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颜如玉
作者:七里红妆 | 分类:言情 | 字数:18.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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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番外二续
禄龄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端正地躺在了床上。穴道已解, 身上盖了层厚实的棉被,上面犹是留有淡然熟悉的清香,让他一闻便能想起那个近来日日与他抵足而眠的人。
一床棉被, 一人睡是寂冷, 二人睡便能足够温暖。
他想起他们晚来无事的时候会早早地入寝, 点亮一盏灯烛, 相拥靠在床头。
有时颜如玉会手捧一本书籍, 认真而耐心地教他读书认字。禄龄记性好,小聪明多,奈何总学不会理解, 一段文章拿给他看,他可能很快就会一字不差地将其完全背诵下来, 但若要问起其中之意, 他决计是支支吾吾好久也答不上来一句。这便需要颜如玉耗费很多的气力讲解给他听。
讲得累了或者无心看书的时候, 他们便会聊天。
都聊了些什么呢?禄龄躺在床上仔细回忆了一番。
他本就活泼多话,从小又爱听胡八通乱弹, 一和人瞎扯起来便会特别开心,杂七杂八什么都说,跟个话痨子没什么两样。何况小颜耐心又愿意包容他,每次都是笑眯眯地听他声情并贸地说完,然后亲亲他问:“龄儿一字不停地说那么久, 累是不累?”
禄龄自是不累的, 他只会越说越兴奋, 两只眼睛一亮一亮地在夜里如猫一般精神矍铄。
之后颜如玉便会带着零星的睡意靠近过来, 脸上仍是笑眯眯地表情, 手指却开始极不安分,一径抚过他的脸, 他的脖子,他腰间的衣带,轻轻一扯,宽松的单衣便自肩上滑落。
禄龄亦不愿示弱,他必要突地抬手拔去他绾在发间的簪子,而后“嘻嘻”笑着看他满头青丝散落开来,与自己的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竟然一醒来就会想起这样的事情,禄龄感觉有些脸红。
然而他再反复思索一番,蓦然发现重点并不在于此。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其中竟也是存在了问题的。
为什么每次都是他说着小颜听着,而这样的位置从来就没有颠倒过?
是因为小颜本就心中无事,还是因为那些事根本就无法向他诉说?
难道在他眼中的禄龄,一直是年幼且少不更事的,尚不能分担他心中的悲欢喜乐么?
越想就越深入,越深入就越不是滋味。
一眠而起,他已不大记得此前发生的事情,只知早晨醒来时因着一个梦而突然有些想家了。他本不愿将这话说于小颜听,因为他觉得家里远不如在小颜身边温暖,只要他们能在一起,他愿意忍受离家的愁苦。
然而这话刚被埋至心底就有一股混沌的气流反窜上来,压都压不住,连意识都被蒙蔽。待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便看见小颜甩门而去的身影。
是他让他生气难过了么?
他想来想去,觉得必然是又范了老毛病。这要怪却也只能怪他自己不好,为什么别人都能轻轻松松理解的诗句,自己偏生就是笨得要死,不知是要小颜给他解释了多少遍,他依旧是全然不明所以。
思及此处,禄龄翻身坐了起来,四下一番搜寻,便看见了孤身倚在窗边的颜如玉。
他正单手拄着下巴,目光停留在窗外,神情有些许的寂寥与烦忧。
禄龄略微诧异,掀开被子下了床去,蹑手蹑脚地轻声迈至他身后,拍了拍他的左肩。
颜如玉神情微动,颤了颤睫毛,放下拄在下巴上的手转过脸来,却没有看见人影。
“今天天气很好哦?”禄龄笑嘻嘻的声音从右耳边上响了起来。
颜如玉闻声转了个角度看了禄龄一眼,敷衍似地吐出一个音节:“嗯。”
禄龄又摆出笑脸对他道:“那……小颜昨天不是说要去溪边洗衣服的么?”
“哦。”颜如玉不冷不热地又应了一声,转身绕过他往外走去。
禄龄连忙跟了上去:“我昨天看见那里溪边的小茎上结了赤红色的小豆子,想来那就是红豆了,不是唯唯最喜欢吃的东西么,我瞧着我娘以前都是把它们摘下来熬粥,或者磨成粉做糕点,香喷喷的,”说罢还皱着鼻子咂了咂嘴,“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听他又提起了自己的娘亲,颜如玉脸色越发变得阴沉,这次竟是一个音节也不愿丢出来了,蹙着眉加快了脚步。
“小颜?”禄龄不明所以,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颜如玉察觉,逐渐走得更快了些。
“小颜!”禄龄亦步亦趋,却跟不上他的速度,于是急急地跑了起来。
颜如玉似是未曾听见他的呼唤,只兀自到后屋拣了昨日换下来的衣服,还有皂角等琐碎的物品,一径全部塞进木盆里。
眼看他拿了东西就要迈出门去,有一只手倏然将他拽住。
“小颜……”禄龄小心翼翼,“你怎么了,是不是我早晨起来的时候又做了什么坏事?”
颜如玉顿了一下,生生冷冷地对他道:“龄儿好好呆在家中吧,柜子里还有半盒红豆饼,记得去取来喂给唯唯吃,不然一会它饿了又要去挠桌角。”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禄龄愣愣地靠在门边,看着他的身影在小道上渐渐走远。
唯唯就是颜如玉捡来的那只狗,这名字是禄龄给它起的,在那以前颜如玉都直接唤作它“小狗”。
禄龄仍是记得颜如玉刚将他带来这里的时候,一脸严肃地指着正饿得双眼发花不停挠墙的唯唯对他道:“龄儿,狗小侠隐姓埋名这许多年,小生以为,该是送它一个名字的时候了。”
这说法有趣无比,禄龄听了当场笑得直不起腰来。
从来都是少见小颜这般地贫嘴,想到这里,禄龄又再一次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心里又是酸又是甜,百味陈杂。
放眼看去,门前的小道上已经没了颜如玉的身影。
禄龄倚在门边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来对着眼前的那片条空旷小巷叹了口气,这才转身回屋子里,去取了颜如玉说的那半盒红豆饼,打算走到后院去寻唯唯。
入春时节,后院里的迎春花开了满墙,刚一走近便有黄黄绿绿的一片争先恐后地往眼睛里面挤。禄龄被晃得眯着眼睛眨了眨眼,那墙角下有一方小菜地,里头刚种下的萝卜花菜正在抽芽,于泥土间摇曳着,细嫩若婴儿的小脑袋。
禄龄刚进去,一眼就看见了那在菜地边伸着脖子准备捣乱的唯唯,于是挥舞着手大喝了一声:“唯唯别动!”
这小狗必定是又饿了,它饿的时候总喜欢挠东西,墙角桌脚凳脚无所不挠。颜如玉怕它添乱,那日去药铺买了一小瓶清凉油在桌床凳柜的脚上都仔仔细细地涂了一遍,结果弄得它饥饿时想找个安生的角落都不容易,走到哪里都会不停地打喷嚏。
而此刻它正朝着那在风中微微颤动的小苗儿伸出罪恶的黑爪,本就做贼心虚,被禄龄那么一喊,几乎要吓破了胆子,从地上一跃而起夹着尾巴就往外逃窜。
禄龄未料到它会有这样的反应,连忙拔腿去追,一边追着一边喊:“唯唯不要跑,快回来!”
那狗儿以为小主人这般是要追着打它,哪还会停,“吱溜”一声不知钻进哪个墙角里,连个影子也找不着了。
禄龄完全傻了眼。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未见它回来,于是低头看了看那盒仍旧握在手中的红豆饼,心里不知所措乱得慌。
最后想来想去,还是带上钥匙锁了门,决定出去寻它。
在街头巷尾转了好几圈,结果还是没有看到唯唯的影子,禄龄抬头看了看天,已经到了可以吃饭的辰光,他想小颜可能快要回来了,犹豫一番还是觉得先回去比较好。小狗都识路,说不定它在外面找不到红豆饼吃就会回来了呢?
况且,他觉得有必要先找小颜好好谈谈,有些事情明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又何必要将其牢牢放在心上。
禄龄一边懊恼地想着一边往回走着,眼前突然闪过一个黑色的圆物,直挺挺地往面门上砸来,他来不及做出反应,那东西便“抨”地一声撞上了他的鼻子。
禄龄吃痛,“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鼻前瞬时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涌了出来,用手一摸,满是红艳艳的血迹。
他抬眼环顾四周,却未看见一个人影,只有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只走了型的蹴鞠。
忽然觉得今天真是有些倒霉。
禄龄委屈地咬了咬唇,低头从怀里掏出一条手绢堵住鼻子,两步奔过去,鼓足了气一抬腿将那蹴鞠踢出老远,随即“哗啦”一声卡在了一棵树上。
“喂你干什么!?”身后突然有声音传来。
禄龄捂着鼻子转过身来。
一群着灰白色青纱长衫的少年满脸怒气地捋着袖子冲了过来,看着年纪也不过比他大了一两岁。
禄龄认得他们,那些都是在私塾先生门下听课的学生,现下大约是下课了,一群人一道涌了出来。
“我怎么了?”见着那么多人气势汹汹的模样,禄龄有些畏惧,捂着鼻子退后了一步。
“有贤,卡这么高我捞不下来啊!”远处那棵挂着蹴鞠的树下有人插着腰朝这边喊。
禄龄恍然大悟,又一步迈了回来,拉着鼻腔不满道:“原来是你们干的,为何要在路上玩耍,可知是伤着人了!”
“伤着谁了,我怎么就没看见?”哪知那打头的人一脸傲慢地睨了他一眼,“我只知你方才踢了我们的球一脚,现下让它挂在树上取不下来了,既然如此,怎么把它弄上去的,你得负责再去把它弄下来。”完全不把禄龄放在眼里。
“有贤,你倒是杵在那作甚,给我句话啊!”那边的人等不到回音,又喊了过来。
“等会儿!”那个打头的应了一声,又转过来对禄龄道,“听见没小鬼,还不快去。”
“你喊谁是小鬼?”禄龄气得涨红了脸,怒道,“我凭什么要去给你捡,分明是你们不对在先,还要这般睁眼充瞎子,都是读书人,怎生这般没素质!”
“哟哟哟还生气了。”那人轻嗤一声抱肘走近几步,挑了挑眉傲慢道,“再没素质也比不上你,前几日趴在我们课堂窗口边上偷听的人是你吧?”
禄龄语噎。
“偷窃者,贼也。不喊你小鬼,叫你小贼可好?”说罢还颇为无礼地拿手指戳了戳禄龄的脑袋。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禄龄勃然大怒,甩掉捂在鼻前的帕子扑了上去。
他眼疾手快,当先一拳挥中对方的鼻子。
那人吃痛,完全不甘示弱,抬起双手将禄龄推翻在地。
众人纷纷叫嚣着挤了上来,场面立时一团混乱。
禄龄躺在地上,双手护住头顶,觉得身上的拳脚似雨点般反反复复地落,有谁的脚丫子踢中了他的屁股,又有谁的拳头击中了他的腰腹,到最后连意识都变得不清晰,只嘴里不停地喊:“你们都给我等着,你爷爷我总有一天要找你们算账,到那时十倍讨回来都不止!”
混乱间无人会去理会他说了什么,直到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先生来了!”
“胡闹!胡闹!”
此言废墟,那白须垂鬓的私塾先生真的举着戒尺一步三颠地从远处冲了过来。
众人“啊”了一声,纷纷作鸟兽散。
“畜生,都给我回来。”先生垂足大喊,一伸手捞住了一个人的衣角。
禄龄维持原样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觉得那些拳脚真的远去了,才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
“你是谁家的孩子!?”白须先生怒气腾腾,一手抓着不幸被捞回来的学生的衣角,一手指着刚爬起来的禄龄怒斥。
“先生明察,他就是那个在我们窗下窃听的小子。”那个学生连忙恶人先告状。
禄龄鼻青脸肿满身是伤,他抬手抚了抚昏昏沉沉的额头,站稳指着他道:“先生也有眼睛,分明是你们动手打人!”
“打的就是你这窃听贼!”他应得飞快。
“岂有此理。”先生吹胡子。
“就是,岂有此理!”禄龄睁了睁被打得红肿的眼睛,依旧昏昏沉沉地附和。
“小小年纪不好好地交束修拜师学艺,却学人家梁上君子窃听,岂有此理!”
“你说什么!?”禄龄大惊。
“你是谁家的孩子?”先生又质问道。
“就是,谁家的孩子,你娘没好好教过你么?”
禄龄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先生等了一会儿不见他答话,抬手指着他还在流血的鼻子怒道:“长者问话岂有不答之理,真真是没有礼数!”
禄龄打心底觉得不耻,没有礼数总比没有三观好,赌了满肚子的火气终于化成一个“呸”字。
“你!”先生握戒尺的手抖了起来,“你这个混账东西!我等从未见过如你这般不知礼数的后生,给我把你娘找来!”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谁还会搭理他,禄龄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摇摇晃晃地转身欲走。
“你给我回来!”先生不依不饶,居然还要留住他训斥,不停地在他身后大喊大叫。
街坊邻里闻声而出。
“他忤逆我们先生!”仍旧被那老头子抓着衣领的学生指着走在前方的禄龄道。
时人都兴尊师重道,忤逆先生是大不敬,街坊闻言唏嘘一阵,指着禄龄纷纷议论起来。
听在耳边都是“嗡嗡”的声音,禄龄几乎要崩溃,直想将两只耳朵严严实实地堵起来。
“怎么怎么,出什么事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哟,这不是龄儿么,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是王大娘,她不知禄龄姓什么,以为就是颜如玉的亲弟弟,颜如玉喊他“龄儿”,她也便跟着喊了。
禄龄朦朦胧胧,就听见了“龄儿”两个字,转头往四下搜寻,忍了许久的眼眶终于撑不住红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