。
浣碧忽然觉得方才银芯幻化的尖牙模样也不是那么可怖,笑着离开了蕙园。
陆
到底这萤灯长什么样子,银芯也没有把握。
自她那夜夜闯行辕,以为韩敬涛将萤灯这样的重器随身携带,到现如今受到将军府上下的优待,四处打探,却仍然连半点萤灯的线索都没有掌握。
如果浣碧真能替自己找到萤灯的话,那么便省去了大半功夫。她这样想着,人却不由自主地来到韩敬涛的书房——
尽管有浣碧的允诺,自己的探查也不能懈怠。
她化身为蜂虫,在莹蓝色的碧纱灯旁飞来飞去,听到屋内说话的声音,是韩敬涛——
“你去将柳先生请来。”
侍卫应诺退下,俄顷柳长青进来:“将军,为夫人准备的药引已经好了。”
“哦?”韩敬涛的声音顿了顿,“哎,其实这样做我也于心不忍,若不是为了莹雪着想,我定不会去残害无辜,何况,她与莹雪还是那么有渊源。”
“这些时日与她朝夕相处,也愈发发觉她与莹雪是那般相似,如果这件事被莹雪发现的话,想必即使是死,她也不会服下这药的。”
“将军,切不可妇人之仁,夫人念旧,未必那银芯就是存着善心而来
。”屋中灯光陡然一亮,柳长青提高了语调,“如今夫人的机会越来越少,时不我待啊。”
“好吧,为了莹雪,即使让我背负上这血债我也无怨无悔。”韩敬涛的脸近在咫尺,“明日我会约银芯出外郊游,你随我同行,在大青山那里下手吧。”
银芯的脑子里轰然一声:大青山位于景城之郊,偏僻少人,听他们的语气,不仅知晓她此行的目的,更像是要在无声无息中暗暗解决掉她。
人果真是诡计多端啊,也难怪韩敬涛能闯进幻界,盗走萤灯了。
这个深夜,露水沁凉、深重。
有恼恨,聚在银芯眼里。
“不必等了,不如今夜就来个了断!”等柳长青走后,银芯化为人形,趁韩敬涛不备,直冲他而去,恨意一点点涌上来,化为利剑刺入,分外果断。
她忘记剑是如何刺入韩敬涛的,只看见鲜血从他的伤口中喷涌而出,溅了她一身。
那些情话与关爱,现在想来不过是他将计就计所编造的谎言。
“即使不能拿回萤灯,杀了你为光明之神报仇,为我幻界千千万万因为失去萤灯庇佑而无法存活的族类报仇也是值得的!”他俊朗的面孔在她眼前放大,她丢掉剑,不由得倒退两步。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感到心痛?
为什么?她分明与他不过相识月余,却似认识了好长好久,他在自己面前倒下去,她竟然会感到抽离般刻骨铭心般的疼。
痛楚不堪中,银芯看见莹雪跌跌撞撞跑来,刚好看见利剑埋入韩敬涛身子的那一幕,她呆立在门口,扶住被刺伤的他。
“你终究还是下了手。”她散乱了发,眼泪成串滚落。而随后赶来的玉童与浣碧也傻愣在一旁。
“你终究还是下了手!”莹雪一脸古怪的笑,眸子里放出骇人的精光,“不过怪不了你,他想要害你来救我,这本身就是一步臭棋。”
而匆匆赶来的柳长青,只看见莹雪埋首于韩敬涛的怀中,蓦地对上他的双眼:“都是你出的主意对不对?你在给银芯的药里掺了药引,你想要让敬涛犯下这杀孽,让他永远被我忌恨!”
“莹雪……”柳长青想要去扶住她,却被她大力挣开:“何苦呢,我已经付出失去萤灯的代价,你何苦还不放过我,为何还要银芯掺和进来?”
“我……我并不知道她为何会来。”柳长青慌忙之中不知如何辨白,只感到语言苍白无力,“我只是想救你,我不想看见你死!”
“萤灯,萤灯在你手里?”
银芯并不知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隐约听出与萤灯有关。她走上前来,似有不忍:“他被我所伤,亦可被我救活,只要你们告诉我萤灯何在。”
“哈哈哈……”莹雪抬首,定定望向她,“银芯,你可知为何你与我如此相似?你可知为何我嫁了敬涛多年却没有孩子?”
“蝶衣姐姐要让我记住这张脸。”银芯被她注视,莫名有些着慌,“我来并不想伤人,伤人对我修炼有害,只要你告诉我萤灯下落,我马上救他!”
“来不及了……”莹雪摇头,“你之所以与我相似,是因为你本来就是我,或者说……你本来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你以为萤灯是什么?不错,它确实是重器,但它对整个幻界族类而言根本不值得一提……所谓的重器,只是对我而言,因为,它不过是从我的腹部抽取的一部分。”
那盏象征着萤族生命和尊严的小灯,自雪莹出生以来便附着于她的腹部而生长。人类看见的点点光亮,是从萤灯里发出,雪莹不能生育的秘密,亦是因为失去了这枚萤灯。
那是族中姐妹万般劝阻之后也无法阻止的结果——她爱上了一个人间的男子,而她要修炼成人,解开与幻界的契约,就必须付出这样的代价。
柒
“什么?”
果真是诡计多端呐……
银芯苦笑着摇头:“若真如你们所说,不是你们盗走萤灯,那么幻界为何会陷入萧条?”有无尽恨意从银芯眼里溢出,“就是你们盗走萤灯,让幻界失了灵力依赖,才让幻界落得如此地步!他带你走就是了,为何还要盗走萤灯?致使幻界众生灵无庇佑之力,陷入困境?”
若非几位长老因为庇佑族类耗费了大把精力,蝶衣又怎会派她出来夺回萤灯?而如果不是她不谙世事,被韩敬涛轻易骗取了信任,又何至于会落入如此地步?
“不,莹雪没有撒谎。”柳长青将手覆于韩敬涛的伤口,那伤口渐渐止住了血,银芯的脸色随之变为讶异:“你到底是谁,为何你一个凡人,竟拥有这般强大的灵力?”
还是她真的孤陋寡闻,竟不知道这人间还有能起死回生的异士?
“其实,我就是你口中的光明之神啊。”
自己觉醒了有多长的时光?又是如何成为幻界的光明之神?想来不过可笑,所谓的光明之神,在灵力被点醒的最初,不过只是合欢树下,被负心的女子强烈执念的化身。
而无论自己来到人间多久,一阖眼便会梦见那个夜晚——
那夜,是百花之神生日,幻界与人间的通道打开,有许多生灵结伴去往人间游玩,那也是他能脱离幻界的唯一时刻,就是在月光下的一片角落深处,他遇见了刚刚修得人形的莹雪。
数千年来,他在幻界中只知修炼,从未对哪一个女子动过心,即使是当年赋予他生命的女子怨灵,他也只是感激,而非爱意。
“我后来偷偷尾随她去往人间,却遇到一阵急雨,她被雨水溅湿了翅膀……”
就在他急急飞身上去,准备救下她的时候,有双手,轻轻将她覆于掌心。
他晚了这一步——
她爱上人间的男子。
捌
“我第一眼看见韩敬涛,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柳长青微阖起双眼——当时韩敬涛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然而当他的手指抚上莹雪的身躯,小心翼翼将那翅膀吹干,他便在莹雪的脸上看见了欢欣。
他知道,她的心,已在那一瞬遗落。
“于是,你以夺去萤灯为代价,试探夫人是否会为了将军而放弃?”浣碧也隐约听闻了当年的传闻,只是如今当当事人亲口诉说这故事的真相时,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她从未想过温儒尔雅的柳先生就是传说中的光明之神,而她受莹雪嘱咐,去寻那一个向银芯送药的机会,也不过是试探他是否在每日给银芯的药中掺入了能使她成为治愈莹雪药引的成分。
“不错。”
柳长青无奈地点点头,那是四五年后的时光,她来求一次机会,而即使作为合欢神,他也不能更改这样的解约方式,只好,眼看着莹雪舍弃萤灯离开。
而后,当他突发奇想,想去看看她在人间是否安好时,他附身于舒园里那株合欢树,却听闻她因为不能生育而生活得并不好。
化身为柳长青的初衷,未尝没有一点自私与侥幸——人间里的男女之爱,无非一见钟情与耳鬓厮磨,前者他已输给了韩敬涛,却依然希冀于莹雪能在被他医治的时光里,对他生发不一样的感情。
多么傻,多么卑微。
而他认定的佳人,却偏偏就是这个可爱又懵懂的小妮子。
从前是,现在也没有一点更改。
他的灵力既可庇佑幻界,却也依附于幻界,在离开幻界后无法再增长,而本身的法力又在每日的汤药与合欢花香中被输送到雪莹体内——于是幻界,也因无法受到他的灵力庇护而日渐萧条……
“不!”银芯摇着头不敢相信,“蝶衣姐姐明明说,莹雪是幻界的叛徒,是韩敬涛闯入幻界,盗走了萤灯,她,她不会骗我!”
“其实蝶衣,就是当年被那秀才抛弃的女子怨灵啊,她仇视一切男女欢爱,也认为我该一直守候她到永远。”柳长青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如果幻界萧条,她的灵力也会逐渐减弱,甚至消亡。你是被她利用的棋子,银芯,如果你还怀疑,不如思量一下,自己的记忆是否有千年之久?”
一语惊醒梦中人,银芯想起,在神魂俱裂的痛楚里,有男子声音淡淡想起:“莹雪,这是你为人必须付出的代价。”
“这是你为人必须付出的代价。”
惊恐从银芯的眼里流露出来。
她确实是从那一刻才有了记忆,而她这才知道,自己之所以对自己所谓的千年道行深信不疑,不过是作为莹雪灵魂附属而幻生的零星的记忆——她只有短短数年的“生命”,又如何能记得幻界那段“浩劫”?
“那么……你快救救他!”她扑上前去,“你是光明之神,定有办法保他周全!”
“已是来不及了,他在云郡之役中早已受了重伤,若非柳长青强借灵力帮其续命,我怕是连他最后一面也不能见着。”莹雪的声音,像从古井幽潭中发出,“其实,我的生命也不多了,这样的结局,不是刚刚好吗?”
她怀抱着韩敬涛的身子,深深地埋下头去。
只是一瞬间。
那一瞬间,有无数萤火虫从莹雪身上飞出,又在天边缓缓流过。
静谧的院落里,浣碧与玉童相携而立,光线照射在花间,没有人知道,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事。
柳长青轻轻走过去,头枕着绿茵阖上了双眼。隐约间他像是做了一个梦,漫长的梦中有娇俏的女子,笑颜如花。
而他曾经以一种怎样的绝望来凝视她不顾一切离去的身影,因他明白她想要的永远无法是自己能够给予的。
夜深露重,在绿茵之上,开始有合欢花瓣漫无边际地飘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