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族长胡望家的房屋在村中祠堂的边上。

族里还有几个年事已高的族老，如今将进腊月，早前就已经猫在屋里的炕上榻上，没事都不出家门了，或三三两两一块儿打叶子牌，喝小酒。

当然，这些都是家里条件尚可的。

有些老人家大冬天也猫在柴房杂物房做着手工活。

胡望属于后者。

家里虽不至于缺吃少喝，但却也没有富余的。

前阵去黎家小院想给小孙子个活计，结果被拒了。

后来胡望的孙子是去了胡得贤县里的大儿子胡春林夫妻俩的杂货铺帮忙去了。

卫满城和吉祥来到胡望家门口时，院墙里头还传来一阵妇人尖酸刻薄的骂声。

“一天不做什么，净吃喝。”

“还有银钱补贴那谁，嫌钱多烫手给老娘花呀！”

伴着摔摔打打的声音，听着是厨房里的物什。

“怕不是那才是你亲生的？”

“哐啷！”一声脆响，掷地有声，接着是胡望怒不可遏，“你这碎嘴的妇人，辱骂长辈，蛮不讲理！信不信我让胡贵休了你？”

妇人哼道:“休！你倒是让他休，今日你儿子要不休我，他就是龟儿子！”

“你……粗鄙不堪！”

“老娘本就是山野村妇，那你老胡家也不是什么城里的大户，叫唤什么呢！”

院墙内消停了会儿，可以想见胡望被气成什么样了。

吉祥上前去敲门。

出来开门的是胡望的儿媳周氏，从小周村嫁到绿水村来的，娘家就几步路的距离。

她一手插着腰，脸上还有未消退的怒气，上下打量了一番吉祥，自然也没错过吉祥身后的卫满城，心中有数。

这几天村中的话题风向从黎家小院偏向了竹林小屋了。

周氏也有所耳闻，回到家还挖苦丈夫胡贵，“等着吧，你这卖了族姐，还花了人卖身银的族弟，我看，逍遥的日子也过到头了。

看着那人，派头可不小。”

胡贵当时就怂了，这就是个窝里横。

周氏敞开了门，“进来吧。”朝厢房一指，“你们要找的人在那儿。”口气里的幸灾乐祸掩都掩不住。

卫满城今日是来找胡望和胡贵的，没有多理会周氏，径直朝厢房去。

胡望见他找来，并没有多么惊讶。

“你来了啊？从你到绿水村的头一天，老朽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遭。”

“要怪就怪我吧，当年之事，如今说也是说不清。”胡望两手不太灵活地编着一只笸箩，“我那败家的儿，赌输了银钱，趁你外祖母不备，把你娘卖给了一户人家做丫鬟。”

“月娘……生的极好，原本都已经定了亲了的……后来，你外祖母病逝了，你娘赶了回来送了她一程，就再没回来了。”

“直至……你出生那一年，有一日，你娘被送回了绿水村，送她回来的人说她生的女娃没保住，没了，你娘还……还……”

卫满城僵直了身子，默默听着。

为了不勾起胡月娘不好的回忆，他没细问她当年的事。

只知道，她是被莫名其妙卖了的，卖家还是族弟。

胡贵听说胡月娘的亲儿找来了，脚底抹油躲到县里去，已经几天没回家了。

胡望对此子，已是没有半点指望。

“当年老朽是绿水村村正，不能枉顾村中人的意愿，那逆子，也不愿把人接回家中，老朽便在竹林里划了块地，着人起了竹屋，让你娘在那儿住着。”

“老朽无能啊……”胡望离开凳子，在一口木头箱子下方的暗格里掏出一个旧钱袋子。

“那逆子花去了的，老朽给攒回来了，你把这些交给你娘。老朽没两年活头啦，就这个事一直搁心里不上不下。”

卫满城看着胡望递过来的钱袋，久久不语。

这就是买走他娘一生的几两碎银吗……

“我娘知道，这些年三不五时有人给她送吃食，大抵就是您托人做的。我可以不追究你儿子是如何对我娘的，但有个条件。”

竹屋一间，十几年不曾出过村子一步，没与人多来往，加上心中郁郁寡欢。

这能把人逼死。

卫满城心中被愧疚填满。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放置在桌面上，“今日过来，是有要事。”

“我娘这一辈子，把该吃的苦都吃了，我不希望日后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来打搅她余生的清静。”

明明语气温柔，但说出来的话却不容置疑。

胡望颤着手拿起纸张。

“断……断亲书？”

“是。”

趁机断干净，他向来也不是那优柔寡断的。

从请村正和几个族老到场做见证，到签好了字，文书一式两份。

一个时辰就过去了。

现场没一个人敢反对断亲的。

从他光鲜的衣着和不俗的气质里可以看出，胡月娘这个儿子是个货真价实的富家子弟。

但即便如此，也没人出声敢阻止这次两家断亲。

这条大腿可不好抱，该说不说，几位族老当年多多少少都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卫满城从胡望家出来，就回了竹屋。

胡月娘坐在床榻上等着，她知道今日儿子要去胡望家里。

等卫满城回来，把断亲书放在她面前，她才牵了牵嘴角，“干得，真，漂亮……”

卫满城淡笑道:“总要让娘您舒心才好。日后不值得挂怀之人就不要再想，您只管每日里吃好喝好便是。”

“好，娘等抱孙子。”胡月娘拍了拍儿子的手背。

卫满城:“ …… ”

“你……去了黎娘子那里，看见孩子了吗？就，就按着那样生……”

卫满城回来路上一肚子都是对生母的心疼，此时都化为了满腔无奈。

“娘，儿媳都还没着落呢，哪里来的孩子？您快点把腿脚养好来是正经。”

“好……”

胡月娘心中暗自惋惜，黎娘子要是个云英未嫁的，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