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穹窿的下方, 安置着无数鱼缸似的玻璃槽，每个玻璃槽中都浸泡着一个大脑。一个紧挨着一个，密密麻麻, 仿佛一连片大脑组成的白色汪洋。

砂莉几乎当场呕吐。

尽管早已知道SR型克隆人被火星制成了“缸中之脑”, 但那时毕竟只有一个, 远没有眼前这个场景冲击力强大, 令她如此毛骨悚然。

她不知道这里有多少颗大脑, 几千？上万？还是十万？也许对于火星的总人口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但她们都是人啊！即便是克隆人, 那也是活生生的生命啊！

这一刹那，砂莉感到出离愤怒, 但随即她就意识到, 她身边群狼环伺, 危机重重，在不明了敌人的意图之前, 她不能显露出任何不恰当的情绪。

她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再直起身时，神色已只剩些许震惊，看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

“有何感想？”米拉审视着她。

砂莉避重就轻，“这些都是SR型吧？预备装进战机的吗？”

“那些平庸的A、B级工脑, 是没有资格进入这里的。”米拉背着手, 不无骄傲地说：“配得上基地的严密保护和高阶待遇的, 只有这些主脑, 精神力至少S级以上才行。”

虽然砂莉不知道火星定义的A、B、S级别的差距有多大, 但她听得出来，下面这些大脑, 都是精神力超级强大的那一部分——也就是说，像她这样的？这就是火星寻找她的目的吗？

“你是想告诉我，很快也会把我变成这些脑子中的一个？”

米拉摇头，“作为万里挑一的SS级精神力的精英，如果你只是泯然众脑，未免太可惜了。”

她沿着穹顶外侧的环形走廊走了一小段，然后指着下方某处，示意砂莉看过去。

下方是被玻璃幕墙隔成若干房间的，方才因为角度的关系，砂莉没有看到这个角落，此刻换了个位置，她才发现众多大脑中还簇拥着一具完整的人体。

她安静地躺在一个独立的房间里，穿着太空服，也是SR型，双目微阖，一动不动。从身高和稚嫩的面孔判断，这个女孩尚未成年，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不知是光线的关系，还是生了重病，脸色苍白得吓人，身材异常消瘦。

米拉介绍：“我的副手。用你比较熟悉的说法，可以称她为：我的‘僚机’。”

砂莉懂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米拉需要寻找新的“僚机”。

她并没有急着答应或拒绝，只是笑了笑说：“你想让我当你的僚机，是不是得先让我知道知道，这下头的脑子，都是怎么一回事吧？”

米拉微笑，“我知道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该看的看过了，正事得换个地方谈。等三人出了门，少将才把砂莉身上的束缚带解下来。砂莉一路活动着僵硬的手臂，跟着米拉来到楼上的会客室。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如何在700多万公里外入侵精神力网络的吗？”米拉向脚下指了指，“就是依靠‘中枢’。”

尽管米拉在关键信息上有所省略，但她接下来的话，已足以向砂莉展示出一个惊世骇俗的新世界。

米拉和房间中的少女为主帅、加上众多S级主脑，组成了这个被称为“中枢”的控制系统，居中指挥；而A级和B级的工脑则被集成在战机中，作为终端被派往各处。

中枢负责发号施令，工脑负责接收和执行，连接中枢和工脑的桥梁就是引力波。

竺教授的判断没错，精神力的确具有能量的属性，能够借助引力波为载体进行远程传输，就像当代常见的微波输电技术那样。只要存在功率合适的引力波基站，工脑们就能收到中枢传送来的强大的精神力，并将这股力量转到构造器上，开启空间折叠。

同时，她们也会接受一系列的指令。由于精神力网络内的交流可以实现完全的思维同步，所有工脑能够在0.1秒内做出同一个动作，所以，在联盟看来硕大无匹的深渊，实际上是同一时刻，由众多战机制造出的多个小型折叠空间重合叠加而成的。

之前砂莉曾以为工脑就是超强精神力的拥有者，没想到她们只是机械的转化器而已。也难怪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实现更远距离的空间折叠，因为距离越远，所需要的能量越大，火星是把好几万个大脑捆绑起来，这不是简单的串联，而是呈几何级数的增长，精神力当然远远超过她一个人单打独斗。

“我知道联盟有位姓廖的教授也在研究空间折叠技术，”米拉在房间中轻轻踱着步子，“可是恕我直言，在这方面，联盟远远落后于我们。”

这一点，砂莉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联盟对精神力的研究和领悟远远落后于火星，再过50年，也做不出中枢那样规模的控制系统。没有中枢，空间折叠技术就无法在太空战中运用，联盟相当于用大刀长矛的冷兵器去对抗枪支火炮的高科技，这场仗怎么可能打得赢啊！

砂莉明白米拉的优越感是从何而来了。

她是在用事实向她宣告：联盟根本没有同火星抗衡的资本，必败无疑，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联盟被种族歧视蒙蔽了眼睛，根本不明白你的珍贵，居然派你来执行一个如此低劣的偷袭行动。”米拉用推心置腹的语气说：“在火星上，每171个SR型克隆人当中，才会诞生一个S级，200多万SR当中，一共才有两个SS级。加上你，我们是整个宇宙中仅有的三个。”

“我们的基因决定了，我们一生下来，就该处于亿万人之上。想想看统治中枢的感觉。无论是火星、还是地球，所有的城市、人民，宇宙的万事万物，最终都会匍匐在你脚下，俯首称臣。你和我，”她微微俯身，盯着砂莉的眼睛，金黄眼眸光芒四射，“就是世界之王。”

米拉相当懂得如何蛊惑人心。

砂莉的眼神有一瞬地浮动，但很快又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低头饮茶。

少将静悄悄地走进来，站在士兵身后，用目光向米拉示意，时间到了。

米拉对砂莉的表现很满意，直起身说：“认真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这就是逐客令了。

等砂莉被士兵带走，少将上前报告：“秘书长在线上。”

米拉颔首，整了整军装。

少将将视频电话接通，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带上了门。

火星独立阵线秘书长的全息投影站在房中，听完米拉的汇报，说：“权力未必对她有多大的吸引力，她不见得会诚心投靠。”

米拉站得笔直，“权力只是头盘而已，如果她这么快就投降，反而不能令人相信。宴席要一道一道来，主菜得放在最后。”

秘书长仍然不大放心，“万一她生了反心，会不会对中枢产生破坏？”

“在镰刀湾，我曾经测试过她的精神力。她虽然也是SS级的，但精神力没有得到正规训练，并且受过很大的损耗，完全不是我的对手，一旦她有异动，我随时都能压制住她。”米拉信心满满。

秘书长颔首，“那就抓紧吧，一定要在凯拉脑死亡前说服她。”

凯拉就是房间中的少女。

米拉自然没有对砂莉据实以告，实际上，目前的中枢处在随时都可能停摆的边缘。凯拉虽然拥有强大的精神力，但她从8岁起就被迫担任米拉的“僚机”，毕竟年纪太小，十年近乎植物人的生活和精神力的过度损耗令她的大脑衰退很快，一年前出现明显病变，医生想尽办法也无法救治，活不到今年春天了。

没有凯拉的话，米拉等于斩断了一条臂膀，一个人很难实现大批战机的空间折叠。如今地火战争正到最关键的时刻，火星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失去制胜的外挂。这个时候，月球传来砂莉未死的消息，简直是雪中送炭。

如果不是SS级极为罕见而火星非她不可，米拉也不至于铤而走险，试图招安敌对势力。

秘书长说：“明天计划发动总攻，需要再传送一批后援部队去月球前线，凯拉的情况如何？”

“不稳定，不适合进行空间折叠。”

秘书长沉吟片刻，做了决定，“最晚后天，不能再推了。我们得做两手准备，万一砂莉不听话，我们就必须在凯拉死亡前拿下地球，否则会大大影响我们的战局。”

米拉明白，前线战事推进得不如预期，原本预计一个月就能拿下的地球，如今两个月了还没攻破防御网。再拖下去，一旦陷入胶着，对兵力不足、长途作战的火星军就更加不利了，因此只能投入更多战力，以求速战速决。

她决定加紧对砂莉的攻势，在她进入中枢前，击溃砂莉的防线。

第二天米拉没有露面。

一日三餐由士兵送到砂莉的房间，无论好坏，她都会全部吃光，并且睡了很长一觉。火星不给她治疗，她只能用这种方式尽量恢复体力和受损的精神力。对外，她表现出微微焦虑的样子，在房间中来回踱步，以便适应低重力环境，并借焦虑为掩护，在心里默背中枢和基地的地形图。

但实际上，她并不着急，她知道米拉会再来找她。

米拉并不愚蠢，绝不会相信只凭一个虚无缥缈的美好愿景就能劝降自己，所以砂莉没有马上松口，她得步步为营，慢慢让米拉卸下防备。

米拉手上应该还有王牌，会是什么呢？

她想不出。

但她知道的是，如果地球已经沦陷，米拉一定会用这一点打击她的斗志，而昨天的言谈中完全没提到“地球易帜”之类的话。这就说明，地球还在，联盟还在，这是一个好消息。

厉峥嵘曾经说过，人在网在。既然防御网没有完全失守，那么厉峥嵘应该还在前线坚守。如果她能毁掉中枢，或者想办法把消息送出去，也许能助他一臂之力，扭转战局。

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会和这个讨厌的老头结成攻守同盟。

米拉只晾了她一天，第三天早餐后，那位少将就来了，把她带上米拉的私人机甲。

米拉坐在小客厅的蓝黄红三色旗下，说：“我去接一个人，顺便，请你看看故乡的风景。”

故乡？这是要打亲情牌了么？

机甲在隧道中滑行了不短的时间，才从一个并不宽敞的洞口飞离基地。砂莉回头遥望，惊讶地发现，身后是高耸入云的奥林匹斯山，起飞的洞口居然是嵌在山体之上。

原来奥林匹斯基地并不是埋在地下，而是就建在山体之中，整个奥林匹斯山都是它的屏障！

所以就算她把消息送出去也没用，即使联盟大军压境，从外界也很难撼动分毫。那么她只剩一条路，就是毁掉中枢。

机甲渐渐驶离奥林匹斯山的遮挡，下方是荒芜的红色沙漠，狂风肆虐，沙丘被推着没命地奔跑。漫天的尘暴中，太阳光从缝隙里漏下来，居然是蓝色的，整个世界仿佛隔了层颜色滤镜，看起来像个诡异的不毛之地。

“你可能还不知道，虽然你出生在柳叶角，其实胚胎是在火星种植的。如果早几天发现SR型的天赋，你们四个是绝不会被送去联盟的。说到底，SR型的源头在火星，同胞在火星，火星才是你真正的家园，克隆人才是你的族群。”

米拉站在窗边，指着沙漠里一个破败的遗址，“你看那里，那就是你被种植的培育场，因为环境恶劣，建筑退化，不得不废弃了。”

离得太远，只能看到一小片圆顶，其余的部分都被红沙吞没了。砂莉觉得，可能再过几天，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为了改造火星，这片土地上埋葬了多少克隆人。”米拉声音沉重，“可是100多年过去了，火星的改变微乎其微。大气仍然不能呼吸；水资源依然匮乏，为了100毫升配发水都能杀人；沙尘暴更是常客，一年里有半年见不到太阳，大风会像高铁一样撞向定居点，有的定居点前一天还在，第二天就没了。”

“自然人不在乎克隆人的死活，他们只想从这里获得矿产、资源、还有奴隶。那么我们克隆人只能靠自己了。我们比自然人更强大、更勤劳、更聪明，为什么不能成为这个星球的主人，为什么不能去更好的星球上生活呢？联盟早已腐朽，巨蠹祸国，我相信，火星统一联盟之后，新的国家会比现在公平和美好得多。”

这番话确实动听，如果不是砂莉在联盟还有牵绊的话，也许她真的就会点头了。

空中战机渐多，像是到了某个军港。他们的机甲开始减速降落。

“我恨联盟是不假，”砂莉跟在米拉身后下机，“但我生在联盟，长在联盟，我的朋友和爱人都是联盟的人，你别忘了，他们不久前，才刚死在你们手里。”

米拉知道，越强调不可能，实际上，就是有松动的意思了。

“我感到很遗憾。”她站在机甲前，似乎在等人，却也没有令砂莉离开，“不过，我们也在试图进行弥补。我曾派人去救卢卡斯，可惜他不肯屈就。至于厉锋……”

砂莉目光像被穿了线似的，下意识地望向她。

米拉知道自己拿住了她的七寸，这才继续说：“我知道他对你很重要，我也很尊敬他，一直都希望能把他也请到火星来。”

前方一辆地面车缓缓驶来，米拉停了口，望了过去。

砂莉心脏跳得飞快。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米拉带她同行，不仅仅是看风景，而是特意让她一起来接这个客人的。

会是他吗？

地面车停在米拉面前，两名火星士兵下了车，向上将敬礼。

米拉点了点头。

士兵转身，走到车边，拉开后门。

从两人之间的空隙里，砂莉看到了那抹熟悉的地球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