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力和兵源，自古至今，人口对种群、民族乃至国家的根本意义，一直如此。

直到生产力高度发达的今天，人类世界的运行，几乎完全围绕经济循环来进行，人口数量的价值，就演变为从市场规模到盈利预期的凡此种种。

说的再直白一点，就是能在农田、工厂和写字楼的岗位上劳作，提供利润的人形机器。

要完成经济循环，攫取利润，能榨出油来的人形机器当然越多越好。

但是在今天，信息、自动化、人工智能技术正渗透到联邦社会的每一个角落，无人化的生产设备、系统和架构，正在一步步把人挤出生产循环，让越来越多人的失去工作，进而，在资本眼中，也就失去了唯一的存在价值，从可以提供利润的人形机器，变成隐含反抗情绪的人形垃圾。

基于这样的形势变化，在今天，联邦的资本巨头、也包括为其服务的当局，事实上一点也不关心人口的长期趋势。

由于经济压力而导致的，民众的绝育趋势，反而正是他们想要看到的结果。

在AI的步步紧逼、攻城略地面前，任谁也一眼能看得出，未来，属于AI，围绕资本所有者进行的一切活动，早晚都会由AI取代了人。

到那时，资本所有者的生活，完全可以脱离民众、脱离服务者而依旧保持极高的水准，既然人生目标如此唾手可得，那么对他、或者她而言，甚至连资本附身的头等大事——追逐利润，都将成为了一种多余。

到那时，人，即便仍然有提供利润的能力，仍然有被剥削的价值，也会被AI围绕、醉生梦死的资本所有者无情抛弃。

继而，在不掌控任何生产资料、甚至生活资料的绝境之下，悲惨的死去。

作为一个普通人，预见到世上绝大多数人的未来处境，坐在恒温的房间里，方然还是感觉浑身发冷。

倘若没在追寻永生，自己，也会是这无数人中的一员……

或者现在依然是其中的一员，也说不好。

技术的发展，让人类的物质资料生产过程逐渐无人化、自动化、人工智能化，普通人所拥有的劳动力，将越来越廉价，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即便在这一进程中，某些人，某些企业，某些小团体，想要逆势而动、拒绝加入IT的洪流，也会被用自动化、无人化系统武装起来的庞大产业体系所吞噬，在效率与产出的竞争中一败涂地，继而淹溺在历史的长河中。

与生产的无人化大趋势相比，另一个趋势，则与“国际商用机器”的武器研发有关。

未来某一天，当联邦平民失去了被剥削的资格，以那时的科学技术水平，可想而知，其为社会提供兵源、参与现代战争的资格，也将随之而一并消失。

未来战场上，人控制的武器平台，能力未必会逊色于AI控制的同类平台。

但是和绝对忠诚、不知死亡为何物的AI相比，人的弱点，却是任何说教、洗脑，乃至坚定的意志都无法杜绝的自我思考。

人类士兵，不管再怎样训练，始终存在理论上的叛变风险。

继而，在组建暴力体系时，没有自我意识的AI控制之机器士兵，哪怕在费效比上大大逊色于人类士兵，在暴力体系的掌控者眼中，也会比人类士兵更有价值。

正因如此，远在费效比超越人类之前，机器士兵就会将后者从暴力体系中挤掉。

就在不远的将来，联邦、乃至全世界的几十亿人口，那些不掌控暴力、因此而注定不掌控资本的绝大多数，将面临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种恐怖局面：他们头顶的统治者，掌控了盖亚表面的一切，却既不需要剥削他们的劳动力，也不需要他们为自己去打仗。

到那时，等待着这绝望的、占人类中绝大多数的，

只会是“猎蜂”的无情扑杀。

……

在资本主导的盖亚，一个人，只有在资本和暴力的掌控者需要他们、允许他们时，才有资格在掌控者的阴影下生存。

身为其中一员，方然的处境就是这样，他很有自知之明。

与此同时，如果只看表象，他也承认在今天的联邦、乃至人类世界，似乎并不像规则所描述的那样残酷，诸如残障人士、伤残人士与智力低下者，这些事实上丧失劳动能力的人，也可以在社会保障体系、或者亲友的支持之下，暂时享有凑合的生活。

除此以外，目前没有劳动能力、无法贡献利润的儿童与老人，一般而言也还说得过去，前者有家庭抚养，后者则有401K。

但终究不过是表象。

联邦政府，表面上似乎是一系列支持资金、财政拨款的提供者，事实上却并没有任何物质资料的生产能力，其为儿童、老人与残障人士提供的所有支持，本质上都是一种“转移支付”，是借助自身权威而进行的财富再分配。

考虑到联邦政府的幕后金主，这样的再分配，显然违背资本的逐利本性。

那么是资本在大发善心吗；

怎么可能。

当今时代的一切社会救济、社会保障等体系，之所以能在联邦存在，根本上讲，完全是因为资本还需要普通的劳动者，需要稳定他们的心态和情绪。

普通劳动者，即便现在还有一份工作，暂时不愁吃穿，也总有飞来横祸、失去这一切的风险。

生而为人，日常的每一天，都有可能罹患恶疾、或者遭遇意外，丧失劳动能力而成为需要救济的残障人士；即便不考虑这种风险，衰老导致的身体机能衰退，也迟早会剥夺其劳动能力丧失工作带来的收入。

倘若联邦社会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拒绝救济残障人士，甚至拒绝建立401K养老体系，显然会引发普罗大众的恐慌，继而愤怒丛生。

但倘若有一天，普通劳动者不再被需要、不再有剥削的价值时，

一切社会保障，都会人间蒸发。

正因如此，对“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提供的401K、企业年金，方然并无任何兴趣。

他知道，这每个月固定扣除的一笔钱，对应的承诺收益，极大概率是自己、和其他同龄人都注定拿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