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无边的黑暗中，只听到身旁均匀的呼吸声。当激情消退后，留下的，只是更深的落寞。

和平常一样，在肌肤相接的最初时候，我已经意识到，梅丽永远地离我而去了。这个发现令我的心中一阵抽痛。虽然这样的经历已有过多次，我却没有因此而渐渐麻木，相反的，痛楚竟会变得愈来愈深。

这一次，失落和空虚来得出乎意料的快，是因为我在痛楚之外，还感到了内疚吗？因为，我曾几乎迷失于那深潭般的双瞳？因为，我并不想仅仅将她当作梅丽？

在我陷入莫名的混乱中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你在想什么？”

“怎么？你还没有睡吗？”

她并没有回答我的话：“是梅丽？你在想她？”

这个名字从她口中说出，轻得有如一片羽毛，在黑暗的房间中回旋漂荡。不知怎么，我并没有像对娜儿那样的恼火，尽管我每次听到它，都像是被狠狠地捅了一刀。

“别提她，好么？”我尽量平静地说。我想她并不了解真相，所以我也不想随便发火吓到她。

她还是不理我，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把我当成她来**的，是么？你爱她，但却失去了她，因此你感到了孤独；可你和其他女孩交往时，你又会因为背叛她而感到空虚和痛苦？……”

“住口！”我大声地吼道，再也无法顾及是否会吓到她。狂怒令我的耳边嗡嗡作响，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要从头顶喷射而出。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些话，哪怕是安狄和娜儿。她怎么敢？那双看似柔软的双手，竟然拿着一把无比锋锐的匕首！而且，一下就刺中了我心脏中最薄弱的地方！

“我说对了，是么？”她依旧平静地说，和缓的语音此刻显得那么冰冷。

我猛地坐起来，俯下身去，看着那双在黑暗中依然熠熠放光的双眸：“你给我听好：我不管你们地球人是会猜心术还是什么的，只要你把刚才的话再提一个字，我……”

“你会杀了我吗？这样你就可以继续逃避下去？”闪亮的双眸毫不躲闪地回望着我。我突然感到全身无力，身上和心中的痛苦融为一体，化作一股疲倦袭来。

“你并不了解情况……”

“我不了解吗？”她突然冷笑一声，“你认为只有你一个人才痛苦？你为什么不随她而去，如果你真的那么爱她？”

我无语。我告诉自己，我无力和她争辩，然而事实上我很清楚，我不可能随梅丽而去——和所有内心脆弱的家伙一样，我惧怕死亡；在梅丽去了火星再没回来之后，就更是这样。安狄就是看出我无法在“方舟”继续过那种毫无生的希望的生活，才把我带到月球上来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要感谢安狄——他毕竟能够了解我的心境，虽然他的这一举动，令我的希望更早地破灭。然而令我不解的是，一个刚才还那么温柔的女孩，一个单纯得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怎么会突然间变得那么深沉和冰冷？

“就是在这里，在月球上……”她喃喃自语般说着，仿佛在给我解答心中的疑问。我们并肩躺在黑暗当中，让她的声音在房间中轻轻地回荡。

“……在这里我认识了一帆。那还是很多年以前的事，琴星人还没有来，我们在月球上有个实验基地。……”她不是在给我讲述，我知道。这不过是她内心的回忆，就像我时而会想起梅丽。然而我从未尝试把这些话说出来，也许她也没有。

“……那时我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实验记录员，而他，己经是一个实验组独挡一面的组长了。他很优秀，这是大家公认的，而且他还是最年轻的实验组长。他很有才气，知识也很广，不像我在学校中认识的那些男生，只知道死读专业书。他长得很普通，但是有一种书卷气质；有时他又会变得很豪放，就像古代的那些文人。我有时会想，这样一个人，怎么当初会选择学理科的？他人很随和，说话也很风趣；对他的组员他几乎没发过脾气，不管他们的实验是否成功——当然绝大多数时间他们都是最早成功的一组。我开始偷偷地注意他，看他的一举一动；我把实验记录整理得分外清晰；我陪他在实验室通宵工作；我看所有他喜欢的书……然而，他似乎从未注意过我。对他而言，我只不过是个实验记录员，他甚至连我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不大在意，我想。直到那一天……

“那个晚上，实验室里又是只剩下我和他。他照例没有注意到我，而我，则像往常那样一直注视着他。于是，我眼看着他打翻了装有生物毒素的瓶子——我这才想起来，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休息了。那是一种剧毒的溶液，只要与皮肤接触就能令毒素蔓延开来，一个小时之内就会导致死亡。好在实验室里早就备好了解毒的药物，可我还是十分害怕。第一次，我感到死亡离我如此之近。

“我流着泪为他急救，一半是因为担心他，而另一半，则出自一种莫名的恐惧。他抗拒着昏迷，始终向我微笑——那是他第一次正视我，我却无暇去兴奋；紧张和惧怕压倒了一切。直至我确定他脱离了危险，才感到全身发冷，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

“‘织曦，过来。’他朦胧地向我招招手。我从来不知道他记得我的名字。

“我颤抖着走过去，他轻轻地搂住了我，抚摸着我的头发。

“‘对不起，把你吓到了。’他低声说，有些含混不清。

“‘我……我害怕……’我说，眼泪又止不住了。突然感觉到委屈，仿佛中毒的是我而不是他。

“‘我知道……我知道……’他轻轻地说，‘是我不好……现在没事了……坚强一点，啊……’

“他的话音是那么温柔，我从来没有听过。然而委屈的感觉反倒重了起来，我忍不住大哭起来。他不再说话，只是轻轻地拍着我，我感到他温暖的抚慰。

“‘织曦……’过了一会儿他叫我的名字，清醒了些，也坚定了些，‘好了，不要再哭了。’我听他的话擦干了泪，抬头看着他。

“‘我了解你的心情，’他说，他的眼睛正视着我的，‘我们都害怕死亡。然而对死的恐惧也能点燃对生的希望，不是吗？所以我希望，织曦，在你直面了死亡之后，能够变得坚强起来。’

“‘为什么？’我问，心里突然又燃起了长期以来只有在梦中才敢想象的希望，‘为什么你希望我能坚强起来？’

“他微笑了：‘因为……我喜欢坚强的女孩。’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脸上感觉到一阵发烧。他接下去说，‘我爱你，织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