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事·桃花劫
作者:亭南阁北 | 分类:仙侠 | 字数:23.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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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026
卧澜嗤笑癫狂,我死命握着手里的拂云。只不过是静思片刻的时间,竟像过了万年那样久,久得五感皆无七情全消。若是还能有机会,我只想亲口问一句祝南亭,可曾有过哪怕一丝后悔,于我又是否有过一丝遗憾。
可无论会是怎样的回答,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面前卧澜那张脸满是讥诮不屑,我侧身微微道:“少君,烦劳你了。”
身边人未曾说话,一只手覆上了我握拂云的手,强势霸道的仙力灌入体内。
我这么稍微一用力,拂云似急飞之光,携万千仙力笔直奔去。这纠葛百年抑或千年的爱恨恩怨,终在今日有个了断。拂云洞胸而过,将那颗心穿了个通透。
抱歉。
我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一步步走了过去,一把拔出拂云,“我忘川司神孟婉华心狠手辣、歹毒之至,不曾知晓什么神仙道义。南岳仙君祝南亭与我有同宗之义,既是故交,他生前未竟之愿,我来;未成之事,我做。不是人人皆谓女子之心毒如蛇蝎么?今日种种,你记清楚了,悖德背义取你性命的,是我孟、婉、华。”
无数星星点点的光亮自心脏里飞出来,这卧澜不可置信地匍倒在地,瞪大眼珠,“你...你好歹…毒...”
死得很不甘心。
俊上起了一个法阵,将陶真真尸体旁的玉沉砚收了回来。他看着剑身上的血,又低眉看了看我染血半身的惨状,道:“看来夜弦所言非虚,不惹一身伤,的确不是孟婉华。”
我整个人都没了重心,只觉天旋地转,耳鸣目炫,向前栽了过去。
他眼疾手快扶住了我,我垂了垂眼,哑声道:“拜托了。”
结界破开,闭眼之际,耳侧传来若耶放肆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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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昏睡了十日,这十日里做了许多梦。梦见祝南亭好端端的坐在树梢,说摆酒八十一天不够,说碧泱那臭小子一直摆着脸要怎么取悦,说俊上长得太危险还是不请了......
我躺在草地上听他瞎扯,时不时笑答两句。
他朝我伸过手来,眉梢似春水初起,唇边笑意漾开,“婉华你看,彼岸花都开了。”
我笑着伸手去拉,十指相扣得正高兴,眼前的祝南亭却猛然换了张脸。
俊上那张脸十分平静,只是身后的碧泱若耶紧绷脸色,似春风绿岸,终于缓了下来。
“醒了?”
我歉意地点点头,放开了紧握着俊上的手,低声道:“抱歉,唐突了。”
不知这话是有哪里不对,他握着我的手一紧,才又放开,“吐字清晰,还能道歉,并无大碍。”
醒来后,我在人间客栈直直躺了三天,身上受的重伤竟然莫名其妙好了,能把半截身子已入黄土的人拉回来,足见俊上颇有能耐。
三天里,我不吃不喝不说话。
第四日,俊上没敲房门,直接就进了屋,将一个血滴坠放到桌上:“季长意有些话想对你说。”
殷红的血。亮透的坠。
堕沁红以心头血做的血滴坠已碎,现下这个不知道是俊上怎么做的。
我迷糊之中,一咕噜翻起身来。那凝在血滴坠里的,是季长意的两缕游魂。他身体还在,若是将魂魄放进去静养,兴许、兴许像碧泱一样,俊上能帮他恢复如初。
“不。”游魂在血滴里游走,组成了一个“不”字。
“为什么!”
“没有意义”,他写到。
是啊,我忘了他是谁。他是拂云游仙,是□□风的季长意。那具身体食过魂魄,还亲手杀了祝南亭。他怎么肯呢。
血滴里又写道,“南亭”。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道:“明日便去。”
“谢谢”,他写。
在攒骨冢待久了,像是几百年没有见过晴天、白云、绿叶。我把窗子推开,热闹街巷的喧闹声悉数落尽耳中。包子铺的小儿子不肯吆喝,被老爹急声训斥;肉铺老板手起刀落,夸耀着自己“斤斤准”;胭脂摊前的二八少女笑吟吟地试着颜色,引得隔壁书画摊前的俊俏小哥看呆了神;谢家小女又偷溜出府被二哥正面撞上,撒娇耍赖扮委屈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以往觉得这些声音十分聒噪扰耳,如今却觉得十分踏实十分可爱。
奈何桥上往来幽魂,总在追问生于世的意思。可人生于世,为己生为己活,不愧天道不愧人伦,不就是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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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琢磨了几下,这才想起该向俊上道个谢。要不是那日他来得及时,只怕如今我也只剩一堆白骨了。
我在楼下桌前找到他,真心实意说道:“俊上,那日,多谢了。”
他举着酒杯回过头来,淡淡看着我:“那时,你是真想死?”
我给自己倒了杯酒,连着喝了几盅,到底是千杯不醉的酒鬼,只觉这酒味同清水:“哪里,只是心想有若耶做见证,也想为自己博一个身后美名。若是有幸,也能像少君一样,得立个一祠半庙,正一正忘川司神|的|名头。”
这话说得嘴中略苦,我抬手又饮了一杯,挡住了俊上的目光。
酒至三巡而无味,又找店小二添了两壶。小二苦着一张要哭的脸,说这几日的酒都叫俊上一个人给喝得差不多,白天也喝晚上也喝,原本以为我是来劝他少喝些的,哪知也是个酒鬼。
见我茫然看着他,俊上饮尽杯中酒,打发走了小二,道了句:“杜康解忧,岂有不爱之理。”
他定定看着我,见我毫无停下的意思,摁住酒杯:“走吧。”
“什么?”
“御成君庙。”
我愣了愣,低声道:“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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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光山,御成君庙。
是有两百年了,两百年未曾见过了。
山腰伫立着的一座庙,香火不旺,通往庙宇的路旁,连杂草都长得有三岁孩童深。山中断落的枯枝残石,已然长满了青苔。
踏进庙门口,依稀可辨的香炉鼎斜倒在地,本该香火不断的炉鼎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花野草。想必是听到脚步声,庙内东西两侧的古松树上,吱吱呀呀惊起无数乌鸦,翅膀扑打在树上,古老的松针叶和灰尘簌簌落了厚厚一层。正堂里破败不堪,正中央那金漆护身的神像,挂满了蜘蛛网。
陶真真爱他如此,却怎会将这府庙放任成如此地步?可这一切,我却不再想知晓了。
那神像里塑封的,是卧澜的真身,难怪竟然一点精气神也没有。
我看着手里的拂云剑,化了一个阵法,长剑携凌厉寒光直入,巨大光圈波动四方,屋内灰尘纷纷落了下来。落不尽的灰尘里,神像砰然碎裂,散座无数金色齑粉,慢慢消散在屋内。
俊上一挥袖,那原本空置着的地方又出现了一尊神像,比原来那尊多了英气正气。我昏睡的时日里,他亲自到天界找了神君以祝南亭身前衣冠重铸了神像。
原来金漆护身的祝南亭,竟是这般正经模样。
我撕下一角裙角,顺着神像一一给擦干净,嘀嘀咕咕说了好些话。待直起身来,竟已是半夜十分。
庙中枯叶杂草,我拜托了俊上。只见他手一挥,便是整洁澄亮的一座庙,半分荒芜的痕迹也没有。
我上了香,点了烛台。那红血滴动了起来,季长意的两缕游魂挣扎而出,飘到了神像眼前。
我眼眶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
俊上负手而立,静静看着。我存了半分侥幸,开口求道:“有没有可能...”
能......活过来。
他转头看着我,没说话,也没反应,只是那眼神分明已经告诉我。
不可能。
身侧猛的一冷,我手忙脚乱擦了擦眼泪。那黑无常背着手慢悠悠地出来了,很不好意思的咳了咳:“你就别急着抹眼泪,反正这回丢脸都丟到整个天界了。”
我愣了一愣。
黑无常一边扼腕,一边叹道:“也不知是哪位尊神的好主意,你这回在攒骨冢的所见所闻,我们可是一下眼睛都不眨地看完的。”说着,又叹口气,装模作样:“看来,那个谁也不是负心汉,不过被那卧澜和恶毒的女人蒙了眼。你眼光也还是可以的。”
我原本悲哀满腔的心情,被他这一搅,甚有几分生气。
却见他对俊上道:“俊上少君,你要的东西帮你带来了。这一摊子的事儿,我就先撤了。”
又朝祝南亭的神像作了个揖。愣了片刻,奇怪地笑了一声,“以往错怪你了,如今云开月明,珍重吧。”
说完,看了看我,没像以往摆个高深莫测的笑,反倒眸光几闪,话到嘴边几次,才道:“拿着。”旋即,便消失了。
是那时祝南亭丢进池子里又被季长意捡起的那幅画。
俊上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我,终究未道一字。
是拂煞灯。
天界用以拂去鬼怪煞气的圣物。
我惊诧地看着他,他微咳一声,“御成君府庙是天界所封,如此破败也是天界之责。”
我将拂煞灯点燃至于龛前,灯火明亮,那两缕游魂竟落尽了灯芯里。待游魂完全落尽,那烛火又亮了一番。
俊上似乎并不意外,道:“此前御成君庙被卧澜蓄意破坏,才致破败至此。如今有拂煞拂云相护,也好。”
我欲开口说话,却见得那拂煞灯内烛火摇曳不定,慢慢地,组成了三个字,“对不起”。
是季长意。
风吹了进来,神像前的其他烛火左摇右摆,似乎是在否定这句话。
那堂中屡屡青烟袅袅而上,于神像前浮现两行字:“不曾怪。不曾悔。”
拂煞灯火沉寂了几下,又跳跃起来,出现一个颜筋柳骨般的“好”字。
青烟浮动,化作字句:“一如当时。虽无琴酒。不欠南风。”
还是拂云游仙,还是南岳仙君。还是更闻起,还是风度在。
那字句慢慢散去,我手里那幅画像,落到了地上。我弯腰去捡,见上面的空白处现出字句。
“一场缘,两心牵,三生四海结红鸾。
五更鹧鸪天,六道梦华年。
七弦八书,亭南锦书传。
九曲音声断,十里忘川寒。
百般念,千回怨。万种过往,终道是缘浅。
万云天,千山连。百般思量,独坐饮悲欢。
十指绕心燃,九转梦魂参。
八夜七灯,阁北枯灯伴。
六长长长散,五朝朝朝观。
四水眠,三声慢,两盏一壶酿离散。”
所道千言万语,终究再无一“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