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嘉明，你们前往柏合镇客运中心；刘欣、沈洪，到县医院去；艾林你带上几个同事，目的地星光县孤儿所；其余人员，同我一路去往西市小学。大家务必协助配合消防人员，共同清理灾后现场，力争将这次洪灾损失降到最低。”文军队长正在分配任务，他语气有力，态度坚定。

会后，大家按照队长指示，相继前往各自的区域，进行灾后恢复工作。

三天以前，星光县还是一切正常。如今，县城里有近乎三分之一的区域被洪水摧残。

榆林市今年出现了自古以来最严重的一次降水，暴雨停留了两天两夜，期间基本没有间断。市区多个县城遭受到不同程度的洪涝灾害，星光县就是其中之一。

局里调动了全部警力，所有人员暂时放下手中事务，第一时间前往受灾地带，进行灾后整治工作。

今天是警官们参与抗灾的第四日，虽然洪水已经退去，但受灾区的恢复工作刻不容缓，必须尽快清理现场，避免次生灾害。

他们在这段时间里，总是心神不宁，脑子里七上八下，北桥案件还是毫无进展，这足以令他们焦头烂额。

如今，案子陷入僵局已有半月，突降的紧急任务，又迫使他们不得不将其暂搁一旁。

星光县孤儿所是榆林市最老旧的建筑之一，在这次洪灾中，受损较为严重。幸运的是没有人员伤亡，孤儿所内所有人都已转移至安全区域。

艾林一行人和消防队员几乎同时到达，除了他们，还有几个所里的负责人也在现场，他们自发地前来辅助清理。

孤儿所被淹了个大半，洪水退去后，所内已是一片废墟，凌乱不堪，死气沉沉。

走进大门，满地泥土沙石覆盖，枯枝木屑、铁皮胶条等各类废弃物杂乱无序地洒落在地。越往里走，还能发现各种残缺的书本和玩具，零零星星出现在楼层的各个角落。

艾林目光昏暗，表情扭曲。这也难怪，如此杯盘狼藉的场面，让在场所有人无不倍感压抑与痛心。一场大水淹没了孤儿所，同时，也摧毁了孩子们的家园。

灾后的恢复工作相当费时，大家从清晨开始，就一直忙碌到下午。除了喝水吃饭，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于清除场地杂物。

黄昏将至，消防队员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警官们也准备打道回府。

“艾林，今天差不多了，咱们回吧。”一名警官蹲在地上说，他似乎累到没有力气站直。

“嗯，等我一下，我再去东边儿那间旧屋里看看，很快就回来。”艾林的话缺乏力度，显然，他也精疲力竭。

他之所以还想去一下旧屋，是因为这间屋子一直吸引着他的注意。他一进到孤儿所，就觉得那屋子与众不同，它更老，更旧，和相邻的建筑形成巨大反差。

他不知道旧屋是用来干嘛的，一直想去屋内瞧瞧，只是整个时间都忙于清理垃圾，还没来得及去到那里。

现在正好，工作结束了，也有时间了，要快一点，同事还在等着呢，他心想。

艾林努力小跑着前往，他推开腐坏的木门。

屋子空间不大，里面光线较弱，太阳很难从窗户照进来。屋顶中心悬着一根吊灯，还是老式的钨丝灯。地面上，和屋外一样，也是杯盘狼藉，乱七八糟。满屋子全是木制的书柜，十分陈旧，看样子有一些年代了。

就在书柜旁边，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奶奶蹲坐于此，她看上去至少七十多岁，银发满头，脸部挂着不少皱纹。

老人身旁全是散落的书本，她略显忧伤，慢慢地将其捡起，整齐地分类叠放。它们大多是的画本和书籍，经洪水浸泡之后，已变质发黄。

“老人家，您还在整理呀，现在都傍晚了，明天再来吧。”艾林走上前，轻声问道。他带着关切，也心存好奇。

“噢，没关系的，小伙子。我就住在这一带，家离得近，晚点再回去。”老人稍稍抬头，只是脸上没有表情。

她虽上了年纪，但却还口齿伶俐，思维清晰。

艾林觉得老人有几分独特，于是决定多留片刻。

几经询问，原来这位老奶奶是孤儿所里最年长的负责人，十年前就在此从事杂务工作。

现在他们所在的这间小旧屋，是老人多年前专门为自己申请下来的。她特意用此来堆放书本，这些书本里面，有画册、读物、写字本等等，全是十年以来孤儿所里孩子们使用过的物品。

老奶奶一直都将书本完好地保存在柜子里，连一页也舍不得扔。如今，大多数孩子已经长大，他们很早就离开了孤儿所，只剩下当初照顾他们的老人，依旧停留在原地。

伴随着老人的是这满满一屋子的书本，这些书本上刻印着孩子们当年的点点滴滴。对她而言，这是满满一屋子的回忆。

艾林蓦然一惊，他彻底被震撼，眼前的白发老者全然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世上竟有如此执着之人，只为留住记忆，甘愿守护十年。这份情义纯粹得令他咋舌。

他不断往喉咙里咽口水，心中肃然起敬。

在老人看来，世上没有比这些书本更珍贵的东西，也再无比这间小屋更温馨的地方。她深爱着这些孤儿，看着他们长高，教导他们成才，总是尽可能多的给予他们关怀。

艾林为之动容，他告之同事让其先行离去，然后俯身坐在老人身边，和她一起整理着地上的书本。

老人立马挪动身子，给艾林腾出一个相对干净的位置。

“年轻人，想不到你还有这种耐心，和我这老太婆在这儿整理杂务。”老人此刻露出了浅浅的笑容，笑起来时，脸上的皱痕更加突显。

“不要紧的，老奶奶，我就在这儿陪您。”艾林答话之际，余光落到了地上的书本，他伸手拿起一本画册，画册显然不是近期的，封面已经不在，纸张也有部分残缺，“这是孩子们当年的画作吗？”

老人一听很是高兴，脸上挂满了兴奋和喜悦，仿佛一下子返老还童。自从孩子们长大离开后，就再也没人和她谈论过这样的事了。

“是呀，你手上那一本是三年前的。”

“呼……三年前了。”

“当年那一批孩子，真是叫人怀念。”她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抬头望着顶上微弱的灯光，“他们那时候最喜欢在这上面涂涂画画，这对他们来说可开心了，画册和画笔就是他们的玩具。你可以看到，册子上面，什么形状的图案都有。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年有个叫林晓光的孩子，他是画得最多的，每天都缠着我，要我给他买画笔。”

老人谈起往事时，兴致盎然，神态安详。

看到老人笑了，艾林也笑了，这是自从碰到案子以来，他笑得最自然的一次。

他明显也对这间封存着诸多记忆的小屋产生了兴趣。

“那这个呢？是什么？看上去已经褪色了，但仍然很精致。”他又指着书柜边角处一个棕色的小盒子说。

“它是当年一个小男孩做的许愿盒。”

“许愿盒？”艾林下巴一缩，笑了两声。

“时间是五年以前了，唉……”老人发出一声叹息，似在感慨光阴荏苒，“那一批孤儿当中，有个名叫徐建强的男孩儿，这孩子是当时所里最难管的一个。在他才三岁时，父母不幸死于意外事故，他于八岁的时候被亲戚送到这里。”

“有这种事……那这孩子后来呢？”艾林收起了笑容，凝视着老人。

“我们像对待其他孩子一样关爱他，可是他总不愿意和我们接近。所里每个人的话他都不听，往往只要我们一走近他，他就跑开了。

可能是由于父母早亡给他带来的打击太过沉重，使他很难融入周围的人。

后来他年龄大一点的时候，情况好了一些，他基本愿意和我们说话。建强这男孩儿心智发育很慢，和同龄段孩子相比，他的很多反应都要迟钝一些。

我们所里的每个人都担心这孩子，他的未来令人堪忧。

不过，在一次手工活动上，我们意外发现了建强的特长，他在手工制作这方面的技巧极为突出。于是，我们试着让他发挥这方面的才能。果真，建强在动手能力上确有过人的天赋，他制作的手工艺品要比别人的精致很多。后来，他还参加了许多手工制作的比赛，基本每一次，都能轻松夺奖。”

“照这么看，建强的未来还是能够一片光明。”艾林脸上浮出一丝舒坦的笑容。

“是啊，想不到这孩子还有如此成就，或许，这也是命运对他的补偿吧。”

艾林没有搭话，他沉默不语，静听着老人嘴里的故事。

“许愿盒就是他离开孤儿所时，专门为我们制作的礼物，里面还放有好多他自己写下的心愿。除了这个，最里边儿柜子上的那些动物模型，也都是建强制作的。”

老人说到这儿时，神情有了变化，她开始眼睛里还闪着微光，很是美好，而现在，她目光低垂，黯然神伤。

估计此刻在她心底里，是暖暖的记忆；而摆在她眼前的，是物是人非的现实。

“老奶奶，您为什么如此爱这些孩子呢？”艾林很随性地问了一句，在跟老人共处的近一个小时里，他感到很轻松，很舒心。

小小的一段时光让他觉得很珍贵，他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他好像忘记了一切，和老人一起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

啊！我怎么……艾林猝然狠狠揪着下嘴唇，露出一脸的懊悔。他觉得自己刚才的问题太蠢，太无知。

“这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老人并未过多审视他的问题，可是在回答前犹豫了一下，“我认为不是为什么我那么爱他们，而是如果我不爱他们，就没人爱他们了。

这些孤儿，他们注定缺少家庭的温暖，我心疼他们，我希望他们也能像其它孩子一样。每当我脑子里浮出他们被送进孤儿所的场景，我就会莫名地流泪，我叹惜自己的渺小力量，更痛心他们的悲惨命运。”

艾林垂下眼帘，不愿看到老人这一刻的脸。

“其实您已经付出了全部，孩子们因为您的出现而重见阳光，因为您的陪伴而重拾希望。老奶奶，您是他们的骄傲。”他心里有很多话在剧烈翻滚，只是不知道该怎么一一表达。

“谢谢你！年轻人。我很久没跟人这么聊过了，也很久没这么开心了。”

老人笑得很慈祥，可能这种笑容上一次出现在她脸上，已是多年以前。

艾林围绕着墙边的书柜走了一圈，随后，他停在墙角，靠在最后一个书柜旁。

“老奶奶，这个书柜应该是很久以前就在这儿的吧？”

“嗯，是的，它是这间屋子里存放时间最久的木具，已经十多年了。”

“看得出来，它的木头都近乎腐烂，这次洪水侵蚀后，可能还会坏得更严重。”艾林抓起一把书柜上的木屑，将其置于指间反复搓了几下。

“是啊，我近期正筹划着换一个新的柜子，来代替它存放那里面的东西。”

“这些书本也是多年前孩子们留下的？”

“十年了……那些都是十年前孩子们的东西，是当年那一批孩子写的日记。”老人停顿了少顷，望了眼墙上的一块旧时钟。也许在她眼里，十年如同只是时钟里的针转一圈罢了。

十年，不是一个毫无份量的时间词，艾林心里惊叹。

他蹲下身子，打开书柜门框，从里面任意抓取了几本日记。

不仅仅书柜老旧，这些日记本也很有年代感。

纸张完全变黄，表面锈迹斑斑，加上前些日子洪水浸没，眼前的日记本已然蓬松发胀。

在这些老旧的本子上，唯一还醒目的，就只有当年孩子们留下的黑色文字了。

虽然有些字迹残缺不全，但大部分还是能看清。

艾林随手翻开了日记本，他好像对里面的内容很感兴趣，不时咯咯发笑。

“李欣，放学后和同桌去抓了螃蟹，后面还将螃蟹带回孤儿所，用它去吓唬女孩子，事后被老奶奶您骂了一顿。

王韵峰，这个孩子更淘气，他抢了刚洗干净的其他孩子的衣服，将其穿在了自己身上。”

……

艾林坐在地上，一篇接着一篇，读着当年孩子们的日记。他沉浸于此，任由屋外的天色如何变化。

这一刻，他笑了，仿佛重拾起自己的童年；老人也笑了，像是回味着温暖的记忆。

时光在这间小屋被冻结，艾林和老人谁也没想过，他们会在这里分别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

艾林离开之际已是夜晚，他答应老人明天工作后，会再次来到小屋，和她一起整理书本、谈论往事。

老人开心地合不拢嘴，宛如一个孩子。

真好，在这般心烦意乱之时，能够遇见如此纯美的事情，真是幸运，艾林内心感到短暂的舒适。

夜里，他面色朦胧，在昏暗的路灯下踱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