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上的女人留着女兵统一的超短发，虽然线条简单，却也能看出与她相似的面部轮廓，颇有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

砂莉冷着脸，摸摸自己齐肩的发梢。

为了遮盖颈后的编号，从记事起，她就没有剪过超短发，小四也一样。所以，这个女人不是她，也不是小四。

下午碾压全体自然人新兵的快感，突然间荡然无存。

画的右上角标有今天的日期，可能是厉锋喝醉时随手画的，除此以外，没有其它文字，没有画中人的姓名。砂莉大可以安慰自己说，这只是他恰巧认识的另一个金色眼眸的女孩罢了，但她不想再一次自欺欺人。

她现在可以肯定，在柳叶角的医院里，厉锋梦中喊出的“砂莉”，确实不是她。

同名，同貌，唯一的可能，是另一个砂莉型的克隆人。

虽然柳叶角上只有她和小四两个砂莉型，但其它地方呢？厉锋是不是遇见过、或者买过砂莉型做女仆？

不，不是女仆。借酒浇愁，睹像思人，应该是情人。

她想起在苏伊士的第一个夜晚，厉锋紧紧攥着她，仿佛攥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醉梦中呓语，“你还活着……”

有的自然人只喜欢单一型号，如果上一个克隆人情人死了，他会再买一个同型号的，这种事并不鲜见，通常克隆人也不会介意，但砂莉突然生出一种没来由的愤怒。

说不清为什么，就是窝着火。在房间里气哼哼地兜了两圈，再看厉锋那香甜的表情，指不定正做什么香艳的美梦呢，简直越看越火大，劈手把盒饭掴进垃圾口，重重摔上了门。

砂莉闹的这顿脾气，厉锋当然一无所知。

第二天早上起床，他去隔壁喊两个孩子吃早餐，只有小卢顶着一头乱毛出了门，而砂莉的房间人去屋空，清洁机器人正在更换床单。

厉锋一头雾水，“这是？”

“莫雷先生，早上好！”机器人迅速识别出小卢的面容，“砂莉小姐有留言给您。”

机器人晃了晃脑袋，播放出砂莉的录音：“告诉厉锋，我退房了，让他结账。”

机器人转向厉锋，又变回彬彬有礼的男管家声音，“厉先生，一晚房费加一份单人超豪华早餐附VIP人工服务，账单已发送至您的账户，请查收……咦？您的表情有些难看，是身体不舒服吗？请问需要VIP医疗服务吗？”

“不……”厉锋看着账单上餐费后面那一长串0，嘴角抽了抽，“我只是想问，你们提供……赊账服务吗？”

小卢：“……”

赊账是不可能的，不过酒店看在太空军的面子上，允许他分期付款。

人还没上岗，未来俩月的工资就鸡飞蛋打了。

两个人只能苦哈哈地去部队食堂蹭饭吃。

厉锋问小卢：“昨天砂莉遇到什么事了吗？为什么不高兴？”

“昨天她挺高兴啊，你不没来吃饭吗，她说你身体需要补补，还打包排骨汤给你带回去呢。”

咦？那排骨汤呢？

算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明白砂莉为什么生气了，肯定是因为他没能履行承诺。

小丫头，个头不大，脾气挺大。

吃完饭，他打开行李箱，把砂莉的衣服整理到一个背包里。砂莉原本的物品都被柳叶角清理掉了，连套像样的便装都没有，离开柳叶角之前，厉锋专门给她买了几套。

他把背包递给小卢，“你拿去给她。”

小卢：……你们俩有话不能当面说吗？

女兵宿舍门口，小卢等了好长一会，才见砂莉木着脸出来。

“衣服？不要，有军装。”

“哎呀，这不一样啦，这是厉少校的心意嘛！他让我替他道歉呢，昨天是他不对，别生气啦。”

小卢乐呵呵地把背包往她手里塞，砂莉仍旧不接，“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他以后就是我们的教官啦，不方便到女兵宿舍送礼物嘛。”

也不知是不是“礼物”这个说法取悦了砂莉，她终于绷着脸接了过来。

“他还说，让你和宿舍其他人搞好关系，不要打架，要遵守规章制度……”

小卢拉拉杂杂转述了一大堆，砂莉心想厉锋怎么跟养孩子似的，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谁闲得慌跟她们打架啊！走了！”

回到宿舍，她拉上自己的小隔门，挡住外头或鄙弃或探究的目光。

同宿舍的女兵原本有一两个跟她打招呼的，但她置若罔闻，便没人搭理她了。

她坐在床边，一件一件翻看厉锋送她的衣服，觉得少校可能对她这个年纪的便装有什么误解，全是糖果色蓬蓬裙，孔雀开屏么？

“砂莉？”隔门有人敲了下，“出来！检查！”

检查什么？

砂莉莫名其妙，拉开隔门一看，宿舍里多出两男一女，年纪不大，军装崭新，肩章空白，看来也是刚入伍的学员兵。

宿舍几名女兵立正，向为首的男兵喊道：“班长好！”

砂莉没出声。

好像听小卢说过，本期训练营共分50多个班。这个男兵……砂莉瞄一眼他胸前的姓名贴，这个叫“威尔”的，就是他们班的班长？后面两个，是副班长？等等，她是几班来着？

威尔天生有种和蔼可亲又高人一等的官样作派，含笑跟未来的手下们寒暄后，视线转向砂莉，微微一愣。

显然，他认出砂莉就是那个特招入伍的克隆人，但面上若无其事，“你好！”

说话的同时，他的目光忍不住探向砂莉的后颈。倒不是窥视隐私，这是自然人确认克隆人的下意识反应。

但对克隆人来说，窥探编号是种羞辱，等同扒开自然人的衣服视奸裸|体。

砂莉压着火，抬手抚了抚并不乱的发梢。

威尔尴尬地收回了视线。

“怎么不穿军装？”

“刚领回来。”

“那快点穿上，这是规定。”

“哦。”

威尔感觉砂莉挺好说话的，便接着下命令，“还有，你头发太长，要剪成她们这样。”

砂莉看看其他女兵，一水儿超短发，和厉锋那个“情人”如出一辙。

“难看。”她评价。

女兵们面面相觑，气氛有点僵硬。

威尔敛了笑容，“你不是来选美的，你现在是一名士兵！长发可能会妨碍作战，所有联盟军，无论男女，头发长度一律不能超过耳垂，这是规定！马上去剪！”

砂莉轻笑一声，抱臂靠在隔门边。意思是：我偏不去，你能怎样？

威尔第一天上任，就当着一众手下被一个克隆人扫了脸面，不禁恼羞成怒，“不要以为精神力高就能得到优待，不遵守规定，照样可以开除你！再说，就算遮住编号，别人就不知道你是克隆人了？”

砂莉神色冷下去，“克隆人怎么了？”

“不怎么。只不过，你是克隆人，永远都是克隆人。奉劝你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以为走个后门加入太空军，就能和我们自然人平起平……嗷！”

砂莉突然一记直拳，威尔猝不及防，捂着鼻子摔了个屁股墩。

要不是厉锋摁着她，这几天砂莉早就忍不了了，活该威尔撞到枪口上。

女兵宿舍顿时炸了锅。

教官赶来，问清原委，严厉批评了双方，并罚砂莉负重二十公里，完不成不许吃饭。

砂莉一声不响，穿上太空作战服，背上枪械、制氧、推进器等装备，在1.5倍标准重力的体能训练操场上，开始跑圈。

这身单兵装备，在太空失重环境下算不了什么，但在强重力环境下，装备加自身体重，将近一百公斤。何况她从小营养跟不上，本来就比同龄人瘦弱，体力偏差，光是背着已然十分吃力，还要维持一定的速度，两圈下来双腿就开始打颤。

跑到五公里，心脏已经难以承受，她只能把速度降下来，跑一段，走一段。

最后十公里，彻底跑不动了，完全是一步一挨地走下来的。

结束之后，天都黑透了。所用的时间大大超过了合格线，但整个过程中，她没有停下休息过一次。

砂莉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器械室的了。

装备一卸下，她就瘫倒在地。汗湿的作战服贴着冰冷的地板，锥心刺骨。

但她实在站不起来，浑身散了架似的。有那么一会，甚至怀疑自己昏过去了。

昏昏沉沉中，她感觉有双温暖的大手，从腋下把她抱坐起来。接着，一件厚实的外套落在肩上。

她睁开眼。

厉锋蹲在她面前，把自己的作战服披在她肩上，温声询问：“还好吗？”

砂莉别过头，不说话。

厉锋以为她难受得说不出话，忙将两指搭在她手腕脉搏上，默数15秒，发觉她心率虽然稍快，但仍属正常范围，这才放心，便小心地帮她套上作战服的袖子，拉好拉链。

自压式作战服立即收缩，虽然尺码太大，没能收缩到贴合皮肤，砂莉依然能感觉到衣服上残留的来自男人的温度。

厉锋背对她，“来。”

砂莉还没反应过来要干嘛，厉锋已经背起她，走出器械室。

军事区的夜晚是宁静的，偶有夜间训练的战机，从远方的港口起飞，尾灯一闪而过，像短暂的流星。

“刚才，你一直在操场？”砂莉问。

不然，他不会来得这么快。

厉锋脚步一顿。

“对不起，”他微微侧过头，轻声回答：“我必须尊重其他教官的处罚决定，所以没办法为你求情。”

得知砂莉被罚的第一时间，他就赶到了操场，但站在阴影处，没让她看见。她跑了多久，他就站在那，看了她多久。

出乎意料的，背上的女孩没有闹脾气。

厉锋感觉身后沉默了一会，然后，有颗小脑袋试探地、一蹭一蹭地，埋进了他的肩窝。

湿漉漉的发梢蹭着他耳后的肌肤，有点痒，小猫似的，弱小又粘人。

“别睡着了，”厉锋柔声道：“外面冷。”

砂莉闭着眼，闷闷地说：“我现在不想回宿舍。”

“好。”

他不方便带砂莉回教官宿舍，便背着她在无人训练的场地里溜圈，一圈，又一圈，她不出声，他便一直走。

这是砂莉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背。

她静静伏在厉锋背上，随着他的步伐轻微地起伏。

厉锋肩背宽厚，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像……像在书上读过的、以前只在梦里幻想过的，母亲的摇篮。

走到最后一圈，她问：“答应我一件事行吗？”

“什么？”

“帮我把编号，”砂莉喃喃道：“克隆人的编号，洗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