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莉的空间折叠实验进行得不太顺利。

虽然之前误打误撞地触发了启动控制模块, 但她对构造器的精细控制尚缺乏经验，随后的实验多半失败，即便成功实施了空间折叠, 也只能在很短距离内移动小质量的物体, 无论竺承光如何修改参数, 都无法进一步提升。

砂莉怀疑, 火星操控构造器的技术, 是否有某项关键细节被遗漏了？毕竟，还有一些疑团没完全揭开。

比如，她侵入火星战机时, 遇到的那股来历不明的强大力量。

厉锋曾怀疑是死去的那个大脑的精神力，但砂莉说不是。

“她的精神力是相当友好的, 我能感觉得到。”砂莉回忆着说：“那股透着敌意的力量, 是外来的, 比我强大得多，我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但我很确切地知道, 只要切断通讯，就能摆脱它。”

照理说，她对那股力量一无所知，怎么会知道摆脱它的方法呢？可她就是知道。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这个知识原本就存在于她的脑海似的。

“你的意思是说, 那也是个精神力？也是外部侵入的？”厉锋难以置信, “但除了特遣队, 方圆500万公里都没有人烟啊。”

即便是天赋异禀的砂莉, 侵入的精神力网络也仅限于几公里之内。500万公里外的入侵, 怎么可能呢？

厉锋想请教竺承光，然而回头一看, 老人又陷入了沉睡。

这些天，竺承光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正和他们说着话，突然就睡过去了，这让厉锋很担心。

大脑复生技术不是长生不老的神药，它只能取代一部分机体的功能，却无法延长脑细胞自身的寿命。

竺承光反而安慰他，“任何人都有终点，问心无愧就好。只是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怕你们用不好构造器。”

砂莉每天废寝忘食地训练，然而收效甚微。一天半夜独自训练时，她一不留神，发生了一点意外：把一个靠背椅生生“折叠”成了碎片。

厉锋心惊胆战，生怕哪天他一睁眼，砂莉就把自己折叠成碎片了。

从此以后，除了值班，他寸步不离地守在砂莉身边，简直成了人形监视仪。需要调校构造器的时候，他就是竺承光的双手；无事的时候，他便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膝头上摆着微卫星，用小刷子蘸着明黄的涂料，把掉了的漆一点一点补全。

砂莉觉得，他们很像一对开着手工作坊的老夫老妻。

一天半夜，厉锋值完班回宿舍时，路过砂莉的房间，发现里面还亮着灯。

看看时间，已经半夜两点多了。

“怎么还不……”一推门，看见屋内的情形，厉锋自动噤了声。

砂莉盘腿坐在床上，戴着头盔，手里抱着构造器，正闭目冥想。

不敢惊扰到她，厉锋就那么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卡在那。

砂莉闻声睁开眼，笑道：“反正睡不着，起来练习练习。进来呀！”

“躺下睡觉。”厉锋板着脸走过去，想把她的头盔摘下来。

砂莉一偏头，躲开了，“真的睡不着。”

厉锋知道她精神力损耗太大，最近每晚都失眠，便说：“等我一会。”

他转身出门，不多会端了一杯热牛奶回来。

砂莉笑了，“这还是我的法子呢。”

“是啊，”厉锋把牛奶递给她，“亲测特别有效，来。”

少校是个实在的人，大概把最大号的茶缸端了过来，砂莉只喝了一半。

厉锋接过来，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就着她用过的杯子，把剩下的喝掉了。

放下杯子，他发现砂莉用一种出乎意料又别有深意的目光，盯着他……的嘴唇。

“没擦干净吗？”厉锋急忙找纸巾。

砂莉说不是，“听骆副官说，你乳糖不耐受？”

她刚听说这个事的时候，挺不好意思的，害他拉了两年肚子。她还跟骆副官开玩笑，说厉锋终于摆脱她的荼毒了。

可这会，他居然全喝光了，还是她喝剩下的。

厉锋抬起头。

舷窗外，色彩斑斓的高能粒子风静静拂过，旗舰宛如航行在一条变幻莫测又瑰丽多姿的大河之上。如果忽略掉它的致命属性，这一刻，是令人沉醉的。

有些话，已经在心里藏了很久，他早就想说了。

酝酿了一下，他缓缓开口，“还记得我们在云海的时候吗？如果我们都不值勤，我会在家做顿简单的晚餐。等我做好饭，端上餐桌，你就会帮我倒上牛奶。”

砂莉微微笑起来。

“我的厨艺上不了台面，但那杯牛奶，是我怀念到如今的味道。”他慢慢寻找着合适的措词，“的确，我是乳糖不耐受体质，刚开始我不适应。但不知道从哪一天，我开始适应，然后渐渐喜欢上她，习惯了生命里有她的存在，到现在，已经……离不开了。”

厉锋这番“以物咏人”的抒情文，说得字斟句酌，七上八下。他拿不准砂莉心里是怎么想的，虽然她不怪罪他，但她还喜欢着他吗？还肯接受他吗？还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吗？在他已经错过一次之后。

“可是我不知道，”厉锋期冀地望着她，“现在，会不会太晚了？”

砂莉看着他红了的脸，唇边的笑容渐渐绽放开来。

“我有一个问题。”她抚摸着构造器光滑的外壳，完全没留意到上面的指针不知何时开始，已经在悄然移动。

厉锋正襟危坐，“嗯，你说。”

“你——”

砂莉刚说了一个字，话声就被一声刺耳的巨响取代，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凭空消失在厉锋眼前。

连带消失的，还有半截床尾……和墙壁上一个近似椭圆的大洞。

好像有个椭圆形的挖掘机，一铲子把这块宿舍挖掉了一样。

下一刻，整个旗舰上发出惨绝人寰的警报声，还有被折叠成“压缩饼干”的墙壁的砰然落地声，以及砂莉和隔壁宿舍那位的惊声尖笑。

“我做到了！”砂莉从墙壁上的大洞飞奔过来，赤着脚，顶着撞歪的头盔，对目瞪口呆的厉锋激动大喊：“我做到了！快告诉竺教授！”

“竺教授那边，就不劳你费心了。”闻讯赶来的卢卡斯凉凉地说：“麻烦你先把撞漏气的舱壁修补一下，OK？”

刚才那次空间折叠，把宿舍墙壁粗暴地抠出个大洞的同时，也让连接处的舱壁产生了一道裂纹。警报声就是在锲而不舍地提醒众人，旗舰上发生了意外的空气泄漏。

这么细微的裂纹对气压没有多大影响，旗舰依然沉稳地航行着。几分钟后，外舱门打开，两个身穿舱外太空服的人，一前一后跃出气闸室。

修补裂纹不是多复杂的工作，厉锋和砂莉没有使用推进器，只分别在腰间挂了一条安全绳，另一端固定在气闸室。

两人抓住舱壁上的把手，慢慢攀到泄漏处，那里的外装甲片已被卢卡斯遥控掀开。砂莉双手握着胶枪，把纳米胶像挤牙膏一样均匀地挤到裂纹上。

厉锋半跪在舱壁上，一手抓紧把手，一手揽着她的腰，以免她掉进太空中去。

砂莉低着头，感觉头顶的视线能把她的头盔融化出一个洞。

“你有话对我说啊？”她明知故问。

好在这片区域干扰减弱了许多，虽然有滋滋啦啦的噪音，但无线电至少还是可以用的。

厉锋满脑子都是刚才她没问完的那句话。她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呢？

“唔……”他觑着砂莉的神情，“你不是有问题要……喂！当心！”

砂莉补好裂纹，起身准备返回，但不知是脚下打滑还是旗舰颠簸了一下，一脚踏空，从舱壁上跌了出去。跌出去的时候，厉锋本能地抓住了她的太空服，可惜太滑溜了，没能抓牢，砂莉转着圈就飘进了太空。

厉锋看着慢慢绷直的安全绳和末端越来越小的女孩，忍不住笑起来。

“你笑什么？”砂莉攀住绳子，尽量定住身形。

“从我这看，你就像个不听话的风筝。”

“是呀，”砂莉的声音含着笑意，“我这个风筝，风筝线不一直都在你手里吗。”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厉锋足足怔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

他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向她招手，“别待在那儿了，快回来。”

女孩展开双臂，朝着他，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她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带我去你身边吧。

这一次，他没有再让砂莉等太久，很快来到舱门处，抓住属于她的那根安全绳，轻轻一拽。

砂莉翩然向他飞来。从绳子的末端，从六年前的初见，从那个分不清是前世今生、还是过去未来的时空幻境，向他飞来。

原来，那才是他们的起点。

如果他没有看见未来，就不会有碎镜计划，也不会在那个无人知晓的垃圾场里、抱起昏倒的她。她不会走出柳叶角，也不会成为现在的她。

命运一步一步，所有的去而复返，失而复得，早就注定了，今日的重逢。

厉锋迫不及待地迎前几步，大大地张开手臂，以一个完全敞开的拥抱，迎接他的女孩。

砂莉以飞扑的姿势轻轻撞进他怀里，在失重的状态下，两人一同向舱门飘去。

“你想好了吗？”砂莉噙着笑，“成了我的人，可不许反悔。”

厉锋抬起右手，按在心房，用宣誓般的语调郑重许诺，“我将我的一切献予祖国，除此以外，我只属于你。立此存照，永不反悔。”

砂莉凝视着他，金色的眼眸闪闪动人，蕴着万千星光。

“嘿，教官……”

她常常直呼他的名字，也曾经开玩笑地喊过他“少校”、“指挥官”和其它头衔，但“教官”这个称谓，却是第一次。

厉锋从没发现，这个平平无奇的称谓，居然有如此致命的吸引力。

砂莉捧着他的头盔，倾身靠过来，让两人的面罩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我可以吻你吗？”她问。

厉锋没有说话，只是俯下头来，隔着两层面罩，将唇瓣印在她嘴唇的位置。

失重让两个人不断旋转，但他们谁都没松手，拥抱着，翻滚着，一同跌入气闸室内。

陡然产生的重力让厉锋有些眩晕，记忆和现实叠合在一起，隔着面罩，他似乎依旧能感受到那久违的温热触感，甚至比四年前那个吻，更动人心魄。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个吻，他已经等了1600多个日夜了。

在那些独对铁窗的长日里，在那些辗转痛悔的暗夜里，他曾无数次地回想，她就站在他身前，眼眸里闪着锋芒的光，将他按在敌人枪口之下的窗台上。而当前尘落尽，他方才醒悟，原来，那个带着侵略和禁忌意味的吻，那个他曾经一意拒绝和抵抗的吻，在他心底深处，是如此芬芳和喜悦的存在。哪怕仅仅只是回想，都足以令他战栗不已。

他得承认，从很早之前，很早很早之前，她就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深入骨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犹如灵与肉，血与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