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偃武
作者:梦里长安躲雨人 | 分类:言情 | 字数:10.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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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完结篇
但偃武要出汗散热, 把头深深地蒙在被子里,被子中的空气很烫人,每呼一口气都几欲灼伤自己。
他闭着眼, 一动不动听着外面的声响。
外面清凉的空气中, 那人回身, 脚步声响起, 一路渐行渐远。
这一次, 不会再回来了。
呵,不会像上次那样停下了。
即便自己再努力也不行。师丹他……那毕竟是亲骨肉呢。
他也有自己的孩子啊,就像椒夫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一样。
自己毕竟还是争不过血缘天性, 总是被排挤在外。
即使再努力,也不行。
他是到达不了人情中, 最亲近的那一层的, 连师丹都是如此。
他在襦热的空气中很平静的咧起嘴角, 笑笑。闭着的眼睛却酸涩起来,有液体静默的流出。
翻了个身, 偃武像最初所设想的那样,在沉闷狭窄的被子中沉沉睡去。
不管明日如何,且今日偷安吧,不要睁开眼睛看见冰天雪地的宫闱,和冷寂寂的世界。
就这么昏沉沉的睡去多好, 就当那二十多年是一场梦。
冷寂寂的, 似乎有点暖色却转瞬即逝的, 一场梦。
我叫莫永, 是国君后宫中万千美人中的一个。
国君曾宠爱过我。
盛时, 我荣极一时,败时, 也格外凋零。
我出自罪臣之家,被新皇炒了满门,初次见大王时,身体还很虚弱,穿一件素色无纹的白袍,病怏怏的极无理的拜见他,以为自己一定惹了他的天子龙颜,没想到抬头时,高高坐在龙坐上的那个人看着我,一副痴了的样子,亲自站起,走下神坛一样的白石雕龙阶。来到我面前,亲手把我扶起,仔细的端详着。
他的态度太怪异,害我以为自己惹了祸,被他浓重深黑的的眼眸盯着的时候,心里砰砰的跳。
我想我忘不了那双眼睛。
以后也忘不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距今也有三年了。
三年啊,原来在不知方向的人生里,三年只是一瞬。
而我今天有机会见他,实在是意料之外。
我以为不会再见到他,毕竟他找到了那人。
在我小院的荒草快没到膝盖的时候,有人来接我面圣。
来接我的是傅白虎将军,他只是听说过我,我们并没有见过,但是他在看见我的第一眼,就沉默下来,望向窗外的萧条的颓树干,良久,问我:“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因果循环。”
他没有看我,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回答,只好低着头。
傅将军把我带到好久未去过的大王寝宫,在厢房里给我换上白色的单衣,头发稍稍挽起再放下。
然后塞给我一碗熬好的碧莹莹的清粥,我捧着粥,在他们身后小心跟随。
身畔,一些闲杂碎语飘过。
“又来送饭来了。”
“送了也是白送啊,现在这那谁疯疯癫癫的,我看除非硬灌要不然他看都不看一眼。”
“在这么下去,宫里可要急死了,诶,我听说傅将军真没办法了,再不行真有绑起那人灌他吃的意思了。”
“要不怎么着呢,总不能真让那谁耗死自己吧”
“……诶……”
我专心看着脚下的路,前脚接后踵,走的格外认真。
穿过熟稀的亭台纱帐,我们来到一所迎风的走廊,前面是浩瀚的湖水,风无阻碍的自由吹进,是赏景的好地方。
但是在众人中惟一一个坐着的人,却没有工夫赏景。
他坐在紧邻栏杆的矮榻上,披着头发,没有穿正装,只穿着薄薄的亵衣,没人敢给他加衣服。
我有些吃惊,眼前这人和我初次见时的大王相差太远,那时他虽然疲瘦,但仍是俊朗的,那遮不住的光彩,像一块瑕不掩瑜的美玉。
现在的他却像是一块石头。
从前的精,气,神,统统不见。
傅白虎走进,问:“大王,要不要添件衣服。”
偃武不答,那过长的头发遮着眼睛,专心的用一把小刀刻着一件木雕。
就是素氏常见的那种小孩玩的木雕娃娃。
傅白虎的眉目中依稀露出点无奈的神情,回头对我说:“那就先吃点热东西吧。”
我立刻端着手里的金贵小碗双膝跪倒地下,高高捧起。
跪倒的瞬间,我看见傅白虎眼里闪着希冀的光彩,似乎对我充满了期待。
但是,他期待的事没有发生。偃武还是专心的刻着手里的娃娃。
我跪了好久,直到膝盖都酸麻了。
他连头都没有抬,雕刻的手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累一样,挥动小刀的频率一点都没有慢下来。
我偷偷回头,看看傅白虎,却没想到,傅白虎在众人中看着他,这样一个硬气男人,脸上竟然满是苦涩和伤感。
我重新低下头,安静许久的胸腔扑通扑通的跳着,看看他的侧脸和干燥的发丝,舔舔嘴唇,我上前,把手里的勺子凑到他嘴边。
他被迫接受视野里的勺子和执着勺子的我的手。
缓缓抬起头,目光涣散的看向我,许久,眼睛竟然慢慢聚焦起来,也没什么太大的动作,只是双手捧住我的手。
风吹过走廊,掀起我们俩单薄的衣衫。
他用比我还凉的手暖着我的手,问我:“风这么大,你冷么。”
风很大,吹着飘摇的年岁,一晃眼我竟然已经陪着他度过了数不清的春秋。
他对我很好,常常抱着我,坐在走廊前的栏杆上,吹着仿佛永不停止的风,把头靠在我的脖颈,呼出的气息在冷风中反衬的很暖,扫在皮肤上有点痒痒的。
这个姿势是亲昵的,依赖的,相濡以沫的。
我们就这样相濡以沫的度过了半生。
直到我死前,还在想着有没有人陪着他相濡以沫的走下去。
不过我这层考虑也带了点淡漠的色彩,毕竟,我纠其一生都在想如何杀死他。
如今生命结束,不用再思考这个问题,我只觉得安心与欣慰。
我可以安心的去茫茫阎罗殿中寻找我爹,我娘,我的爷爷,我的兄弟。
在今后那漫漫的人世中,在他剩余的那点生命中,会不会有人拉着他的手,搀扶着他走完,那点光阴,他如何度过,我实在是提不起精神再去想了。
我想他也明白,不会恨我在这半路把他丢下。
其实,我也恨他并不深。
他宠爱的,与他欢爱的,在他身边呢喃的,从来都不是那个他爱的人。
他爱的那个人,他没有机会与他无间的触碰,在人生漫长孤独的岁月里,他只有踽踽独行。
傅白虎某一年间,就曾经说过: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因果循环。
我最后的视线里忽然闪现出多年前的一晚,烛光昏暗,我被匆忙传到寝室,刚一进屋就看到床上的纱幔飘摇,我傻傻的走上去,刚到床边便被一把拉进去。
床上有两个男人,加上我,三个。
在栽在床上的那一刻,我眼有些花,发丝飘在脸上,床帐被风鼓动,轻飏的飘在空中。
床上的男人视线不舍得离开另一个沉睡的男人的脸,在夜色深沉中朝我转过来,星光映在他的眸彩里。
那时我没想到,我会被这种眼神看一生。
回忆在放映到此刻时终止,我莫名的叹息一声,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人说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寓意漫漫时光中的变化,但是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
三十年春秋岁月,或金戈铁马或春闺红袖,等老来去看,去想,也不过就是,就是那么短短的一瞬。
三十年,三十年啊,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想象的如何可怕的三十年,也不过就是这么,短短的一瞬。
当年宫墙新上的朱泥如今早已剥落。大王的寝室前,安静的凄凄切切,早已无人居住久已。
花还是开的红艳艳,不减当年,闲坐在石阶上乘凉的宫女却已是白首鹤发。
三十年人世,朝如青丝暮如雪。
她们的脸已经皱的像核桃一样,嘴也瘪了,却依然喋喋不休的,小心翼翼的,诉说着他们年轻时,在这古旧宫中,曾发生的一段,委婉曲折的故事……
当年公子府外的那条小巷安静如古井,戒备何等森严,如今,却有了几个孩童,围着那狮子拍手唱歌,清脆的童声唱的都是老来流传下的曲子,偶然还能听到,许多年前,赞颂当年那任帝王的歌谣。
铃铛一样的声音回旋在寂寞的小巷上空,那歌谣大抵是夸那帝王是如何的漂亮,他的眼睛是如何如何的美,他的衣服是如何如何的美……
清脆的,提醒着人心。
公子府内的柳树已经有一人那么粗,高高的蔓延向府外,府内的柳枝也高壮的吓人,飘飘摇摇像把巨伞。有一个上了些年纪的人坐在伞下,静静地发呆。
白石桌白石椅还是一如既往,即便经受了风雨的摧残也丝毫未变,他们不像人。
童声还在继续,阳光夹杂着柳絮,迷蒙的让人睁不开眼,有个人轻轻推开门,向他走近。
偃武睁着眼睛看着那人,以为自己又在做梦。
为什么三十年了,总做这个梦呢。
那人把手放在他的头上,叹息了一声,叫他:“偃武……”
偃武吓了一跳,觉得似幻似真,一时无法判断了。
仰头看着他,问:“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要和孩子在一起么。”
那人低头看着他,把他的头按在怀里,叹息着说:“你就是我最大的孩子。”
偃武觉得自己在认真听,可是居然流泪了,居然在梦里流泪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眶,真的是湿的。站起来,他问:“是你么?”
他捧着那人的脸,凑近了去看,一时间,阳光耀眼,柳叶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