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书(完结版)
作者:双色玻璃麻花 | 分类:言情 | 字数:28.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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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五十八
北京城里可从没这么热过, 带了丝邪气似的热,虽是十月傍秋,可还没容正午, 便已让人闷得透不过气来。
石匠赵五呼呼地摇着芭蕉蒲扇跨出工棚来, 伸脚踢了块青石料子, 一屁股坐下, 却又“哎呦”一声叫着跳起来, 揉着被烫疼的屁股,不由骂骂咧咧地咒出几句粗话。
古二爷抱着波棱盖蹲在下马石碑参差的阴影里,尺长的旱烟袋锅里缭绕出徐徐白色的烟气。冷眼瞅着刘栓咂着嘴将半盆清水泼在石板路面上, 那滩水随即迅速地缩小着面积,变换着形迹蒸散到空气中。
赵五好歹算是寻了个阴凉坐下, 挣着膀子朝古二爷嚷道:“您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不都民国了么!皇上不都给撵下来了么!怎么这天儿倒比原先还热得厉害了!”
刘栓嘿嘿地笑着, 撂了盆,神神秘秘地张望了下子, 拢着嘴低声说:“五哥,您没听人讲过么,这改朝换代,天必有异像呢!热?光热算什么啊!”
赵五搔着脑袋想了想,不无忧虑地说:“那你说咱这活计, 不会……冒犯着什么吧?”
“咳咳咳!”古二爷清了清嗓子, 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两句了, “物极必反, 胜极必衰, 万事儿合该都是有头的,这大清朝气数尽了, 干咱苦哈哈什么事儿啊!”反手在鞋底子上磕了磕烟袋,“民国了,民国了!咱就记得现如今是民国了就成啦!”
使了大力啐了口痰在地上,得意地道:“你们说这要搁过去,咱脚下都是皇帝站的地儿,哪还容咱这么吐口吐沫!”
赵五跟笑起来,“可不怎么着,甭说这么着了,咱脚巴丫子连边都沾不到跟前呢!”
刘栓不以为然地晃晃头,“依我看,到底还是尊重点好。”走到那黄瓦朱栏的高大拱门之下,抬手搭了个凉棚,眯着眼打量着那块硕大的牌匾,不由称赞着:“这料儿讲究,这字儿也讲究!依我瞧,再换也出不来这工这料儿了。”
“可不是!”赵五大大咧咧扯起白布衫角擦着胸脯上的汗珠儿,“昨儿那个什么斯斯文文的丁文员不也这么说吗,要我说啊,与其换个新的,还不如把这匾折个个儿用呢!”
刘栓眼珠子立时一亮,在赵五肩膀头儿上重重拍了一巴掌:“着啊!五哥,这样好啊,我就说,这东西怎么着也是皇帝家的,横竖咱可毁不得!没得要沾晦气!”
古二爷用鼻子眼不屑地哼着:“就你小子明白!”
刘栓懒得和他计较,殷勤地招呼着赵五,“五哥,兄弟上去瞧瞧,您给兄弟搭把手得了。”
赵五龇着白牙点着头:“那还有不成!快把这活计干完得了,大热天的咱别总搁这儿烙饼玩。”
两人勒好裤腰,蹬了竹板子担的脚手架,三两下就攀到了那拱门的牌匾下,匾上青金石琢的浑厚饱满的“大清门”三个字在骄阳照射下金光灿烂,晃得两个人眼睛淌泪,几乎睁都睁不开了。
眼见还差了十几尺远,再靠上的架子地方窄小,竹板轻薄,已禁不住两人,赵五便扎着马步扶稳架子吃重的梁柱,刘栓仗着瘦小,连踩带爬这才上到了匾额跟前儿。探手向那匾后去摸榫卯,可谁知道只够了几下,脸上却倏地变了颜色,赵五在下面看得分明,扯着嗓子大叫道:“怎么了你!”
古二爷听了这一声,也坐不住了,站起来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两步。
刘栓却不答应,反伸了两手进去,探着半个身子又摸索了半天,才叫了声:“五哥,这回可得着了!”说完吃力地从那匾后扯了只黄澄澄的金属匣子出来,也不知是金是铜,小心在胳膊弯下夹好,这才用另一只手扶着顺了下来,在赵五身边落定,满脸是汗,一双眼睛里闪动不已,兴奋地说:“五哥,这八成是大清朝皇帝从前放的,肯定是镇邪的宝贝!”
赵五只听了宝贝两个字,早磕巴上了,吞了口唾沫,“宝……宝贝?快打开看看!”
那匣子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东西了,一把锁头都已锈死,那赵五本行石匠,就是卖得力大的本钱,这时想都不想,搬起来往旁边的拱门墙上一砸,那匣子“啷”的一响,已应声弹开了盖子。
两人对看了一眼,都有些觉得手脚不听使唤起来,还是刘栓沉着,哆嗦着手从匣子里掏出了一包紧裹着的物什来,那物什虽然置在匣内未见风雨,可毕竟日久,这会儿一经上手,外面所裹的层层织物都是触手便碎,这才露出了鲜亮的内里来,原来竟都是一水明黄色的织锦缎料。
那锦缎包得里外三层,直待全都打开,赵五和刘栓都只觉眼前陡然璀璨生辉,霞光笼罩,直映亮了半边腮帮子。原来那包里竟是五颗一般大小的金珠玉宝,五色羼杂,颗颗光润,却没一粒重样的。宝石下面还压了张对折的黄绢纸,倒未腐朽,刘栓抽出纸来几下抖开,却是立时就傻了眼,抬头对赵五问道:“五哥,您识字么?”
赵五满心都在那几颗宝石上,哪里还顾得什么字不字的,烦躁地搔着脑袋说:“管他干吗!没准就是个鬼画符呗!”
古二爷这会儿早在下面看得唇焦舌干,全身燥汗,当下也不理会什么年纪面子了,陪着笑叉手叉脚也爬了上来,口里只说:“呦,这东西有年头有讲究,你们小子哪儿认识,快叫我瞧瞧!”
三人心中都如火烧一般,浑身血脉贲涌,好象全冲到了头上,你争我抢,在那半空的竹架子上闹成了一片。正当此时,却猛听一声大到极点的巨响,竟是那块“大清门”匾额不知怎么松了卯扣,轰然一声摔坠在了拱门下的石板地面上,尘土纷扬中,露出匾后笔走龙蛇三个大字,赫然竟是镌的“大明门”。
三人几目相对,都是一片茫然惊畏,再没人注意那页字纸已掉在了脚下。
忽而烈日艳阳之下,一缕微风轻乎吹过,卷了那页纸飘飘摇摇向远处飞去,那纸在碧空中蔓展开来,原来上面写得正是四句董体朱砂红字:
“使河如带,
泰山若厉。
国以永宁,
爰及苗裔。”
末尾堪堪题了御笔两字,却是劲力不支,宛带水痕,可是也再无人知晓是谁的手书了……
故事总是轮回,
万物周而复始,
生命便如——
一个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