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书(完结版)
作者:双色玻璃麻花 | 分类:言情 | 字数:28.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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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三十二
“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贪欢……”
深秋季节夜永昼短,破晓时分那纱窗兀自碧青深暗,尚未发白。只有铁马声声沉沓, 转动不休, 原来是已沥沥下起了宿雨, 直打得那满院梧桐嘈嘈切切。
我蜷缩在锦帐内, □□的身体上包裹着胤禟贴身的软褂, 头畔枕痕犹在,肌肤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颈间的银锁柔顺地垂在心前。这一夜沉沉, 竟不知他何时离去的。被仍暖枕还温,一切还都是他的味道……明知道才刚分开, 可突然又很想他, 不由伸手将那软褂向身上拉得更紧些, 滑腻光润的江宁丝绸,细密织就的云纹暗花, 挨着每一寸身体……仿佛他仍在面前,还温暖地环着我的腰……
十月甲寅,停本年决囚。丙辰,以皇十四子固山贝子胤祯为抚远大将军。匆匆数日间,史册上那一行行简略的文字终于在我的眼前化做了真实的一幕。历史是客观而冷酷的, 并不会管谁会为此而欢欣, 谁又会为此而沮丧。
这一切的宠辱得失似乎同样在对我失去着意义, 我的心里, 只有思念, 对他刻骨的思念,直强烈到什么都不相干了的思念……
因工部疏议河道总督赵世显急奏黄河南岸河势变迁, 堤防折裂,十月末上,康熙遣胤禟和十五阿哥立赴江苏高邮州及宿迁、江都二县督办河工漕运。
胤禟走前并未再来见我,只叫六月送了笺字纸来,那字体少了些瘦硬,却分明多了些纵逸,竟是题的张仲素一支极旖旎柔服的《燕子楼》——“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
耳边依稀又是他那夜的呢喃细语,“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德妃似乎并没有责怪我给她寿宴制造出的不愉快,接连叫藕初来瞧过我两次,都是好言安慰。
天气一日日冷下去,西征大军虽还未拔营,但康熙对十四阿哥的偏宠却一日日愈加显露出来。先是谕议政大臣等十四阿哥既授为大将军,其麾纛著用正黄旗之纛,照依王纛式样。后又令孙辈的“内廷三阿哥”弘曙、弘晊、弘曦俱随十四阿哥出征,听凭调遣。一时之间朝野之上好不热闹。
咸若馆内秋花已尽谢,枝木枯萎。只这年气候不知怎么极是反常,接连过了小雪、大雪两个节气都始终未曾下过雪,土质干坼,往年到此时早已盛极的红梅也是开得稀疏零落,大失颜色。
我静静地好似隐居在这紫禁城中了一般,没有人关心我的存在,我也不在乎任何人的存在……只除了胤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于是总是在期待每一个夜晚的来临,便是只能虚不可及的梦到,便是没有一句话,也是好的……可他却始终没有出现过……
入了冬至,六月和碧钏不晓得从哪里寻了张消寒图出来,贴在窗间,那图上一枝白描的素梅照水,一瓣瓣的每日用胭脂晕染下去,却也日益生动妍泽起来。忽然发现自己竟有了难得的闲适心情,人也意外地胖了起来,入秋时新裁的一件元缎窄裉夹袄居然系不上了腰间的纽子。
十二月已丑,康熙以进剿策妄阿拉布坦大兵起程,御太和殿卤薄排设,亲诣鸣角祭旗。乙卯,内阁大臣于太和殿颁抚远大将军敕印,其出征之王、贝子、公等以下俱戎服齐集太和殿前,其不出征之王、贝勒、贝子、公并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蟒服,齐集午门外。十四阿哥跪受敕印,出午门、□□,由德胜门前往,望阕叩首行礼,肃队浩荡而行。
正是烈火烹油,鲜花著锦,不过如是。
眼瞧着便要到了年下,黄河沿岸土地早已上冻,固堤的拆砌重修工程必得要待来年开春凌汛之前,可康熙却迟迟都不召胤禟回来。
腊月二十九这日未时,终于难得的飘起了微雪,零零点点,却也很快在房脊上蒙起了一层白霜。
我这段日子总是倦怠得厉害,便常常在下午翻着书来看着解乏。忽听廊下碧钏唤了声“格格”,挑了帘子让进一人来。
我忙放下书,迎起一看,原来竟是许久都未见过的王嫔,只见她一身织金彩服,耳上钳了东珠坠子,腋下一条彩帨已垂着金黄丝绦。她虽是向依嫔位份例,人皆呼以王嫔,却是一直未曾正式册过封号的。
我略一怔,随即含笑福了下去,道:“给娘娘道喜。”
王嫔忙伸手扶了我起来,笑道:“斯年不见,你还是一样的聪明伶俐。”拉着我走到窗前坐下,娓娓道:“是昨日的事,蒙皇上恩典,册我为密嫔。七阿哥额娘晋了成妃,十七阿哥额娘陈氏也册了勤嫔。”
说罢手掌轻击,门外立时闻声进来数名小太监,抬了许多用物吃食,都是十分的讲究精致,王嫔摆了摆手道:“搁下吧。”那几名小太监恭恭谨谨地齐应了声“嗻”,将那些东西捧盒依次放了满满一桌,才垂手退出门去。
我愕然不已,好半天才道:“皇上要您来是为了什么?”
王嫔笑颜和柔,道:“皇上没有说错,见微知著,果然不需我多言你即会意了。”从袖内掏了一块雀丝对牌出来,递在我手里道:“皇上只说要你上元节时去瞧瞧十三阿哥,别无他话。”那牙牌历用年久,摸在手上,坚硬沉重。我紧紧攥住,可五个指头仍是不受控制地打着颤,默了一会儿,抬头望住王嫔轻声道:“我初次见到娘娘之时,娘娘亦是正代皇上在宁寿宫中鉴颜察色。密者,曲隐处也,您可想过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王嫔笑意不改,淡然道:“人说这世上英雄气短、美人迟暮,皆是千古一辙的悲事。我年纪小时,原也信过情之所衷,生死不移这样的话。可后来才明白,原来爱得多些的那个便是输掉的那个。我如今,只为了自己的儿子打算。”
笑着抿了抿我鬓边发丝,才迤迤然离去。
转过元旦一进正月,宫里宫外皆是属邦岁贡、朝贺宴筵等诸般繁文缛节。自康熙那日对我大发雷霆之后,我为胤祥求情之事便好像成为了一个人人都在看着的笑话一般——失宠的皇子、不识分寸的外藩格格,这是最趋炎附势的地方,自然这个时候也没人顾得上在意我的一举一动。
十五戊子日一早,天空阴霾重重,乱云压空,却是蒙密不雪,只有寒风猎猎。康熙会在这天赐宴诸王公大臣大学士等人,而后再是内廷宴饮共过元宵。过了卯正二刻,就见陈起敬领了一名小太监过来,并不多语,只掏了个小包袱出来,里面是套灰青的太监冬服,对我道:“格格换了这身出宫去便给些。”我赶忙接下换过,将头发重新结成一条辫子,压低了帽檐,那衣裳宽大,并看不出端倪。陈起敬又指着那小太监道:“格格,这奴才名叫何有禄,办事向来稳当,只叫他跟着格格照应。”那何有禄忙向我打了个千,我点头应下,和他一起跟在陈起敬身后一径由神武门的偏门出宫去。
那神武门的侍卫俱识得陈起敬是御前之人,又有出宫的对牌,因此招呼的都很是客气。
出了神武门向西拐过弯去,早有辆幄车在石作胡同里等了多时,陈起敬亲手搀了我上车,低声道:“格格不可多留,心意到了也就足够了,回来时只需出示对牌就成。”又回头仔细嘱咐了何有禄几句,才匆匆地回宫去了。
那何有禄颇会办事,伺候我在车内坐妥了,放了帷幄,自在驾辕旁偏腿坐了,沿途之上只一言不发。
其实养蜂夹道距紫禁城并不甚远,只是车马缓慢,我们一路直走转而向北,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何有禄命那马夫远远在僻静处停下,扶了我下来,道:“劳格格移步。”我忙道:“公公费心。”
两人又走了数百米,我终于又见到了那扇紧闭的朱漆院门,不禁百感交结,心中酸楚。
何有禄待我恭敬,可见了那些监守的侍卫,神态却是极为凌傲,昂脸倨声道:“宫内奉旨问十三阿哥话!”
那些侍卫听是圣旨,又见何有禄十足做派,不敢怠慢,连忙大开了门户,让了我们进来。
何有禄当先引着我走了几步,过了垂花门已是见不到那些侍卫,才弯腰道:“格格速去见十三阿哥吧,奴才在这里相候。”
我点点头,抬头只见那一草一木都是曾经再熟悉不过,眼眶发热,顺着那抄手游廊疾步便朝东厢房奔去。
刚一转过厅房,就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正在院心里对着另一个道:“快将这些洗的衣服收了吧,瞧这天气保不齐就要下场大雪呢!”
胸口腾得一热,已大声叫出来:“溶月!沁雪!”
溶月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回过头来,手里拿的一件衣裳“啪”得一声掉在地上,只定定地看着我,好一阵子,才和沁雪一同脱口喜道:“格格!”
我忙跑到跟前,抓着溶月连声道:“是我,就是我!十三爷在哪里?慧心在哪里?”
溶月连连用手背揩着泪,笑指着东厢房道:“格格别急,十三爷在屋里呢!”拉着我便向屋里走去。
沁雪撩了棉布帘子,我刚踏进一只脚去,眼泪已潸然而下。只见胤祥安坐在书案后的椅上,正缓慢地回过身来,面上虽极力地把持,可眼内早已潮湿,哆嗦着嘴唇笑道:“老远便听见你嚷嚷了,我这腿脚不灵便,可不就要老实在屋里待着么,还能去哪里?”
身后溶月、沁雪听了这话都是泫然而泣,我伸指擦去腮上泪水,心里忍着一点点平静下来,慢慢走近胤祥,盯着他道:“十三爷,今日是皇上命我来的。”
胤祥一呆,立时站了起来,可腿上一软,又一下子跌回椅内,目中茫茫,只怔怔地自语道:“皇阿玛还没忘了我,竟还没忘了我……”
我偏头向溶月递了个眼色,她与沁雪立刻乖觉地退了出去。我看了他一会儿,柔声道:“十三爷,其实我想,许多事皇上心里都是明白的。”
胤祥摇头凄然道:“永宁你不知道,皇阿玛就是因为都明白,所以才不会相信任何一个。”对我笑了笑,道:“如今听说是七哥、十哥、十二哥在分别办理正黄、正白、正蓝满、蒙、汉三旗事务。七哥是个好性子的忠厚人,老十二向来爱耍个小心眼,却没什么大胆量,老十虽是跟着八哥,但我向来也服他有些皋牢人的本事。这三旗中倒有两旗为上三旗,由这三人来掌管,你说皇阿玛是不是将这中间的利弊已权衡得极是仔细?你说他还会相信谁呢?”
我默想片刻,走到一旁的桌边倒了盏茶出来,交在胤祥手上,道:“十三爷,皇上要我今天来可并不是亲口吩咐我的。”望住他道:“皇上是要十六阿哥的额娘来告诉我的,你看我的装束也可知道,这事必是也没有知会他人。”
凝然道:“十三爷你方才说得没错,皇上的确是万事在心,谁要如何、谁是怎样皆瞒不过他去!可十三爷,正是因为如此,皇上才更需要一个他信任的人,一个他能够信任的儿子。”
胤祥眸中闪烁,道:“难不成皇阿玛叫你来的意思是……”
我静了会儿,道:“皇上心中要的,不过是诚实无欺四字。”一言既出,忽只觉心头说不清地哀伤翻涌,悲疼难言,不由将手轻按在小腹上,低声道:“十三爷,这些,我现下真得不愿再想了,我什么都不想再知道了。”
胤祥低头默默思索一会儿,再抬头时已是意态从容,注视着我道:“不知道就是福气,你可还没见慧心吧?”
我刚要答应,便听门外一人已哽声唤道:“格格!格格!”语音未落,慧心已打帘跑了进来,仍旧穿着一身蒙袍,见了我一把抱住,痛哭失声。
我拥住慧心,也是泪流不止,两人好半天才放开手来,我这时才看到,慧心身侧竟有另一人纤纤而立,虽只荆钗布裙,却是肌肤胜雪、朱颜如玉,自有一种大家闺阁之风,正笑吟吟地望着我。
我见她衣袍之下腰身微隆,显是怀着身孕,心中已经明白过来,不禁向她笑着拜了下去,道:“永宁见过十三福晋。”
十三福晋兆佳氏拉住我笑道:“可不要见外,只管叫十三嫂子就好,往日只听慧心说起,今日才见到了。”胤祥拄着腿上前几步,伸臂小心搀住兆佳氏走到一旁,看着兆佳氏坐好,胤祥才对她道:“你自己还是在意些。”兆佳氏一笑道:“知道了。”
我看他二人软语相对,虽只寥寥几句,但相携相扶,好似最平常人家的夫妇一样,竟觉说不出的羡慕。
一时怔住,半晌才道:“我不可出来太久,这会儿也该走了。”
胤祥微一迟疑,仍道:“也好。”转头对慧心道:“你陪永宁出去吧。”兆佳氏方欲出声挽留,但与胤祥眉眼一对,也即面色转宁不再多言。
慧心和我并肩走出,不几步便已看见何有禄还在原处守侯,遥遥地见了我,忙朝着这边弓了弓身子。我停下脚步,回身一望,执着慧心的手犹豫道:“慧心,你告诉我,你如今可还好?”
慧心笑道:“格格是瞧了刚才的情形不放心吧?”又笑了笑,神情一正,道:“格格,十三爷虽是重诺之人,但我蒙古人常说没有不需要翅膀的鸟,奴婢虽不是俯仰天地的男儿,但也有自己的翅膀,这一生已决意心在草原,自然与他是秋毫不犯。十三福晋待我很好,便如亲姊姊一般,格格尽可放心,不须记挂。”
我鼻中一酸,紧紧搂住慧心,悲恸道:“慧心,我不如你,我什么都想抓住,什么都放不下。”
幄车缓缓回行,我依偎着车内的壁板,将身体瑟缩成一团。冷风过耳,如咽如泣。
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手掌轻轻抚上小腹,慢慢闭上眼睛。我忽然才发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的软弱和无助。胤禟,我真的,想要个家……
天色越来越是昏暗,像是片刻间就会变了天气,狂风卷着沙石枯叶、草屑尘土飞了满天,噼噼剥剥几欲打破了车窗。
那驱车的马夫吃力地把着缰绳,手上的鞭子挥得极是使劲。辘声滚滚中,忽听何有禄低喊了一声:“先靠过一边去!”
幄车晃了一晃,随即转到路旁停住。只听车外马蹄得得,呼喝有声,似是有数骑人马从旁飞奔而过,何有禄显是非常惊异地“咦”了一下,却又良久不闻其声,直过了片刻,方道:“走吧。”
我侧耳细辨,待那马声已经听不见了,才挑开一线帘子,问道:“何公公,什么事?”
何有禄并不回头,默了会儿,道:“像是宫里出来的人,避一避总是好的。”
我“嗯”了一声,知道他们这些人言行上向来谨小慎微,避讳规矩总是比旁人多,他既不肯明说,我也就不再去问。
车子又重停回石作胡同,何有禄打发了那马夫,伴着我便匆匆奔神武门而去。
这一去一来不过半日,那班神武门侍卫尚未到换防的时辰,见了我与何有禄两人亦是和颜悦色,一名校官只笑道:“公公辛苦!”便伸手来取验对牌。我忙掏了腰间对牌,正欲递出,却听身后忽有人高声道:“少等!”
那校官手上一顿,忙扭头去看。只见数十名銮仪卫当中簇拥了一人正缓辔而来,鸾铃当当,皆是骑的一色赤身黑鬣的伊犁骏马,惟有正中那人的马额上一抹白章,煞是醒目。
一队人马走至跟前,一名侍卫纵身跳下马来,对那校官道:“皇八子奉旨自寿皇殿恭悬神御,展谒瞻拜归来复旨!”
那校官忙抱拳躬身应是,立即着神武门侍卫开了正门,又俱都齐齐退开两边,肃然而立。
何有禄上前两步悄悄在我衣角上一拽,我赶快低头和他也退后远远躲开。
八阿哥率了众人驱马而行,我生怕叫他看见,只极低地垂下头去,不敢稍动。耳听那鸾铃去得渐远,才松开一口气,刚要将手中牙牌再去兑换,却猛听鸾铃促响,顷刻由远而近,竟是八阿哥又纵着那匹白额骝马穿过神武门,风驰电掣地急奔回来。
我心头一颤,何有禄看我一眼,也已是牙关咯咯作响,身上微微发抖。
八阿哥近到我们身前,倏地勒了马头,那马长嘶一声,望空伸蹄一展,又踏了数步,才始站定。
我和何有禄都是埋头不语,那寒风如割在面颊上一般,早冻到麻木,可背上却已被汗水浸透。八阿哥轻笑一声,不紧不慢只纵马绕着我缓缓地兜着圆圈。
我只觉心脏好似便要跳了出来,小腹隐隐发紧,仿佛有只手在阵阵地揪拧着。突得颏下刺痛,已被一根伸过来的马鞭抬起了脸来。
八阿哥面色仍是温润儒雅,但一双眼睛中却是掩不去的尖刻冷意,望着我笑道:“好面善的公公,倒不知在哪个宫里当差?”
一边的何有禄慌忙赔笑抢着道:“奴才是敬事房的执守侍。”
八阿哥含笑“哦”了一声,欠头道:“敬事房向掌宫内应行事宜,今日正当上元,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要到宫外办的差事?”
何有禄刹时脸色灰白,梗在当地,八阿哥瞧了,越发款语温言,对我笑道:“这位小公公怎么称呼?这方才出宫可是去了谁的府上?”
我心思转动,摇了摇头,也不接话,只打量着他嘿嘿冷笑起来,八阿哥被我笑得一怔,马鞭上的力道不由卸了几分,我勾起嘴角哂笑道:“八爷原来也是个糊涂人。”
八阿哥眉间皱了一皱,随即释颜笑道:“你不必故意拿话揶揄着我,不如你我现下一起到乾清宫回话去可好?”
我迈上一步,反觉心无旁骛,嫣然道:“也好!便依八爷说的,皇上面前自有圣裁,不过若是到时有人面上难看可怪我不得。”
八阿哥一惊,面容之上一时阴晴流转,思忖许久方直起身子,仰头大笑道:“我还真不能和你赌这把!好!好!”连说了两个好字,手上缰绳猛得一提,那马性本就赤烈,这会儿口中被掣得吃痛,不禁扬起前蹄又是一阵嘶刨,我离它不过尺许,这下子事出意外,根本不及闪开,正被它一腿踢在腰腹上,“啊”地一声叫,只疼得弯腰抱着小腹一下坐倒在地,浑身哆嗦,额上立时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何有禄吓得连滚带爬冲到我身前,已是面无人色,只顾着伸了胳膊拼命地拦在我与八阿哥之间。
八阿哥挑眉冷冷一哼,反手在马臀上抽了一鞭,看也不看我们,沿马道又奔紫禁城而去了。
何有禄带了哭腔搀着我急道:“格格怎么样啊!奴才该死,就是陪了这条命也没法向陈公公交代了啊!”
我喘着气努力调匀些呼吸,似乎只有将这冰冷透骨的空气吸入身体里,才能将腹内的疼痛减轻些许。
乌云翻滚着堆积上来,浓重的阴影迅速地游移扩散,仿佛要连天地都吞噬下去一样,本已近午的白昼迅即笼罩在了无边的黑暗中。
只听见身后神武门侍卫惶恐地声音:“是……日食!”
我咬着牙站了起来,对何有禄道:“你别怕,我没事,我刚才的话都是拿来吓八阿哥的,此事你千万不要对陈公公讲,若是传到了皇上那里,不论你我,不论八阿哥,谁都得不了好处去!你可明白么!”
何有禄正怕自个儿不好担待,连忙慌不迭地点头答应,扶着我慢慢向宫内走回。
宫里各处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天象骤变搅得正乱,阴风撕吼,将那些本预备着晚上才点的各盏锦绣戳灯、细纱彩灯刮得稀烂,飘飘扬扬滚了四处。
何有禄小心翼翼直将我送到咸若馆外,才磕头离去。
我按住小腹,只觉疼意稍缓,才略微吁出口气,拖着步子朝屋内走进去。
屋子里漆黑一团,六月碧钏并未如常迎出。我磕磕绊绊走到桌边,摸索着想要去找灯烛来点。
忽听见一个声音从那浓重的黑暗深处淡淡传来:“丫头,你还好么?”
背心上一紧,已被他不由分说揉抱在怀里,许久未剃过的下巴粗糙地蹭在我的颈项中,身上是长途奔徙后留下的尘缁气息和微辛的马革味道,全不是他一贯的齐楚整肃。
心中直漫上酸疼来,身体绵软的仿佛这一瞬间已是地老天荒,无法分离。伸手一点点摸在他脸上,柔声道:“我盼了你这么久……今天才明白,为什么我会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原来就是为了能够遇见你……这辈子,都不要再这样离开我……”
胤禟轻轻地回握住我的手,语气虚远,静静地道:“蒙古的草原天高云暖,风吹草低,牛羊成群。在江苏的这三个月里,我从未觉得日子这样漫长过,我千百次地想过,等我回来,我们便一起去草原,养些小马小羊,逐草而居,在那里晒一辈子的太阳,快活一辈子……”
说着忽呵呵地笑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慢慢松手放开我,走远一些,将腰间佩的火镰取下打着,引燃了桌上搁着的一支白烛,回头看着我,微弱的光影映着他面孔,明灭不定,我这才看清,那竟是让人毛骨悚然的似笑非笑,“我曾经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和最炙手可热的权势相比,没有什么可以和最富可敌国的金钱相比。可是,丫头,若是没有你,我又要这些东西来作什么呢?”
“为什么当我要放开这一切的时候,你却先放开了我?”
我脑中昏昏沉沉,恍惚着好像他的话我既明白又不明白,只觉得有件最要紧的事无论如何现在也要告诉他,哑声叫着:“胤禟……”怔怔地走近他两步,踉跄着想要伸手去拉他。他却猛然向后一躲,语气森冷,悲笑着道:“丫头,看看你这身打扮,去了哪里了?你还肯对我说实话么?你那一夜究竟是不是真心地待我?”
我五内俱焚,好似须臾就要粉身碎骨一般,眼泪汩汩地涌出,只看得清自己的手臂惨白如纸,一味地只想要抓住他的影子。
他哈哈大笑,死死地紧攥着手中白烛,那滚热的蜡油流溢着烫了他满手,他却好像毫无知觉一样,仍是笑声不断,诘问道:“你可知道方才皇阿玛下了什么旨意么?”
“你后脚刚离开老十三那里,魏珠的前脚就已经到了养蜂夹道!”
一步步逼近着我,一双淡灰色的眸中不是伤恸、不是悲戚,只有绝望,最平静的绝望。
凉漠地呼吸吹拂着我的发丝,“是明发上谕,皇阿玛已放了老十三出来了。这回,你求的事可不远了。”
小腹中的绞痛尖针般地游走在知觉里,身后传来另外的脚步声,还有温和的笑语声——
“你这一趟果然没有白走,这头上的伤疤也没有白留,圣心莫测,可谁也没想到,你和老十三竟是成了桩孟光慕梁鸿的美事!”
拼尽力气回过头去,八阿哥凝身玉立,清雅绝尘,身侧是提着灯笼的六月和碧钏。瞧着我犹自咄咄地笑道:“你在这边为老十三在皇阿玛面前授之以情,老四便在那边指使着苏州知府任上的陈鹏年连上折子参奏赵世显庸不胜任,企图用河工事务缠住九弟,要他来不及在十四弟出征前赶回来!老四他是眼看着如今十四弟圣眷益隆,怕再借着九弟的智计财力帮衬愈发要将声望做大啊!”负手讥笑两声,“你和老四作的好局!里应外合,好深密的心思!不成想这回还真叫你们随了心愿去!”
这一字一句一寸寸剜剃着我每一分的骨肉,原来这对我才真是个笑话,最讽刺的笑话。无数双手推着我向前走的,竟都是悬崖,都是万劫不复的悬崖。
胤禟冷如冰霜,淡声对六月道:“好好看着她。”再不看我一眼,大步而去。八阿哥轻轻一笑,甩了袖子也追着胤禟走了。
翳住的太阳一丝丝回转着光亮,北风飘萧中,一场铺天皓雪终于扬扬而落。
我仅存的一点护住小腹的力气突然都被抽离,仿佛连生命都在涣散着离去,无力地顺着桌边瘫坐下去。衣袍下的双腿间已是一片溽湿,血液特有的黏热直蔓延到脚踝上。
碧钏惊恐地捂住了嘴巴,六月尖叫一声,趔趄着向后退着,被门槛一绊,转身便要朝外跑去,慌乱地叫道:“奴婢去找九阿哥回来!”
我抖着手把住桌沿,伸手抄起桌上的一只茶碗,一把在青砖地面上敲碎,反手抵在脖子上,那锋利的碗茬儿颤颤地割裂着肌肤,却不觉得疼,声音细若游丝,却凄厉而尖锐:“不许去!谁也不许告诉他,若是说了半个字……我立刻死在这里,你们也没命再活着回主子的差事……”
身下的血流越来越多,蚕食吞没着我和他之间最后的血肉联系……
六月哭着将一个血浸的白缎小包裹埋在了院子里的梅树下。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这真是个安静的孩子,安静到没有来得及带给我任何孕育她的不适,便已经安静地走了……
若是能够长大,她该是个多么像她阿玛的漂亮女孩子呢?
我闭着眼睛沉沉地坠入无尽的暗夜。
过了十五,这个冬天的梅花才开得格外的红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