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贤一不解的是，他担忧着明天清晨的到来，但唐家主和老太爷两人看上去并不如何害怕。这种淡定绝非是视死如归，也不是阅历足够丰富后的平静坦然，而像是真正的有底气。

底气是什么？

一道雷霆在半里外的地方落下，将整条街道生生劈断，露出一个方圆数十丈的巨大深坑。贤一心中明白，王雪峰暂时还不想让自己死，不然他早便被雷劈死了上千遍。但这同样没有意义，如果到时候被抓去了雪城供那什么长老会和大法师去研究，和死有什么区别？

让贤一苦恼和困惑的两件事情，这是其一，另一件事情也是他一直想不明白的。

唐家，唐老太爷，为什么要帮自己？仅仅是因为国师这两个字？他不认为是这样，对于这种活了上百年，拥有着唐家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还能在南宫家眼下生存的老人来说，这不足以说服他。

活的越长，所看透的事情就越多，越冷漠。这样的老人都很可怕，许多的计谋与算盘在他们眼里看来，都是小孩子没意义只是觉得有趣的打闹。

他想知道答案，于是便坦然的问出来了。

“您为什么要帮助我？”

老太爷正躺在深红雕画的木椅上假寐，听到这句话后很久才睁开眼睛，目光落在贤一的身上，沉默而极其仔细的打量。

他的目光没有恶意，看了贤一好长一段的时间，才缓缓开口。

“你还没满一岁的时候，我就见过你，挺可爱的一个孩子。”

“我不知道你从何而来，但你是柯白梅的弟子。”

“你知道百年之前发生了什么？举世无敌的大南铁骑，为何没有将唐城攻破？对了...那个时候洛水城还叫唐城，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贤一摇头，真诚而谦虚的朝着老太爷颔首行礼，说道：“请您告知。”

老太爷的目光开始变得深邃，他看着远处古旧的城墙上斑驳的痕迹，似乎耳中又响起了士兵们滔天的战吼，和像一面敲打的巨鼓的整齐马蹄声。

“百年之前，大南只是南边一个很小的国家，疆域不足现在的百一，甚至当时我唐国随意派出一支军队，就能给他们带来灭国之祸。直到有一天突然崛起，仅仅用了一年的时间，就覆灭了周围十多个同样小的邻国。”

“当时大南的皇帝叫南宫天海，他将战俘中精壮的男子挑选出来，亲自领兵操练三年，训练出了一支百万雄狮。三年后，他便带着这支军队继续征战，消灭了除天秦以外的所有国家。其中还发生了许多的事情，但最后的结果都是徒劳，因为根本无法阻挡。”

“其实也不算全部消灭，因为还有我们唐国存在着，成了唯一的特例。”

“为什么大南崛起之势无法阻挡？为什么所有的城市都被铁骑踏破，只有唐城完好保存了下来？”老太爷的双眼浑浊，但贤一觉得，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清晰而明亮过。

比山间最清澈的水还要清，比深夜湖面倒映着的银月还要更加明亮。

“那一天百万大军兵临城下，全城都陷入了焦虑和恐慌中。当时我还是登基不久的新皇，不知如何应对，我辖下的军队面临这样一支狼虎之师，不仅不是对手，甚至还有一半的将军主张弃兵投降。正在我焦虑不安时，深夜一名穿着普通僧袍的和尚出现在了我的皇宫内。”

贤一听到这，不由得开口问道：“那名和尚就是我师父？”

“正是。”老太爷点点头，说道：“柯白梅说明了来意。原来大南的背后就是因为有道明寺的支持。那时候的道明寺还不是佛门圣地，一寺上下只有五个人，你师傅和王河山，千尺，还有他们三个人的师傅，与道藏。”

“我当时也曾提出质疑，仅仅五个人，怎么可能会有能力改变大陆的格局？可当我知道他们师弟都是传说中的圣人，甚至背后还有一位教出三名这样徒弟的师傅的时候，我就觉得世间任何不可置信的事情，都完全有理由让我相信。”

老太爷抿了一口茶发现有些凉，也不如何在意，接着说道：“隐世的高人出山，仁慈的和尚手上沾满血腥，是为了什么？我问你师傅，他说要修一尊佛像。”

贤一听到这句话，立即想到了道明寺大堂内那尊金色的大佛，离远看时佛像只有大堂高，待渐渐走近，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高大，等走到佛像脚下往上观，只见视线中一片金色，人们如同一只仰头的蝼蚁。

没有听到老太爷继续说话，贤一他发现正在看着自己。

“那尊佛像，是为你修的。”

仿佛一颗石子扔进了秋天平静温柔的湖水中，湖面却揭起惊涛骇浪。还不等贤一回应过来内心的震撼，便听见老太爷接着说道：“洛水城能得以存留下来，也是因为你。为了防止南宫家心存异心，如果到了那一天，唐家会不留余力的出手相助。”

老太爷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平静，贤一却震撼的说不出话来。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覆灭大小数百个国家，都是为了修一尊佛像，从而帮助了一个几乎统一整片大陆的国家的诞生。

权势和财富是人类社会永恒谈论的话题，拥有的权力越大便更加渴望更大的权力，这些百年后可能会发生的，柯白梅都提前想到了，做好了准备。

贤一沉默，越来越看不清从小与自己在山中生活长大的师傅，同时开始想念起来。

老太爷和唐家主都没有出声打扰，等贤一反应过来的时候脚步声已经下了楼很远，整个酒楼顶层都只剩下他一个人。

饭菜很快就便凉了，冰冷的参汤上浮着一层凝固的油，让人看上去就少了食欲。贤一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送入唇边饮尽。

然后他看着外边破碎的建筑废墟和天空上不停劈下的雷龙发呆，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未曾张口说过一句话。

夜幕披在了洛水城的上空，最明亮的星辰都显得黯淡无光，每隔几个呼吸，整座城市的黑暗就会被驱散，明亮如同白昼。

如同白昼，但依旧不是白昼。

因为白昼不仅有光，还有温度，而黑夜只会越来越寒冷，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的。

王雪峰衣衫褴褛，全身上下已经有很多处裸露在空气外的伤口，血肉焦黑，看似狼狈至极。

随着时间的转移，万雷屠神阵的恐怖之处才开始展现出来。

雷霆越来越粗壮，是最开始劈下的第一道雷的数十倍不止，肆意散发着毁灭和狂暴的气息。不仅如此，它落下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凭借贤一的肉眼完全无法分辨其落下的轨迹，在云层出现的一瞬间，几乎同时便落在了地面上。

哪怕是王雪峰，也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和风轻云淡，脸上的神情愈发凝重，从夜色降临的那一刻起他便保持着抬头的动作，哪怕两眼干涩至极，也再也没有眨过眼睛。

他需要全神贯注，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浓黑如墨的云层上，哪怕稍微缓慢上一瞬，都有可能无法避开，而这种状态下的万雷屠神阵，沾染上任何一分都是致命的。

整座城市都被笼罩在云层下，雷霆声震耳欲聋，却又显得无比的安静。

除了轰鸣的雷声外，竟然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发出，满城的居民不知道提前去了哪里，街头巷尾的野猫躲在屋檐下瑟瑟发抖，蜷缩成一团。

王雪峰出现在湖面的一艘花船上，巨大的雷龙冲天而降，木头瞬间被轰散然后烧成木炭，化成了灰飞。湖面上早已经漂浮着数不清的死鱼，雷电再一次在湖水中冲撞，空里面开始散发出烤鱼的特殊肉香味和焦臭味。

滔天的巨浪化成倾盆大雨泼了下来，王雪峰消失不见，等他再出现时，站在湖岸的一间木阁楼的楼顶上。他的衣服上没有火星，也没有沾上湖水。但他的脸色苍白了一丝，竟然在之前未完全躲闪开，负了些伤。

三天两夜的躲闪与应对，换成任何人都会感到疲惫，哪怕这个人是主宰境的强者。这是一种精神疲惫，与实力境界无关，只是暂且由强大的心智支撑，暂时还被压制着，没有爆发出来。

他想休息，一个呼吸的时间便够了。但屠神大阵不会给他机会，只看见天空上一道白光亮起，又有一道雷霆落了下来。

王雪峰仍然保持着抬头的动作，想也未想，脚尖轻点屋顶浅红色的砖瓦，正欲离开。

可谁曾想到就在此时，一只干枯，失去了绝大部分生机的手掌刺穿了屋顶，朝着他的脚腕抓来！

其速度之快，已经突破了一念境巅峰的范畴，无限接近主宰境的境界！

这是一名唐家供奉燃烧精血化成的一击，这代表着无论结果如何，这名供奉都将命不久矣。所以他出手更加决然，更加的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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