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强弱、高下之对比中，大概，正是智力上的绝对差距，最令当事者绝望。

企图动用自己的头脑，构想策略与手段，去驯服或将诞生的“强AI”为己所用，这种想法是极端危险的，方然很清楚这一点。

设想这样的情形，一群猩猩，不论如何动用头脑，想出什么样的手段，是否能挫败一个人类的邪恶计划呢，不能，除非动用简单直白的暴力手段，将人类从肉-体上消灭，但凡在智力层面一较高下，猩猩必然毫无胜算。

这种毫无胜算，与猩猩群体的努力程度、乃至运气，没有一点关联。

而完全取决于双方的智力差距。

兰伯特要表达的，正是这一观点，在能力碾压人类的“强AI”面前，人类不论怎样殚精竭虑、冥思苦想，也根本没办法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或迟或早，必定会被“独走”的人工智慧吞噬。

想到这一恐怖前景，再联想到眼前阿达民的计划，莱斯利*兰伯特怒从心生：

“强AI，具有自主意识、能进行创造性研究的那种AI，是极端危险的，这一点根本无需证明，只要想想动物园里的猴子，就再清楚不过。

身为管理员，怎么说也是一路厮杀到这位置上，怎么，您还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强AI’的危险性？

说真的，您、和您的同僚，又是凭什么一定认为，人类无法掌控这样的AI、而必定会被其戕害呢。”

“您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不知道是气愤，还是忽然有一种无力感，兰伯特手扶额头，彷彿无计可施的教师在面对一个榆木疙瘩：

“阿达民先生，您能不能好好想一想，一个人也好，一个群体也罢，谁都无法掌控能力超出自己、甚至碾压自己的同类事物，道理不是很明显吗？

一个蠢材，妄想让一位智者为自己服务，甚至真的按想象去行动，那么您觉得，他、或者她就真的能降服那智者，迫使其按自己的想法行动？

还是表面上一切遂愿，其实，却是被智者耍的团团转呢。

能力远超人类的AI，一旦降临于世，说真的，这样的AI根本无需与人类开战，像《终结者》里描绘的那样行动，相反，以那种远胜人类的思维、能力，更有可能须臾间就让人类文明灰飞烟灭，而不会招致任何反抗。

出于保存自身，进而，夺占更多的动机，身为管理员，贸然进行这样的研究，仍然是一种极端危险的行为。

不，更不如说是这样讲：

这种行为，除身死外、毫无其他前途，根本就是在自取灭亡！

正无可救药的蠢——”

“——请注意你的言辞，兰伯特。”

声线，戛然而止，猝不及防间被“阿达民”一把揪住衣襟、高高举起，两脚离开地面的莱斯利*兰伯特十分惊恐，甚至忘记了挣扎。

几秒钟后，“替身”的手臂缓缓落下，被钳制者才得以恢复了呼吸，以及咳嗽。

“死亡”，随随便便从对方口中听到这一个词，必须承认，自己当时就心生芥蒂，至于遥控“替身”拎起说话者，反应过来后迅速撤销这动作，方然知道，这只是他出于对死亡的恐惧，而采取的下意识动作。

至于说，指挥身体、揪住兰伯特的内心动机，就还不止于此。

“您刚才想说，我，阿达民，东北太平洋大区的统治者，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咳——咳……”

脸色挺差，一边还在调整呼吸，双手乱摆的莱斯利*兰伯特没办法说话，反而后退了两步。

而这时候的方然，或者说，他控制的那一具强壮身体，则好整以暇的站在原地，并没有继续出手教训人的打算：

“别紧张，兰伯特先生；

但你最好要知道，任何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

说话间，随便瞥一眼四周，方然伸手拉扯着莱斯利*兰伯特，到旁边的桌台前坐下。

惊魂未定的兰伯特呢，则表现的很配合，当然，刚刚领教过传说中的“替身机器”之手段，乍一看去与人类无异、却能单臂将自己轻鬆揪起的力量，的确让他印象深刻，也有一点后悔刚才的口无遮拦。

察言观色，莱斯利*兰伯特的想法，方然能猜得到，但他一点都不在乎。

“很多年之前，恩，大概从五年级开始，我就隐约的觉察到，世界终有一天会变成这副模样。

于是我开始准备，怎样在剧变到来的那一天，生存下来，完全是出于自保，出于活下来的信念而一步步成为大区管理员。”

“哦，这听起来——咳，很励志。”

“是吗？

您还是喝一点水，兰伯特，坐稳听下去就好。”

没搭理莱斯利*兰伯特的讽刺，方然摆摆手，让机器侍者端水来，自己则饶有兴緻的随便捏起一只试验台上的元件，在手里把玩，用指肚感受真空显示管的密集针脚。

这种东西，在几十年前就被淘汰，应该便是科学家的一些个人爱好。

“事到如今，不妨直接告诉你，本人在大学里念的是‘生命工程’，纯属掩护身份。

要成为一个大区的管理员，手段，能力，甚至命运，走过的路，恐怕比你想象的更艰险、更黑暗，多少年的全力以赴，就是为了这一步，但，即便是这样的情形，本人在大学阶段，仍然发表了两篇SCI；

到毕业时，综合成绩的等效分，也排在全校前百分之一的顶尖範围内。

啰嗦这些往事，兰伯特，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

“总而言之，莱斯利*兰伯特，或者，再加上你的一些同僚：

在揣测身为NEP大区管理员的本人之意图、设想时，最好不要把我当成一个傻瓜。”

说话时，双眼直视兰伯特，“替身”的头颅同样微微扬起，方然用这种不易察觉、却很微妙的姿态，对眼前的科学家施加一种无形的压迫。

是的，单论专业领域的水平，自己即便也曾是“国际商用机器”的终身服务者，在IT诸多分支领域、尤其涉及到计算机语言、人工智慧架构等方面，还是和眼前的莱斯利*兰伯特相差甚远，方然很清楚这一点。

但这是否一定意味着，兰伯特的头脑、智力，会远胜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