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前传
作者:一笙一杯酒 | 分类:言情 | 字数:2.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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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阳
那是千百年前的事儿了,她是静若止水的女娇娥,他是志在高山的男儿郎,她因认识了他,如花般谢了多年。她依稀记得,他说过,要风风光光娶她,十八年守候,她站在渡口,望江水滚滚东流,也望不见他的身影。旧事贵人多忘,只有说书的人还记得。
那年她八岁,一身白裙儿,在水边捉鱼,捉不到鱼儿,倒是遇上了他。那年他十岁,一身粗布衣,到河边觅些柴火,觅不着柴火,却是遇到了她。似乎是天定下的缘分,他们相识相知,成了彼此最好的伴儿。
“你可是傻,用手怎捉得到鱼?”他笑。
“是傻才会与你一起。”她也笑。
她十三,失了双亲,投了他家,他是穷苦儿,也是无亲,便与她相依。他自小好读,日日卷不释手,她也不怨他,却瞒着他帮人洗衣,得了几个铜钱与他买墨买书,他要谢她,她不受,只说考得功名,好好待她便好。那夜她埋头补他的旧衣裳,帮他挑灯把书看。
“莫要看了,早些歇息罢。”她叹他总不惜体。
“快要赶考了,耽搁不得,这次我定要上那金銮,封个将官!”他信誓旦旦。
“我信你,明日便上路吧,别误了日程。”她将制好的新衣给他,“京城天寒,别冻了身子。”
他不语,久久搂住她不放,他要她等他,等他金榜提名便娶她。
五更时候,他终于登了船,不忘招手唤她,送孤帆去悠悠,她泪水止不住下流,她告诉他,不管成与不成,都定要回来,她会每日在这小渡口,等他。
京城繁华,有他未曾见过的阁楼店家,有他梦寐过的白玉台,他乱了目,愈加想上那紫金殿。苦心人,天不负,他真真在那金榜提了名。一夜之间,他换了一身玉锦袍,佩了青銮玉,戴了锦纶帽,更是登了金銮殿,他欢喜,他雀跃,他成了天下最惹人妒的人!他应了主考大人的宴。
大宴之上,他醉得癫狂,女子红衣黑发,与他把酒言欢,明明知道这女子乃是大人千金,却迷恋得痴狂。女子亦喜他的俊朗,更不理他原本贫寒。
“你可是一人来这京城?”她询问着。
“是,在下自幼孤苦,所幸不负先父之望,终是取了个功名。”
“你可有家室?”她又问,她是大家千金,是断不能为妾的。
“并无,故望能有佳人伴我后生。”他醉了,“小姐美貌,在下不敢妄言。”他谦谦君子,今夜终是博了美人欢笑。
次年四月,他娶那女子为妻,满是烛光的红帘下,他笑得极度好看,高马之上,他拱手与众人相望,殷红的锦袍上悬着一朵红芳,同样如愿的是,他被封了五品朝官。世间光怪陆离,谁又能料到这新郎官人便是一年之前的白衣情郎?红烛灯下,他在明月楼上尽了欢。
“在朝为官,须得谨慎。”他记得岳父大人的话,不,即是上了门的女婿,便该叫一声爹了。
又是十余载过,他晋升为三品官员,也得了儿女几双,该是最得意的福中人了。
夜半的明月楼上,子规哭啼声乱了他的心房,匆匆于梦中惊醒,他冒了一身的冷汗。
“怎么?可是做了噩梦?”枕边是他温柔的妻儿,是妻,堂堂正正的妻,而不是那梦中的女子。
“无碍,许是累着了。”他黑暗里目光闪躲。
“爹爹让你明日去一趟南县,巡视一番。”她顿了顿,“带上孩子,我们一同去走走。”
“也好。”他应了下来,便又睡去。
十八年未见故里,朝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光阴似那流水,一去不复返。江边的老茶棚里,留下他妻儿休息着。他自打马从江边过。那女子红衣黑发,立在小渡口眺望。他奇怪,引马上前去看——女子颜色极好,却未盘发,许是未嫁儿郎,可惜了如此佳人!他心下好笑,想着调戏一番。
“娘子可是等着哪位情郎?”他打量她许久,“等是无用的,不如早早许了人家。”
那女子双目呆滞,一言不发,一转身便离了岸,像是再不归来。
“谁家的姑娘如花似玉不许人家?”他问船家。
“十八年咯!”船家止不住摇头。
船家歌曰,
十八年守候,他睡在明月楼
那孤帆去悠悠
江水一去不复流
醒木一声敲
她还在等候
天未亮,渡口觅得一尸,女子红衣黑发,去了梦中。
醒木一拍帷幕落,座下有谁泪水湿了衣袖?屏风外有人喝彩,有人低声啜泣,有骂那情郎的,有可怜那女子的,可这都是听书人的事儿,与说书的无关。京城中无人不知这说书先生,每每说书,屏外必无虚座,甚至还有贴墙而闻的,其中有官宦世家,有平凡百姓,更有王侯将相,他们乐于听他说书,似乎能从书中找到自己的影子,他们或骂故事中人,或爱故事中人,殊不知,离离百世,没人看得清。
说书先生年二十,也不知打哪来的,他从不愿与人多说话,他说他的书,说完便销声匿迹,也绝不多留。有人说他是疯的,疯人才编造得出那些个故事;也有人说他是天上下来的文曲,来给人说书来了。谣言四起,有的人信了,有的人不信,那又如何呢?齐齐大笑过后,众人散去,谁还惦记着说书人呢?
贼寇入城,血色过后,一切又恢复如常,唯一变了的,是那宫殿里的人不再姓李,国还是国,家还是家,不过换了个君王。一朝起,又一朝落,他见过太多的纷争,这样的事于他而言已是平常,他照样过他的日子,照样去了永青阁。
“哟!先生来了!快请吧!”浓妆老色的妈妈一见着他,便将他往里带。他是熟客,永青阁都知道他的规矩,一房一人一琴还一酒。
“来了?”房中的人,等了很久了。轻纱薄衣,她的清眸中闪烁着几许迷离的光泽,她名唤作瑶儿,是永青阁的头牌,多少少年儿郎都甘为她的癫狂,可她愚笨,从不与他们共欢,只把一琴弄得妙极,她孤傲,不肯将自己献给将相,可她又琴艺高超,还学得一身好舞,所以这头牌,没人抢得走。她从不单独为一个人弹琴起舞,除了他。
“如何?”他一来便问,次次皆此。
她摇头,不语。
他也沉默,目带愁伤。他留了那青丝,墨眉下的清眸低低看着桌案,他生得若那清潭,又似暗柳,引了不少女子投以痴情的目光。她指尖微扬,触上他的左眉梢,那上面,一道伤痕落下,坏了他的美相。
“新宋已立,又是一批新的达官显贵。”她有些疲乏。
“这于永青阁而言不是更好?”他起身,躲过她的纤指。
“呵。”她自嘲似的笑了笑,“你我相识三年了吧?”
“是。”
“你可知道我为何只肯为你一人起舞弄琴?”
“......”他不说话,双眉陷得极深。
“开阳,你是该知道的。”她轻叹了一声。开阳,开阳。这是她在梦中第一次叫出的男儿名。
三年前,永青阁。
瑶姬,新一代的花魁,一张祸国妖颜惹得无数男人抛家弃子。她也不愧疚,那是男人们的错,不是她的。她的琴声里,有着她内心深处无尽的厌烦与无奈。她本以为今生今世再无人懂她,却不料,他来了。一个卑微的说书人,出价千两要与她共欢。
她笑了,所有的人都在笑,一个说书的,休得如此猖狂。
兴许是想戏弄他,她说只要他说的书可以博得她心,她就答应。
他并没有说书给她听,却是弹奏了一曲——那琴声深处,有些比她还要深沉的情与恨,有比她还要伤的心。
“帮我做一件事。”这俊秀男子开口便要她帮他。
“何事?”
他拿了一幅画像,里头同样是个男子,与他有七分相似,不同的是,画中人要比他多几分沉稳。他要她帮他找画中的人,他说以她的名气,在京城中找一个人不是难事。
“他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
“那你又是谁?”
“开阳,一个说书的罢了。”
开阳。北斗七星中的开阳。
“我凭什么帮你?”她只觉得好笑,两个互不相识的人,为何要帮?
“帮也罢,不帮也罢,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他双目直逼着她,“我可以帮你得到你想要的。”
她只是笑,“我要赵匡义的命,你给得了吗?”
他木然了,转身出了房。
一个说书的而已,果然无能。
那不过是个玩笑,他却真的不再来了。她有些落寞。
那一夜,她再次登台歌舞,男人们欢呼着。她毫无表情的绝妙之颜隐藏在纱后,没有生气的双眸扫过台下,他果然还是没有来。带着失望,目光收回的刹那,她看见了远处独自饮酒的白衣人。是他。她心下雀跃,跳得卖力起来,她从未如此尽心地表演过。她轻轻一笑,又引得台下人一片欢呼。
可是,他并没有在意她的歌舞。他小心地从人群里辨别一张张的脸,来回几遍,生怕错过。最后,他眼底划过几许失望,想必是没有找到要找的人,他站起身来,正欲离去。她急了,借着垂落的红色纱绳,身子一飘,如雪花一般落在他的身前,纤指抚上他的眉梢。
“我可以帮你。”她低声道。
“哦?”他有些惊愕,“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她对着身后的人,高声道,“这位公子愿以万两与我共饮一场!”
“万两!”满座嘘声。
“可是如此?”她笑问他。他也笑,点头。
她满意了。
从那日起,她歌舞时便一直帮他寻找那一张脸,她还将画像给那些王侯将相,他们又怎会拒绝?便卖命般的让人寻找此人。也正是那日起,他每隔几日必来一趟永青阁,所说的第一句话,皆是询问进展。
整整三年,从未变过。
直至今日。
“你不必再找了。”开阳的手心躺着一块断了的珩。他似乎很珍爱这东西。
“为何?”
“寻不到了,寻到了也是无用。”他摇了摇头,满目苍凉,“三年也快满了。”
“三年?”她不懂。
“明日来听我说书吧。”这是他第一次要她去听他说书。
“明日?”明日有舞要演。
“也罢...”他垂着眼帘,“都是一样。”
这一次是他待的时间最久的一次,听她抚琴,看她跳舞,难得露出浅笑。
你是摇光,那我便是开阳了。
他又想起那道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