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庸臣
作者:春溪笛晓 | 分类:言情 | 字数:13.6万
本书由零点看书签约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42.番外:君明臣良
“君明臣良, 实乃我朝之福。”
言老丞相是陛下留下来的老臣,极少这样称赞别人。但言老丞相没说错,太子遇到两个将相之才, 实在是临朝的福气。
我追随陛下三十余年, 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厉害的两个年轻人。
言老丞相这句话传到陛下耳中, 陛下目光微沉, 说:“何德, 你跟着我也这么多年了,你说,这周侍读与施侍读如何?”
我向来不愿参与这些事, 连忙推脱:“何德不敢妄议朝政。”
陛下没有再问,当屋内的气息沉滞到我想退下时, 忽然听到龙座上传来一声几不可闻地叹息:“臣强主弱, 未必是福气啊。”
太子虽然是长子, 但陛下子息众多,并不太喜欢他。
当初看好年仅四岁的十七王爷的官员, 都比追随太子的人多。
直到他身边的周顺之成为士林之首,东宫才崭露锋芒。而施时杰所领的幼军,勇武已隐隐超越禁军。
两人都是不世之才,相比之下,太子就要逊色多了。
记得当初他们在东宫伴读, 每日都一左一右坐在太子身侧睡得香甜。几位太傅提起两侍读的时候, 都是恨得牙痒痒。最后一考校, 却发现两人竟已学得通透。
这天资比之太子, 岂止好上一点半点。
因此陛下的担心也不是毫无道理的, 自古臣强主弱,最后因为无法驾驭臣下而亡国的, 不在少数。
近来陛下的身体越来越差,已由太子监国。几位在封地上的王爷上表欲回京面圣,周顺之一力阻止,太子的诏令竟没办法发出去。
虽说这是最佳的决策,但周顺之在东宫的影响力,已经超过太子了。
东宫近臣,日后都是太子要重要的。如今竟然出现这样的情况,陛下如何能不忧心。
陛下静静地坐了半响,吩咐道:“何德,扶朕回去。”
我快步迎上,扶住陛下的后背跟手腕,仿佛又回到当年刚刚见面时的情景。
当时陛下还是个倔强冷漠的少年,满身是伤犹不自知,好心要扶他,他还怒斥:“你个阉竖!谁允许你碰我的!”
跟随陛下这么多年,终于得到陛下全心的信任,不再被推开。然而陛下已经老了,我也已经老了。
不同的是,陛下还有有许多想要做的事,我却很随意,哪日陛下去了,殉葬便是。
毕竟做到这个位置的人,见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见不得人的事,也做得太多了,谁还容得下?
没料到笔下临去前竟没有下诏要我殉葬,陛下年轻时雄才大略,颇有□□之风。只是老来渐渐有些不信人,仅留我在身边照料。他留我在世上,将暗卫交给我,说还有事要交代我去做。
随后太子登基,施时杰则去了边关,武将的升迁不比文官,还是得靠沙场上打拼回来才行。
言老丞相请辞,说要“让位与后人”。太子也真不客气,居然当真让言老丞相任了个闲职,将周顺之提上相位。
这下子朝中热闹了起来,竟分成了新派和老派。历来党争都是大忌,只是目前刚冒出来的苗头,还是可喜的。
毕竟两派为首的人,皆是一心为国。老派的蔡御史还与举荐周顺之的言老丞相相交甚欢,由此可见,这不过是一场君子之争。
陛下临终时的殷殷嘱托,实在是过虑了。当年□□文不如沈相,武不如武侯,还不是一力成就了临朝的鼎盛。只要君明臣良,又何必拘泥于孰强孰弱?
我看朝中倒是一片欣欣向荣,那新继武侯之位的张定还上书:天下已平,当马归华山,兵收武库。
竟全数交出兵权。
陛下当年还未继承大统,宦官弄权,全仗武侯府发兵勤王,才免了陛下遇害之险。
再往前一些,便是开国时,为临朝开疆辟土的不世功勋。武侯府的功劳,却是赏无可赏了。
陛下生前对武侯府也并不放心,暗有嘱咐。如今张定如此知趣,却是免了我许多麻烦。
太子倒也知道待薄了有功之臣会让天下人寒心,便赐武侯府人朱姓,从此武侯便等同于皇家人。
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这武侯府的兵权交到谁手上,也是一大难题。太子理政的时日也不短了,制衡之道多少也长进了些,不再一味地重用周顺之与施时杰。
这些兜兜转转的心思转了一通,朝中也算是太平无事。
我也不再挂心,在内侍中挑了个伶俐的小子做义子,取名何进。
这孩子原先是高和带着的,现在高和要一心侍候太子,自然不得闲。我如今无事可做,提携一下后辈也无妨。
何况这孩子心眼实,知恩图报,将来指不定还得要靠他收埋尸骨,还是多提点两句的好。
我原想周顺之好好地做丞相就不需我动手了,也乐得清闲。可惜周顺之终究不是安分的人,暗卫查出了周顺之在与太子密谋改制,后边那些不说,光是削藩一项,便足以闹得天下动荡。
我数次求见太子,要他慎而为之,不料周顺之得知后怒斥我这阉竖误国,还搬出宦官不得参政的律例要太子严办我。
好在太子看在陛下的情分上,不曾对我怎么样。我只有告诉何进,要他跟皇太孙身边的人说说,看能不能让皇太孙劝劝太子。我记得皇太孙身边有周顺之的学生、施时杰的幼子,想来也能让周顺之那边缓一缓。
没料到周顺之反而认为削藩之事已泄露,竟提前向尚在封地的诸位藩王发难。我无法可想,索性袖手不管,冷眼看周顺之能做到什么地步。
那些王爷原本就和太子嫌隙极深,又在封地经营已久,太子想一下子将他们连根拔起,实在太心急了。
其他法令还好,这削藩令可是关乎他们的权势和财富,谁愿放手?谁能甘心?
果然,削藩令一出,不多时就闹得沸沸扬扬。
早已对太子不满的几位王爷合谋起兵,一时间狼烟四起。若不是施时杰挡住了大军,这来势汹汹的‘勤王’之师恐怕早就直抵帝畿,来个‘清君侧’,顺便把君也清了,换上自己人。
太子心神不宁的日子渐渐多了起来,跟周顺之也日渐疏远,推行法令也不再那么强势。
我见时机到了,便求见太子。陛下跟我说过,太子最大的不足就是太过软弱,最大的优点却是能容人,敢用人。如果能逼太子杀了周顺之,让他的心肠狠下来,他就也放心地去了了。
这件事陛下没来得及做,幸好还有我。我手中还有陛下留下的遗诏。里面的话,我不怎么懂,只知朱笔勾下的一个‘杀’字,赫然在目。
“杀周顺之。”
周顺之与太子说的那些事,曾经也跟陛下提过,后来被陛下摆到东宫,当个不咸不淡的侍读。
陛下说,有些事情他没那个魄力去做,太子也不一定有,周顺之,注定不能留。
我疑惑陛下为什么不立刻除掉他。陛下却摇摇头说,他还想再看一看。
到如今,我知道陛下恐怕要失望了。毕竟,太子,也并没有那份魄力。他说:“唯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无论七王打的清君侧旗号到底是借口还是当真如此,若不杀周顺之不安抚人心,将有越来越多的人听七王号召,加入到勤王之师当中。
我拿着圣旨去丞相府拿人,丞相穿着朝服,正准备去求见陛下。见了我,他闭上眼,没有反抗。
午门外,周顺之身穿朝服向皇城叩首,好似平日他领着百官步入朝堂,恭恭敬敬地叩首,更像是当年他跟施时杰两个人在东宫弹剑抚琴,唱“学会文武艺,售与帝王家”。
施家少年匆匆赶来,见到此情此景,已然明了。他跪在周顺之的尸首旁,以头触地:“忠臣就戮,良将尽诛,天亡我朝。”说完便束手就擒,没了任何反抗,根本不必动用我准备的三百暗卫。
幽居云水岭的十七王爷看到时看到满地的血,竟纵声大笑起来。他指着我大笑道:“何德啊何德,我终于知道你到底何德何能,竟让我父王留你至今!你果然忠心,果然忠心!你没看到丞相跟将军为临朝耗尽心血吗?你没看到——子乔已经弃了掌兵的权利——自己一步一步跟着丞相走过来吗?你没看到——你什么都没看到!你就像是父王跟前的狗,他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十七王爷惨笑之后,竟抱起施家小子的尸首,低声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清,后来暗卫回报说那大概是:“子乔,如果要握住天下最大的权柄,才能好好地活下去……我帮你,你回来,我帮你……”
至此,朝中无人再敢多言,只余喏喏之音。
我自小就跟着陛下,太子虽恨我杀了他的挚友,却还是将我送到普明寺,安度余生。
不久之后,我便听到大将军施时杰死于阵前的消息。我的手不住地颤抖,耳边却响起陛下临终前的殷殷嘱托,隐隐又觉得的确是了断了陛下两个心腹大患,于心无愧。
只是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涌出,望着自己的手时已有重影,朦朦胧胧瞧见它鲜血淋淋的狰狞。
它好像把什么东西狠狠砸碎了,又似折断了一只鹰的翅膀,让即将飞上苍穹的鹰陨落了。是临朝的?是太子的?是施将军,周丞相,还是那个小小的施家儿郎?
噩梦缠身,我越来越不愿入睡,每日昏昏沉沉,不知是梦是醒。
圆通方丈心怀慈悲,偶尔还会来劝导我。
今日我心中似乎有些预感,不再静静躺在床上听圆通方丈念经,而是费力地睁开眼,攥住圆通方丈的袈裟:“大师,我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是不是……错了?”
圆通方丈静默半响,缓缓说:“无。”
我心中一松,全身忽然没了力气。我还活着,大概就是为了听到这一句,没有错,没有做错。
周顺之师徒逼得七王谋逆,天下动荡,其罪当诛,所以杀之无错。
杀之无错。
外一篇
何德问话的时候,何进一直在旁边听着。看到何德闭上眼,不由得大哭起来。
圆通方丈叹了口气:“施主,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何进虽是哀恸,却还有些疑惑:“大师,义父所为,当真无错?”
“无。”
“可为何施将军死于阵前,连年仅十四的施侍读也被斩首于市?为何天下士人哀之,朝野沉寂?”
“何施主,宦官不问政,这些事,你还是不要想太多罢。”
“……是。”
活在宫墙之内的内侍,眼界自然是浅些,只懂得听从上位者的指示。也是这一好处,更让人信任。
这何德,倒是看得远些,只可惜还是困于一心为主的念头。便是悟了什么,也不过是平添痛苦。
圆通方丈听着寺中敲响的沉沉暮钟,缓缓闭眼。出家人不打诳语,虽是怜悯何德才有意安慰,他所说也并非虚言。
于今上而言,将相皆亡,无人可用。知己已逝,无人可信。元凶已死,无人可恨。此是无字三解。
至今,大错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