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新娘
作者:瘦尽春光 | 分类:游戏 | 字数:15.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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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刹那芳华
那是永延二十年。
太子意殇。
三月才过了不到一半,还没来得及如往日般在灵隐寺起幡祈福、摆观音圣诞,南景上下便举国哀悼一月。
宴席罢,婚嫁罢,男子左臂系黑带,女子截额前寸发以示哀思。
这是惯例,说起此事,早在去年暮秋时候,便有帝姬薇亡,不知是谁,在讣告贴出的当天便低低叹了一句:清平盛世,怕是快要乱了。
未及半年,景晟王朝的唯一血脉流传也断了。
那日凝萱偷瞒了父亲暗饮了自桂郡送来的红枝酿,又在客人前讨喜似地舞了一回剑,只觉得被风一吹,酒意全都涌了上来,胸口一股热气无处消散,便在客人离开后着了一套男子装束,也不要人跟,骑了马向郊外驶去。
一路上春风和暖,凝萱下了马,闲步走来,只觉得胸口那一股热气愈发炽烈,是刚才客人带来的消息焚了胸臆,还是红枝酿用木犀花酿制,灼了心肠?
“大胆小子,竟敢僭越王法!”有声音突兀响起,凝萱并不去管,只任马儿闲闲地吃着草,没想那人骑马急速停在面前,“说的就是你,太子意殇,但凡男子,便要在左臂系黑带哀悼,你竟置若罔闻?”
浑身透着股颐指气使的味道。
凝萱有些不悦,不由沉了脸色,看那男子骑了高头大马,着一身宫内侍卫装束,正要板起脸来大喝:“你可知我是谁?”却想起自己是着了男装出来,便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径直翻身上马,并不管他。
“啪!”来人气冲冲——眼见着长鞭就要甩下来的当口,有双大手紧紧地拉扯住了那长鞭:“小兄弟,在下顾若怀,乃禁军都统,你不要怪我的部下冲撞了你,这乃本朝律法,除了鲛人受聿安皇后遗诏特赦,不追究、不加刑、不论死、不必为皇室中人服丧之外,但凡南景子民,都得在国丧期间遵行此条。”
凝萱微微怔了怔,仰头看那突然说话的男子,只觉刚才的责骂与刁难都烟消云散,唯余他从容而安静的神情,挺拔而秀颀的身形,尤其那眉目唇角隐隐的一丝笑。
没想到他竟猜度自己是女儿身,凝萱正待开口辩驳时但闻一阵马蹄声——是任才深从家里追出来寻找自己,他有些不安地看着众人,不知道凝萱方才又惹了什么事端。
凝萱没有回答,只是眯起眼,深深望了顾若怀一眼,良久,勾勾嘴角,打了个呼哨,扬长而去。
而当下有风起,吹开锦帽一角,露出墨黑青丝,凝萱回首冲众人笑笑,这回轮到顾若怀怔了怔,眼里异样光彩闪过,却不表露,不知对着身旁部下说了些什么,只见那些青衣卫即刻调转马头,向帝都景城策马而去。
顾若怀再次出现是在三日后。
与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一纸圣谕及三百青衣卫。
其时凝萱刚昏昏沉沉醒来,似做了一个绮丽迷梦,她倚在榻上,眼看着顾若怀慢慢走近,微微俯身。
“你是谁?”
“回殿下,臣下顾若怀。”他眼中尽是温煦笑意,别有一番风情,说话间恭谨呈上一卷明黄丝绢,“臣下是来恭迎殿下回宫的。”
那明黄丝绢上只说帝君嘉许,赐云郡宿府小姐帝姬称号,着其即刻进宫,却隐没了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当时宁妃嫉妒心重,将帝姬诱骗至宫外,事后虽得严惩,帝姬却不见了,帝君与皇后无不痛心疾首。而时隔十多年,顾若怀恰好路过云郡巧遇凝萱,窥见她的容貌与帝君以及已故的皇后有几分相似,便大胆猜测她是遗失多年的帝姬殿下,当下派人调查,果真与她被宿府收养的种种都吻合,才有了今日的圣谕。
后宫诸事,向来纷扰,这点凝萱明白,若是几日前从别人嘴里听说她与十多年前宫中那场没有硝烟的争伐有关,她绝不会相信,但不知怎的,才见了顾若怀两面,字句从他嘴里说出,她就觉得自己似也要融在那金波银汉里。
凤銮经过的道路上要泼净水、撒黄土,云郡众人目送着他们离开,纷纷交头接耳,说宿府真是交了好运,仅因为前几月宿老爷进宫为帝君治愈了偏头痛,又进献了几味珍稀深海药材,女儿就被帝君赐为帝姬接到皇宫里去了。其时仍有人记得二十多年前举城送嫁聿安皇后时的热闹——当时云郡从各地搜集来的一百车珍宝作为陪嫁送往景城,而连那陪嫁的二十个美貌鲛人女子也是精挑细选而来——二十多年了啊,二十多年以来云郡已经很久没出现过如此大的喜事了。
说到底,这回宿府可是为云郡争了好大的面子。
宿府在云郡虽是首富,但到底比不上皇廷奢华,凝萱初进皇宫之时只觉一切新奇,内务监也为了讨好她而日日遣人做她向导,唯恐侍候不周。
但住了将近一个多月,已是春深,凝萱却仍不见景晟帝的身影,倒是任才深因精通医术时常被邀至乾坤殿为帝君诊脉,便有传闻,说帝君对这与帝姬青梅竹马的少年很是赏识,怕是以后驸马的位子也要给他,又无端地说起已亡故的帝姬薇来,暗叹现时的江山难道真的要给外姓人了吗?
这些暗地的议论,萱殿的景凝帝姬凝萱却浑然不觉,她闲时总是临窗绣花,或是一幅海棠,或是一丛萱草,唯独不绣南景国花木犀,这日听见宫女太监急切切的问好声,抬眼原是任才深来了。
他并不顾她现时的身份地位,一把抢过她手中的针线:“怎么到宫里就绣起花来了?我记得你以前总是爱舞剑执练,难道进了宫就收了心性?快别绣了,我带你看更好看的。”
底下人窃窃偷笑,帝君却已经进到内殿来,笑呵呵吩咐着宫人将一幅卷轴好生捧了上来,并不对她说话,倒是与任才深打了一个照面,眼里含笑。
凝萱在甫进宫的时候见过他,只记得当时他对她略点了点头,对于十多年来未相认的父亲她心里五味杂陈,这段时间只说圣上在专心作画,不许人打扰,这回自己亲见他也不知如何是好,目光在每个角落逡巡,最终落在那幅卷轴上。
恍惚中,凝萱仿佛又回到了云郡街市,往来人声嘈杂,不知来历的食物香气淡淡飘拂,凝视了这百米卷轴好久,她才恍然想起跪下谢恩。
——那百米卷轴上,是他这数月来不见她躲在御书房中亲自为她所画的云郡街市!
——他只召见才深,是为了让他指点他云郡街市的各处,为的是给她一个惊喜!
十多年的生疏霎时被打破,景晟帝眼里有慈爱、有许多未明的色彩:“从此,南景便靠你了!”
这句话甫出口,无论是在场的谁,都吃了惊,凝萱身体一震,脑子里轰轰作响,回望他的双眼,只觉得即将要说出口的话会把自己一生的力气都耗尽了。
她终究什么都没有说,而是狠狠地点了头。
其时,月中天。
凝萱进宫来常在御花园中逗留,四处的景致早看熟了,但这回她却蹑蹑地走着,分外小心,见迎面有人走来,忙将手中灯盏吹灭,躲进假山。
“那是谁?”她听着声音熟悉,又觉着不好意思,含混着应了走出来。
头上锦帽不经意被横亘的树枝拂落,一头青丝映着微薄的月光滑落肩头,竟显出淡淡的蓝色荧光。
“是你!”来人诧然,凝萱亦看清正是多日不见的顾若怀,她知他是禁军统领,这会儿却是像抓着小贼般看着自己,不免端起帝姬的架子骄纵地回道:“是我!”
顾若怀觉着有些好笑,定定地看着她:“宫女们呢?她们竟然让你一个人出来吗?”
“是我自己偷偷出来的,她们为我寝食难安,自我入宫以来鲜有一天睡得安稳,你可别说出去啊。”
“看着你还似个孩子,南景律法规定未满十六连独自上街行走都不能呢,却有点大人的样子了。”
她扭动腰肢,在他面前转了一个圈:“我才不小了呢,我告诉你吧,其实我已经……”话未说完,却听见叵的一声,花香若有若无,撩拨心绪,洁白月昙倏地在微风中湛湛开放,宛若成绮。
“无求赏识羞争宠,自在悠闲不染尘。
休笑孤芳开一瞬,光华永照又何人?”
凝萱看得痴了,不禁近了一步,却见刚才还盛放的月昙倏地枯萎,枯荣一生,不过转瞬。
心里蓦地一紧,难道美好的东西都是这么短暂吗?
顾若怀看了看她,才知她原是来看三年才开一次花且只开瞬间的月昙,此刻怕是又患了小儿女心思,遂不禁去拉她的手。
凝萱脸上蓦地一红,只觉得手上撩过一阵暖意,手经不住被他宽大的手掌包裹,旋即痒得难受,却舍不得,索性用纤长的食指在他的手掌上滑行。
他忍不住轻哼了一声,她见他的手掌上横了一条红印,想起那日他为自己挡下的一鞭子,喃喃道:“多谢你,若怀!”而又发现他手掌内侧有些似鳞似蹼的茧,顿时有些不可置信地对上他的眼,落下泪来,他有些困惑,暗想这孩子还真是难以让人捉摸,刚才分明是笑着的,又怎么就哭了?
“若怀,想必这么多年来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她声音不高,他甚至有些怀疑这些话到底是不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她分明是那么开朗没有心机的,却又不似才十多岁的不经事,只觉得心中从未有过的动摇。他抱紧她,心柔软到深处:“我不苦,我不苦,那些不过是习武多年留下的,不碍事……”
就这样相拥了一些时分,他送她回寝宫,她又要戴上那锦帽,却被他摘下,拿了一枝碧玉簪要替她将发束起:“以后不要再扮男子出来了,宫中不比云郡,你还好遇着我,若是遇见其他人,冲撞了你他们罪过你也不好。”
“阑珊几重风月,寥落无限春秋。”
她拿着那枝玉簪,不禁看了又看,此时天幕上已透出几丝熹微的晨光来,他送她回去,远远地便要走,她有些不舍,却还是放了手。
那日是南景举办的千叟宴,凡是上了古稀之年的老人都被请到皇宫里,凝萱为老人们倒酒,不经意差点滑倒,是一位锦衣华服的老人抓着她的手,低低地说了声“帝姬小心。”
她看着他,有微微的吃惊,然后马上抿唇一笑,就在此时,旁边的宫女忽地低声说起昨夜瞧见两个男子在御花园中态度亲密,期期艾艾带了些意味不明的笑意,竟牵
扯到断袖之癖,凝萱想起昨日被顾若怀拥着的温暖,不禁脸上一红,旋即也笑了起来。
“小兔兔,小兔兔,你在哪里?”其时一个孩童嘴里嘟囔,被嬷嬷轻轻扯着衣袖,见着凝萱略有些迟疑,细细打量了才行礼:“殿下恕罪,这是若锦帝姬,为寻她养的雪兔而来。”
那孩子被人生生拽着不免着恼,凝萱见她生得乖巧,又知道她是已故皇姊的女儿,心底更是多了份怜爱,却见若锦不再着急寻雪兔,而是怔怔望着她。
她被若锦看得有些发窘,心里正没有主意可想时见顾若怀朝自己走来,恍若见到救星,而也在那时,若锦并没有接宫女寻回的雪兔,而是冲着近到身来的顾若怀哇地哭了出来:“父亲,为何她会和母亲长得这般相像?”
凝萱正准备向顾若怀讨主意,听见若锦口中所唤父亲,有些不敢置信——他原来,他原来,已是三岁孩童的父亲。
而那孩童,是已故皇姊的女儿。
那么他,他便是当朝的驸马?
长帝姬薇的丈夫。
若锦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进耳里,有那么一瞬,凝萱分明要落下泪来,却又咬着牙兀自笑了:“若锦不哭,以后可多找皇姨玩玩。”
七月十五,盂盆兰节。
依例,南景内外皇城遮素纱,为已逝宫眷祈福。
凝萱在如云的仪仗中,远远地望见顾若怀,却故意将目光撇开,不说话。
颂经声起伏不止,凝萱看着巍峨的享殿有些着慌,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生母,十多年的血缘相连已经杳然,一切不过是从南景典籍上看来:永延五年,聿安皇后甍逝。
听说是因为心心念念着自己失散的女儿,她。
而正闭目祷告时,人群忽然乍起了骚动,又迅速平复下去,她被一个老人暗扯了衣袖,凝萱认出,正是那日千叟宴上扶住自己的老人,她刚想说话,便听他颤颤叹道:“真像啊,都这么大了,都这么大了。”
待那老人絮絮地说起往事,她不禁一凛——他自称是已故皇后的父亲,当日南景的程远大元帅,翼渊辉。
自己的外祖父?
“你要为你的母后报仇!”老人勉强止住泪,“你母后死于你父皇之手!”
“吓?”
谁都知道景晟帝对皇后翼渊繁绮很深情,她出生于云郡武将世家,早在帝君还只是王子晟时就嫁与他为妃,相伴经历了成圣门之变、夺嫡风波,威仪更甚。而有人说国丧后的某日,曾见景晟帝在御花园赏花,忽然行路不稳,几欲跌倒,只说是脚腿受寒,后来才得知原来是因为他以民间夫妻之礼为皇后在灵前跪了七天七夜,民间说来无不有人把他与以往高高在上的帝君撇开来,赞他是个至情的男子,甚至有人为他立了生祠,祈求他长命百岁。
或许与之有关无关,在以后的任何一本史说中,南景从那一年进入永延治世,百姓和睦,海晏河清。
而今她一直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外祖父却站在自己跟前,说:“你母后死于你父皇之手!”
回宫的路上,风热热地喷到脸上来,凝萱越过无数尘嚣和光影看见顾若怀,两行清泪就落了下来。
“怎么了?”顾若怀有些局促不安,自上次被她得知自己其实是景薇的驸马时她就刻意和自己保持着距离,这回只觉得她将自己视若救星,心中便也有了不知名的英勇,再不顾礼法,一把拉过她,“告诉我,怎么了?”
她一路行来,心中憋屈已经消失了一大半,又见着他微微笑意看着自己:“没什么,没什么……”
他不说话,看着她。
凝萱半晌才缓缓地将方才老人的话告诉他,顾若坏若有所思,却兀自笑了:“当然都是些疯话,翼渊世家早在十多年前就消失了,怎么会不早不晚等你进宫来准备执掌大权时才出现呢?”说着就要带她回宫,却被她强拉着手,对着他的眼,“若怀,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摇摇头,却被她死死攥着,不肯放手:“告诉我……”那声音低到尘埃,近乎于乞求。
“哎……”
那不过是由外人道来的传说罢了。
当年跟随云郡翼渊家的小姐繁绮,也就是后来的聿安皇后进入晟王子府的,除了云郡搜集的各类珍宝陪嫁物外,还有二十个在浩海捕获的美貌鲛人女子。
这本是云郡郡守的孝道,但怎知王子晟与其中之一珠胎暗结,大大冷落了王子妃,王子妃生于武将世家,怎能容床榻任别人酣睡,便将此女子剥皮削肉,并大发雷霆将晟王罚跪了七天七夜……
翼渊世家在朝中的分量不言而喻,若非如此,想必当日王子晟也不会迎娶翼渊小姐为妃,翼渊小姐拥有筹码当然是连自己的丈夫也不会放在眼中,世人只知晟王与王妃相敬如宾,又怎能知道那其实是惧畏。
而待他成为帝君,羽翼渐丰,南景已在掌握之中时,他当然也容不得一个骄悍的皇后压在自己头上,此后他不再纳妃,世人只道他对皇后深情,却想必是怕落了别人口实或者早已被皇后压制得紧,再不想被人束缚了吧。
“这……”凝萱迟疑,“那鲛人女子所生孩子去哪里了呢?”
她不问是否真是父皇害了母后,倒想起那鲛人肚中的孩子也算是父皇的血脉。
“谁知道呢,比起一朝国母,一个小小鲛族宫女能算得了什么?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真相,我只依稀在凌辉楼上见过程远大元帅的画像……”
凝萱细细听来,是啊,是啊,刚才那言之凿凿的老人就是那般模样啊。
莫非这都是真的?
“别想了,我送你回宫去吧,睡过一觉就好了。”
他送她回宫,亲自递上安眠的木犀花茶,她躺在床上却鲜难睡着,就在刚才,她听见内侍们交头接耳,说是才深无意发现圣上的饮食中有慢性毒药。
竟是这么快就要动手了么?
凝萱随意用发簪挽了发,披衣起身,但见窗外玉阶下婆娑树影,皇宫上空数朵荧蓝焰火次第绽放,心里千回百转,隐隐觉得不妥,连鞋也来不及穿,赤着脚跑出房。
四周寂静无比,侍卫们见着她深夜乱奔也未加阻拦,夜风贴着脸颊刮过,那乾坤殿顶层的金色琉璃在灯盏下闪烁着光芒,无端地有些刺眼。
凝萱并未走大门,而是一个跃身,翻进了大殿。
于是,那幅场景便陡然出现在眼前。
“那个人是我。”顾若怀坐在内殿北侧,慢条斯理地用杯盖轻轻拂去杯里的浮沫,“在你的饭食中下毒的那个人是我。”
神色中有睥睨无人的味道。
景晟帝听了,许久没有言语,而后缓缓开口:“连薇儿与意儿也是你害的吧?”
顾若怀微微有些错愕,而后笑笑:“不错。”
“那你对萱儿也想必不是真心?”语毕,景晟帝竟也尘埃落定般地坐下来,“这殿外的守卫全部换成你的人了吧?”
“哈哈,你果真还是没有老糊涂到最差。”顾若怀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凝萱一直以来都不过是我的一颗棋子,你以为你就那么好运气,唯一的儿子刚死便有人给你寻来一个失散十多年的女儿?”目光缓缓扫了一圈,端起杯子,倨傲一笑,“若不是我与她亲近,怎能在能调动宫中侍卫的她的茶水中下得迷药,而安心前来见你呢?”
凝萱在殿外听得分明,握紧拳头,只觉得一阵钻心的剧痛顿时袭来,眼中竟隐隐有了水光。
“你以为我真的喝了那杯茶吗?”顾若怀不禁豁然起立,冷不防回头对上凝萱的目光,不知是不是错觉,凝萱目光里,隐隐的,竟是悲悯。
顾若怀面色一沉:“凝萱,你……”
“你找人假冒程远大将军来离间我们,本是想我受谣言蛊惑,一定会与你手中所谓‘程远大元帅的旧部’里应外合而使父皇就范,可是方才‘有人在帝君的日常饮食中下毒’的传闻也让你慌了阵脚,你以为已有人看穿你,所以等不及,此刻便动手了?可惜百密一疏啊,千叟宴那日我扮作宫女,试问‘我的外祖父’如何第一眼就认定我是帝姬?”
“而那日在御花园中,正是你与你在外皇城的手下互通消息,你以为我果真是去看月昙盛开的吗?”凝萱忽然一个跃身,就势坐在高高的横梁上,“那未免也太小瞧我!”
“你……你……”顾若怀气结,“你竟怀有这样的功夫?”
“你可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凝萱又翻腾着跳下来,“你可知,我的养父,其实是当年翼渊皇后的亲弟弟,镇远将军翼渊鸿明呢?而翼渊世家向来也当我是男孩养,骑马射箭整个云郡都难找到我的对手,那些花花草草不过是麻痹你绣的罢了,还有,你知我为何绣海棠、绣萱草,却独独不绣木犀花?因为我一直讨厌木犀花,但凡食之,总是要全身炽热,昏昏沉沉几天几夜的。”
“你以为有了我这颗棋子,整个南景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但你假装与我亲近,却连我不食木犀花也不知道,真是可笑。”她笑着笑着眼里都快落下泪来,似谈论坊间别人的古旧传奇,浑然与自己无关。
而这时景晟帝也缓缓开口:“你或许不知道,我南景的开国女帝景柔陛下,当年定下的祖训便是帝位优先传给帝姬,这个秘密之所以几百年来没有流传出去,是因为南景皇室虽香火旺盛,子弟众多,却鲜有帝姬诞生。朕一直奇怪为何英明如她,非要定下这么个语焉不详的祖训,现在想来才明白,她早在数百年前就料到今天这场争伐,你想夺得天下先后毒害两位储君,却料不到他们其实都是朕收养的,包括朕当年放出去宁妃拐走景萱帝姬的消息,也是朕将计就计,将朕的亲生女儿交由翼渊世家抚养。”景晟帝虽是在笑,也能任人看出,他的眉宇间蕴藏了一宿悲戚,“可是两个孩子即使不是朕的亲生骨肉,却也和朕有着十多年的感情,今日朕终为他俩报仇!”
说着将窗扇打开,只见巨响接连在上空炸放,莹蓝色的火光照亮了夜空,“你以为这是你的手下给你大事已成的讯息?你以为你的人马都将我的人马替换?哼,那不过是整个南景为了庆贺终于使你这奸佞小人服罪而放的焰火,”景晟帝笑起来,“你早是朕的一着废棋,朕先前不杀你,是因为朕要揪出你藏在朝
中盘踞的根节!”
顾若怀有些不敢置信,他望着景晟帝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然后他看着他忽然大笑起来,不知何时持了剑,眼看着就要落下,却听“叵”的一声,手中长剑被打下,就落在景晟帝脚边不足一尺。
一枝玉簪横躺在长剑的旁边——“阑珊几重风月,寥落无限春秋。”
赫赫在目。
永延二十二年。
景萱帝姬降嫁御医堂首席御医任才深。
次年,诞下世子,号景泰。
而景晟帝驾崩,景萱女帝正式即位,改国号盛德,其夫任氏担当摄政王,便是此后十六年的事了。
永延三十六年。
那一日,正值朔望内朝。
凝萱向景晟帝请安,景晟帝独自坐在殿内,望着墙上那幅百米云郡街市图出神。
“才深对你还好吧?”
凝萱本恭谨垂首,却冷不防景晟帝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当日夺嫡风波中,其他兄弟都以府里有娇憨乖儿而以为胜券在握,并没有将只育有一个小小郡主的朕看在眼中,但定储诏书大告于天下的时候,所有人都傻了眼,其时便有人揣摩是帝姬命相里有福于南景,先皇不过是顺天而为,而朕是父凭女贵入主东宫,却并不知道是朕当年无意间窥见了景柔女帝的遗诏,所以才棋行险招,以你姐姐偷换下他,但朕当日见他优柔寡断,而你不同,无论是容貌或是性子,都是十足地像你的姑母,其实,要是繁绮不那么早离开,又何至于此地?朕想,南景终于有救,却也怕你耽于儿女私情,但你终究没有为了顾氏而失了心性。”
“朕没能给才深膝下承欢的童年,连本属于他的执印大权也给了你,朕唯一能给他的只有他喜欢的你。”
凝萱在下听景晟帝絮絮地说着,其间侍卫来报,说昭阳门外有女子叫嚷着要面圣,景晟帝摇摇头:“是若锦吧,朕累了,还是你去见她吧。”
算算,凝萱有将近十多年没有见到若锦了吧,当年她因父亲乱上而受牵连,被削去帝姬称号,期间,不知若怀将她带到了哪里,凝萱就未再见过她,。
那孩子着绛色衣裳,从容意态,眉宇间隐隐地藏着一丝倔强,看见是她而非景晟帝,未免有些失望,却仍然依例对她行礼:“殿下千岁。”
暖暖日光里,时光在刹那全都放慢了步子。
多少年前,也有人曾这样唤她?
她走过前去,轻轻地携起她的手。
是夜,她与她睡在一起。
融融日光里,她问:“你是谁?”
“回殿下,臣下顾若怀。”
“若怀,想必这么多年来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我不苦,我不苦……”
“给我拿下此贼!”
凝萱睡得并不安稳,场景来回更换,最终却定格在顾若怀当日的大笑与被缚后深深望了她一眼后欲言又止的情形,耳边却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猛地一个激灵从梦境里挣扎起来,就看见若锦挥着匕首,狠狠地朝自己胸口刺来。
“哈哈,父亲,我终于为你报仇!”若锦脸上有异样的光,“心口数寸,便足致命,你当年不过是我父亲从外边随意找来的女子,若不是因为与我母亲长得相像又怎有机会进得皇宫来,若不是你,我父亲怎会被削职?我怎会流落民间?”凝萱冷冷地看着若锦牙咬切齿地将那些话悉数骂出来,终于知道他当日欲言又止不过是想说出这些话罢了,若不是他,她便不会有机会成为南景的帝姬,也便不会有今日执印大权。
她垂着头,发凌乱地披在身后,灯火映照下,脸庞竟泛着如白瓷般的冷莹——没有他,她就不会进得这皇宫么?
她想起那日,见着顾若怀之前,那个客人与养父面朝着她一起跪下,向她诉说二十年前的往事。
其实她的母后乃死于鲛人“夺命”。
千尘有海,名浩,产鲛人,食之肉,谓之“仁羹”,可使女胎转男。
翼渊繁绮并不知景柔女帝遗诏,只以为母凭子贵天经地义,而晟王若要夺得储位,子嗣必须为男,便在喜脉断为女胎后服用仁羹转胎,这仁羹便是剐食那无名姓的鲛人女子。
但却不知为何,王子晟最终却又以一位重臣之女调换,对外称生的是帝姬。
这位重臣,便是翼渊世家的二子,翼渊繁绮的亲弟弟,翼渊鸿明。
当日谁都能记得皇宫里若海洋,鱼儿四处穿梭,那个碧眼蓝发的女子披散着长发,狰狞地笑道:“我终于又活过来……”
而烈性的皇后不堪鲛人女子亡魂的骚扰,一刀洞穿自己的心口,气竭而亡。
但她死前心心念念着,始终不能放下的便是自己托弟弟在民间抚养的“小皇子”。
可是阴差阳错,任谁也没有想到,当年匆忙,她只来得及看见婴孩眉宇下的英雄气便以为自己诞下的果真是转胎成功的小皇子,却不曾想那些仁羹因融有鲛人的执念与怨恨而出了差池,致使凝萱生下来既非人非鲛,虽具人貌、无鲛尾,却不似人生来就拥有性别,这些事关乎皇室尊严,二十年来只有奉命抚养皇储的翼渊世家知道,连景晟帝和聿安皇后都隐瞒下了。
而凝萱见着顾若怀的当日,还只是性别未明的鲛人,当然并不受南景律法所辖,但也在那日,因她先前无意喝下用木犀花酿制的红枝酿,浑身炙热难挡,又见到顾若怀情窦初开,便于数日后浑浑噩噩醒来的当下以女子之身见到他。
她抚摸着自己的胸口,丝毫感觉不到疼——也因那仁羹,她生来心脏不在左边,而乃与鲛人相似——是位于胸腔右边。
——若锦刚才那一刀并未中要害。
而若非如此,当年那个鲛人女子想必也不会侥幸躲过皇后灭口,苟延残喘诞下孩子,让他从小就埋下复仇的种子。
凝萱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侍卫应命将若锦领了出去。
任才深进到内殿时,见凝萱已包扎完毕,正把玩一枝玉簪,便自作主张地拿过来替她将凌乱的发束起。
“阑珊几重风月,寥落无限春秋。”好是好诗,却未免太过凄凉了些。
“其实当日是你放消息出去说发现有人在父皇的饮食中加入慢性毒药的吧?”凝萱忽然笑起来,“父皇本叫你保守秘密,你却故意说了出来。”
“凝萱……”他唤。
“你想借此而让顾若怀警醒,他如若真心爱我或许就会罢手?……”凝萱微微一笑,“可惜啊,反倒让他更快地实施计划,而若非如此,也不会因此而功亏一篑,被我们一举擒获了。”
他不说话,她抽出那束发的玉簪,良久才叹息道:“你瞧这玉簪质地坚硬,与精铁相碰也未有损伤,却根本不知道这不过是他随意在珍珑阁里寻的玩意,偏偏让我以为那是他珍藏的物件。”她起身,望向那被侍卫架着仍忿忿的若锦,想起顾若怀当日的大笑——他举剑并非想偷袭景晟帝,而是要自刎。
他以为自己是景晟帝唯一的血脉流传,便觉得对景晟帝来说,没有一种将自己这个唯一的血脉杀死而更肆意的报复与惩罚,他要将这种报复后的快意发挥到最大的极限。却不料发簪将剑打落,更没有想到自己被打入天牢以后,又被放了出来——谁都不知道聿安皇后临死之前为何会下一道对鲛人不追究、不加刑、不论死的遗诏,或许是出于忏悔吧,总之,这遗诏无意间救下了他。
他本一心求死,但何尝又是一个甘心认输的人?他暗暗地积蓄了力量二十年,怎会将这帝位轻易让人?所以他这么多年一直在给若锦灌输复仇的信念,可惜了那孩子,还真的相信他的话,凝萱轻轻叹了一口气,顾若怀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这么久了,他还是那样轻易地能让人为他的话而做出错误的判断。
而自己若不是十多年后经历了世间百事,想必也不会猜到他当日为何不亲自说出那些话——他是不屑和她这个“来历不明”的“棋子”争辩什么,成王败寇,既然输了,便是输了。
她想着想着竟然轻声笑了出来,可惜啊,可惜他自以为棋高一着,却始终不明白皇宫内廷是多少阴谋交糅的地方,而景晟帝也并非完全依靠有帝姬优先登位的诏令才能入主东宫。
——他顾若怀早就陷落于一个并不庞大但却阴深的阴谋中。
他不知道的事尚有很多,譬如她在母胎中吸收了他生母的血肉,记忆也随之封印在体内,她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彼时所想。
譬如她那日见他手上所生与自己类似的似鳞似蹼的茧就已确认了他的鲛人身份,所以她知道在排斥异族的南景要做到禁军统领这个位子是何其艰难。
继而又因为血脉牵连,她在东窗事发的当日就隐隐察觉他将有所行动,才及时地赶到乾坤殿救下景晟帝。
如若她早些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诉他呢?
还会不会有今日这段故事?
其实她曾不止一次给他机会收手的啊,就像那日月夜,她想“不经意”告诉他自己已满双十年华,继而告诉他她才是真的帝姬,但是其时月昙盛开,将她的话生生堵在嘴边。
而想起时隔十多年后父皇仍然不忘是顾若怀杀害自己两个养儿女而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提及,只愿忿忿地叫一声“顾氏”;想起连他也以为她不过是翼渊世家又一个为南景江山牺牲的女儿而并非自己的亲生骨肉……她终究没有将真相告诉他。
——顾若怀其实是那个无名姓的鲛人女子与他的亲生儿子。
——而她,也才是他放在民间抚养的亲生骨肉。
但其时她只是恭谨地垂首,静静地听着,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凝萱走向窗前,看着穿廊下四处耀眼灯盏将夜空照亮,就像事情串联,一切真相都在多年后得解,然而她始终不知道,当年初次见面的亲近与好感,以及那月夜下情不自禁的相拥,到底是血脉牵连?还是他们抛却了各自的身份与目的,将一颗真心相许?
甚嚣尘上到最后也罢了场,谁都没有注意到那丛看惯了人间至美至恶、至奢至盛的月昙花无声无息地绽放在微薄的月光下,径自怒放出一个褥设繁华,庭开锦绣的盛世后,又兀自凋零了。
只不过,刹那芳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