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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爱人

作者:Serein赛瑞恩戴 | 分类: | 字数:128.5万

第108章 THE BLACK DOG(2)

书名:棉花爱人 作者:Serein赛瑞恩戴 字数:4129 更新时间:2024-11-19 02:39:16

人群拥挤。

他冷着脸,听着摄像机冲着警队前门盲目杂乱的快门声,一颗心莫名悬至半空。几个同事疲惫又严肃地守在门边,见到是自己人,才放行让他进门,随即又马上守住门口,严禁媒体探进半分半毫。

成辛以快步走进去,转过熟悉的弯,中途与几个形色忙碌的法医和鉴识员擦肩而过。家属会见室和市刑警队的临时停尸房分处一楼南侧的走廊两端,有尖利哭声刺进耳膜。但整条走廊回声响亮,环绕立体,那哭声竟像是由四面八方的墙皮里头一并撕扯呐喊出来的。大概是刚熬了个通宵,他发觉自己大脑迟滞,一时竟分不清声音来处,原地停顿一秒,凭直觉转身走向临时停尸房。

他师父高相国站在停尸房门口,面色严肃,正在和另一个中年刑警说话。那人他也认识,是八月初被调进“7·26”跨省连环杀人案专案组的同事之一,曾经因为大海捞针的调查工作四方奔走累到脱相,后来线索断了,自第三起案发后的几个月里凶手再没继续作过案,那同事也就重新坐回了办公室憋灵感。他曾经听过那个人跟他师父抱怨,说这桩连环案难得要死、毫无头绪,简直就快拔光他最后一缕头发。

嘈杂哭声来自更远的角落,是很刺耳的女人的哭声,喘息急促,时歇时急。他转过弯往前走,一时只觉得发髻凌乱的中年女人的侧脸似乎有几分眼熟,然而,就在他能看清走廊尽头情势的上一秒,那恸哭的女人突然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直冲向对面墙角,右手高高扬起来。

“啪!——”

“你为什么要让她一个人走!为什么?”

成辛以只愣了半秒。

众人一拥而上,纷纷去拉开情绪激动的家属,错综移动间却正好扫清了他的视野盲区,因此他终于能看清对面墙角的那道摇摇欲坠的身影。

他大脑一片空白,双腿却如同有了自己的意识,全凭本能直冲上去,在那身影倒地之前一把抱住。

原本是想转头冲那中年女人怒吼的,可话堵在喉头,脖颈僵住无法动弹。

只穿着薄薄的居家衣服,脚上甚至是家里穿的拖鞋,没有穿袜子,两只原本白皙小巧的脚被冻得已经泛出青紫色,手腕和脚踝处都有刺眼的血迹,手指有冻伤。因为被打歪了身子,原本披在肩上的毛毯被掉落下来,额头绑着的白纱布正向外渗出鲜艳血色,左边脸颊被打得红肿,嘴角也渗出血来,但全身上下冷得像冰,双眸无光,神情呆滞。

——那是他熟悉入骨、却又从未见过的方清月。

身后的女人还在几个刑警的阻拦下奋力嘶叫,嗓音尖到仿佛喉管已被撕裂,挣扎的脚尖踢到他后背。

成辛以颤抖着双手,跪在方清月面前,把自己的外套裹在这具冰冷身体上,紧紧抱住,像抱住一片冰冷破碎的云。

然后,慢慢转过头去。

这个女人,他曾经见过很多次。幼儿园和小学的时候,他和贺暄偶尔还曾去她家院子里做客,那个后花园打理得十分漂亮,错落有致,而女主人妆容精致,端庄贤淑,会微笑款款地端出一些刚烤好的饼干来给他们吃。家长们让他叫她任阿姨。

十年之后,成辛以也曾在其他无关案件的关联人员大名单筛选中偶然瞥见过她的户籍档案,但他很早就知道,她叫任嘉,是骆曦曦的母亲。

曾经淡然典雅、持家有方的女人此时披头散发、疯癫尖叫、形象全无,几个大男人一时竟都难以制住,凄厉尖叫冲破天花板,似要撕穿他的耳膜。

“都是因为你!因为你!”

“你为什么要让她一个人走!为什么?”

“是你害死了我女儿!你还我女儿!你把她还给我!”

——

死者家属任嘉被众人安抚到另一间家属休息室。高相国似乎想跟成辛以说些什么,但犹豫半晌终究作罢,跟着其他刑警一起走了。

走廊恢复安静,他抱着方清月,可又怕抱得太紧会弄伤她,小心翼翼擦去她嘴角的血,想用手掌的体温捂暖她的脸,可不论怎么努力,她依旧像一块冰。

他把毛衣也脱下来,盖在她的脚上捂住,那里的温度刺痛他的手。

他喃喃贴着她的耳朵。

“我先带你去医务室,好不好?”

不知道她额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不知道伤得多重,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他为什么不在她身边……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后知后觉的废物。

他只知道那伤口大概刚被包扎好,却又被那女人一个耳光撞到墙上,所以现在明显是裂开了,斑斑血迹染红白纱布。他的心脏仿佛被巨大的齿轮一下又一下碾着,疼到呼吸不畅、濒临窒息。

肯定很痛,她肯定很痛,又冷又痛,她明明最怕冷,最怕痛,为什么要让她承受这些……给他吧,都给他吧,别让她再冷再痛了……

怎么会这样……明明他几十个小时前抱着的还是一副暖融融软绵绵的身子,此时他却仿佛将要失去她一般。成辛以艰难平复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几步之遥是临时停尸房,但法医似乎已将尸体运回尸检房,房门虚开了缝隙,里面的停尸台上已经空空荡荡。

……

“方清月?”他轻轻唤她,声音颤抖。

……

她不应,似听不到外界任何声音一般,木然呆滞,嘴唇和面容一样苍白,仿佛一具美丽脆弱的木偶。

……

“方清月,不怕,我回来了,没事了,好不好?”

……

他抚着她的头发,脸贴着她的脸,可这具他最熟悉的身体依然冰冷刺骨,他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呼吸。如果不是偶尔微微颤抖的睫毛,他几乎就要怀疑……不……不会的……

……

“方清月,不怕……不怕……我在呢……”

……

“方清月……你看看我,方清月……你看看我……”

……

可她一动不动。

……

走廊另一头又传来新一阵急促脚步声。

成辛以只顾着想捂暖她的身子,没马上抬头。但很快地,那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阵猛烈疾风向他袭来。

他回头,同时下意识先把方清月护在身后,但再要抵挡已来不及,那如铁锤般的巨大拳头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脸。

火辣辣的疼。

齿根受到蛮力撞击,嘴角感受到皮肉撕裂,他用舌头抵住腮,忍着恶心吞下自己口中的血,从地上爬起来,转头确认过方清月没有因此受到牵连,把她抱到一旁连排座椅上坐稳,才又站起身,转向气喘吁吁的来人,毫不犹豫回手,还出同样力道的一拳。

贺暄的头带动身体一并歪倒下去,姿势滑稽得像个小丑。但很快地,没有任何停顿,他也重新爬起来,面色紫青浮肿,双目眦裂,和成辛以一样顾不上嘴角的血,凄厉嘶吼一声扑上来,双手眼看就要来掐成辛以的脖子。

成辛以和贺暄不是没有打过架,小时候他们都是又淘又直的性子,有时看场球都会打起来。两人一个练拳击,一个练擒拿,长大之后还曾打趣说要找机会认真较量一回。可此时此刻成辛以根本没有心思跟他斗拳脚,他只想让方清月的身子暖和过来,只想让她好起来。

他一个侧身避过劲势,反擒住贺暄梆硬的胳膊,膝盖顶起,直接借力打力将他背压在墙上,吼道。

“你他妈冷静点!”

贺暄的脸被压在墙皮上,面颊变形,嘴里发出接近野兽般的鸣叫,音调冗长,尽是悲哀。成辛以能听到他牙齿的磨动声,一丝哭腔从他喉咙中被挤压出来,随之一并挤出的话几乎难以分辨。

“……你他妈最好直接打死我……不然就是我打死你和你女……人……”

“人”字尚未完全出口,成辛以一拳重重击在贺暄后腰。后者被剧痛卡住嗓子,鼻梁歪扭,口中喷出涎沫。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成辛以怒吼。

“你他妈脑子是不是有病!发生这种事是任何人想看到的吗!究竟是谁做错了!”

但这话却像开了某个开关,贺暄倏然间猛地从墙上弹了起来,竟凭蛮力挣开了成辛以的压制,俨如一头笨重但凶悍的海象,嗷呜大叫着,一个猛子翻腾着身体,转身挥肘狠狠撞在成辛以肚子上,血红双眼怒睁,又扬手一拳直奔他的脸。

“错!错!错!你他妈就知道对错!那你知道你错在哪儿了吗!”

“如果现在躺在那里面的是方清月,你还能这么高尚地来评判谁对谁错吗!”

“你他妈再说一遍!”成辛以恶狠狠去揪贺暄的衣领,扬手又是一拳。

但贺暄像磕了药一样,力气不知怎么就大到离谱,生生受了一拳后竟毫不避闪,蛮力掀翻他,揪着他的衣领径直撞上对面墙壁,墙上用来固定告示板的镶边玻璃框发出震天响的哐啷声,碎玻璃狼狈喧哗,砸在地上。

力道太重,成辛以一时被撞得眼冒金星,耳边嗡嗡震荡,脑后剧烈刺痛,似有冰凉液体沿着头皮向下流到脖子和背上。但他仍旧紧紧揪住贺暄的衣领不放。

其他同事闻声再度出来拦阻,但贺暄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超脱了生理极限,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刑警合力一时竟都无法拉开。贺暄死死卡住他的脖子,勒得成辛以几乎气息骤凝,意识模糊,只能看到他血一般猩红的瞳孔,几近癫狂的嘶吼声冲撞耳膜。

“姓成的你他妈就是个自大的混蛋!你他妈根本就没有同理心!你他妈永远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居高临下来评判我们,就因为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你从来没体会过爱而不得是什么感觉!所以你觉得你有资格说谁对谁错!”

“去他妈的对错!”

“去他妈的对错!”

“爱才重要!”

“只有爱才重要!你明不明白!”

——

——

高相国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拉开贺暄,把人押走了。成辛以脑子里嗡嗡的,喉咙又疼又胀,来不及喘匀气息,手腕用力顶住墙壁,蹒跚着撑起身子,想去抱方清月。她肯定吓到了,他得保护她,他不能允许自己再一次不在她身边了……

可转过身,却发现只有他的外套和毛衣留在原地,座椅上空无一人。

方清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

雪又下起来。

一片接着一片,凌乱纷杂,冰冷刺骨。成辛以沿着一楼走廊狂奔,嗓子里第一次涌上血腥气味,后颈流着黏糊糊的血。走廊尽头是警队后门,门虚掩着,他冲出去,便远远看到了她,瘦瘦小小一个,赤着脚,正踉跄跑上再次开始落雪的台阶,步伐匆忙慌乱,冻得发青的手捂在双耳上,仿佛后面有看不见的鬼魅在追,单薄衣衫被狂躁寒风吹起,纱布下的凌乱长发如青灰天幕下悲恸翻涌的黑色海浪。

但那台阶再往上便没路了,那前面是几米高台。他的喉咙被贺暄掐到青紫,嗓音像灌了浓酸,竭力嘶哑着喊她的名字,奋力狂奔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想拦住她,阻止她继续往前跑,就像两年前从半人高的地铁站台之下把她拉回怀里。

“方清月——”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次他没能做到。

只差一毫,他只差一毫就能抓住她的衣角。但毫无办法。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誓要保护一辈子的人,如同一只断了翼的鸟,毫无停顿,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直直歪倒下去,就在他眼前,在台阶上消失了。

那是开端。

也是轮回。

那是成辛以人生中唯一一场噩梦的开端,也是唯一一场清醒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