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灵体带着疑问的稚嫩声音，从蛋壳里响起。

“爹爹不喜欢我吗？”

她诞生也有一段时日了，每日都有好多人来同她讲话。

但她从来没有听到爹爹的声音。

虽说拥有伴生血晶的孩子，都是天道的宠儿，开智比其他孩子要早得多，更懂事聪慧。

但她终归是个刚诞生没多久的孩子。

自然渴望亲情。

扶鸢眉眼温婉，摸了摸她的蛋壳：

“你爹爹名唤闫霄，乃我们神域一族最年轻的副将，他最是喜欢孩子了，你又是我们的宝贝女儿，他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

“莫要胡思乱想，你还在娘亲肚子里的时候，他就整日同你说话，给你唱曲，不过……”

扶鸢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的笑容变浅，情绪低落下来，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抹忧虑：

“妖域来袭，你爹爹三月前便离开家中，跟随晁川神君前往两域主战场了，至今未归。”

扶鸢从未因为小灵魂体未破壳而出，还是个没有实体的小孩子，就觉得她没有必要知道这些事情。

她们之间的沟通很顺畅，不仅是母女，还像好友。

扶鸢情绪只是低落了一小会儿，就快自我疏解好。

她又笑了笑，担心凤凰蛋会因为这件事伤心，安慰她：

“娘亲已经将你诞生的事传到军中，告知你爹爹了，待他凯旋，定是要日日粘着你的，那时你可不要嫌烦。”

小灵魂体情绪向来很稳定，闻言果然开心起来，凤凰蛋都左右摇晃了两下：“鹿鹿最喜欢爹爹和娘亲了！”

两域战况比想象中还要胶着。

又过了三个月，闫霄副将仍旧未归。

神域将兵在妖皇的大肆侵虐下，节节败退。

但他们身后的神域境内，在他们拼死保护之下，仍旧是一片祥和之地。

前线战况没有在神域境内传开。

各大族中也只有族长和核心族老以及祭司知晓交战的动态。

扶鸢虽也被瞒在鼓中，但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她忧心忡忡，每日最开心的时刻，就是同凤凰蛋里的小灵魂体讲话。

她给小灵魂体讲闫霄的相貌，讲闫霄的事迹，讲她和闫霄的相识相知，讲她怀有身孕时的趣事。

当然她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跟凤凰蛋一起的。

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她外出的时候，就会让自己的妹妹扶玥前来陪凤凰蛋。

扶玥那时年纪也不大，堪堪百岁，刚从归墟秘境出来，隔三差五就往扶鸢的院子里跑。

她很是喜欢这个聪慧可爱的小外甥女，闲着无事就逗弄她，让她喊自己小姨母。

扶鸢把凤凰蛋交给扶玥。

扶玥便抱着凤凰蛋去修习法术，或者带她去藏经阁，随便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卷轴，将里面的术法当做话本子内容，讲给她听。

其他凤凰蛋那个时候还在温暖的巢窝中睡觉养神。

就算是开了智，听得也是神域传奇一类的故事。

而鹿鹿则已经在扶玥不经意的带领下，开始隔着一层凤凰蛋自己跟着修习术法了。

扶玥没背下来的施法口诀，她先一步背了下来。

有时还能在她卡壳的时候，提点她一二。

扶玥非但没有因此羞愧，反而倍有面子。

日日带着凤凰蛋四处炫耀。

她的小侄女就是最厉害的，待日后破壳而出，定能惊艳整个神域！

阖族上下，也对这个礼貌聪颖又乖巧的凤凰蛋格外偏爱。

然而没等她成功破壳。

晁川神君连同闫霄副将和万千将士以命封印了妖皇九婴的噩耗，就传回了神域。

扶鸢那几日就心神不宁，也会忽然心慌。

消息传到她院子里的时候，她正跟凤凰蛋待在一起。

听闻闫霄身死，她一时急火攻心，猛得吐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温热的液体喷溅在漂亮的凤凰蛋上。

小灵魂体感受到了母亲滚烫的血液。

烫到她害怕。

扶鸢一病不起，身体每况愈下。

闫霄出征之时，她有再次提过要跟闫霄缔结生死契，和他同生共死。

闫霄仍旧拒绝。

生死契乃凤凰一族独有的秘法，乃是上古咒术编创而成。

最初是用在强大的外敌身上自保。

后来凤凰一族逐渐强大，生死契渐渐就用在了其他的地方上。

比如一些新婚夫妻为表忠贞不渝，会在成亲那日，主动缔结生死契。

夫妻双方此生性命相连，永不分离。

闫霄和扶鸢成亲前一个月，刚因前往南海击杀作乱的蛟龙，而身受重伤。

他身为军中副将，受伤在所难免。

闫霄不想让扶鸢因为生死契的关联，跟他一起受苦。

他只想让扶鸢幸福，只想让她日日开心。

不想让她因为这些事，有过多担忧。

闫霄当初想方设法劝说了扶鸢许久，才终于让她打消了缔结生死契的念头。

他今生只爱扶鸢一人。

若是扶鸢先他而去，他亦不会独活。

不管有没有生死契。

可他若是死了，他想让扶鸢好好活下去。

妖皇来势汹汹。

闫霄提前从中嗅到危机。

再加上扶鸢怀有身孕即将临盆。

他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答应扶鸢，和她缔结生死契？

他让扶鸢在家中等他归来。

不曾想，这一别，竟是永别。

扶鸢整日以泪洗面。

她有想过要自刎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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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当她听到凤凰蛋里传来小灵魂体喊她“娘亲”的软糯声音时，长剑顿在颈前，握住剑柄的手颤抖着。

眼睛一闭，泪水滑落而下。

泛着冷光的长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微弱的光线从窗缝中透进来。

扶鸢呼出一口气，稳了稳声音：“娘亲在。”

她还有孩子。

她的鹿鹿还没有破壳。

孩子已经没有爹爹了，她不能让她再失去娘亲。

她把凤凰蛋抱在怀中，眼泪无声从眼眶中砸下来。

小灵魂体感受着母亲的泪水，感受着她的难过。

她很想抱抱自己的娘亲。

可她做不到。

她声音轻柔又坚定：“鹿鹿会永远陪着娘亲的。”

扶鸢尽力让自己从闫霄死亡的事实中走出来，告诉自己要好好活着。

可她做不到。

整个战场一夜消失，她连闫霄的尸骨都寻不到。

只能抱着他粉碎暗淡的命牌沉浸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

她不仅身体病了，她的心也病了。

她再也没有笑过，对所有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她的身形日渐消瘦，美丽的脸庞也没了气色，唇色常年惨白。

扶玥经常过来探望她。

以前她们姐妹俩无话不谈，而今只能相对而坐，沉默无言。就这样坚持了好些年。

扶鸢终究是坚持不下去了，服毒自尽。

她服下的是月离悲。

此毒乃神域至毒，服下片刻后就会见效。

至今无解。

吵吵嚷嚷的声音在房中响起，所有人都围绕在大口吐着黑血的扶鸢身旁。

无人关注到的一角中，小灵魂体心急如焚地用着自己跟扶玥学到的术法，想要冲破凤凰蛋的束缚。

母女连心，即便她什么都看不见，她还是能够感应到娘亲即将永远离开她。

若是这次见不到娘亲，她日后将再也不会和娘亲见面。

她已经没有见过自己的爹爹，不知道爹爹是何模样。

她不愿连娘亲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小灵魂体不断冲撞在蛋壳上。

娘亲，再等等我！

她不怪扶鸢。

她知道扶鸢这些年活得很痛苦。

她不希望自己成为束缚扶鸢的痛苦根源。

若是她能因此解脱，那再好不过。

小灵魂体在术法的加持下，持续不断地撞击着蛋壳。

差一点！

就要快了！

她马上就能见到娘亲了！

咔嚓——

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将凤凰蛋碎裂的声音盖住。

结实漂亮的凤凰蛋顶端掉下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蛋壳，露出一个小口。

一小缕晶莹剔透的灵魂体迅速从蛋壳里切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小口中钻出来。

隔着重重人影，她终于看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人。

“娘亲……”

小灵魂体看着扶鸢身形瘦削，充满病态的脸，难受瞬间蔓延到全身。

但她哭不出来。

灵魂体没有眼泪。

病榻上的女子身形瘦削，苍白的唇被乌黑的血侵染。

这是一张和江言鹿的容貌有些九分像的脸。

唯一的不同是，这张脸满是病态。

饶是如此，仍旧能从中窥视到一丝绝代风华和大家闺范。

她可是神域鼎鼎有名的大美人。

小灵魂体怔怔地看着病榻上的娘亲，看着她口中乌血直涌，瑟缩住不敢上前。

扶鸢大底也是看到了她的。

她眼底满是疼惜和抱歉，想开口同自己的孩子说一声对不起。

张嘴的那一刹那，又呕出一口大口血。

但她还是坚持着将这几个字说了出来。

她的声音被乌血糊住，只能通过口型来艰难辨识。

小灵魂体看清了她说的话。

她说——

“对不起……娘亲爱你。”

扶鸢想要抬手，碰一碰自己的孩子。

还没彻底抬起来，就永远地跌落下去，闭上眼睛，再也没了呼吸。

小凤凰体悲痛万分，想要张口喊她，却发现自己竟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的身影越发透明薄弱。

可她不想回到凤凰蛋中。

她也不敢上前，她怕他们发现了她，把她送回到凤凰蛋中。

她只想陪着自己的母亲。

扶鸢彻底没了生息，整个房中陷入莫大的悲痛当中。

压抑的啜泣声在房中隐隐响起。

气氛更加沉重。

就在这时，围在扶鸢身旁的人们终于记起了同样在这房中的凤凰蛋。

有人开口问道：“欸，少夫人的孩子呢？”

众人这时才记起凤凰蛋也在这房中。

悲伤的情绪稍微被转移了一些，众人开始四处搜寻起凤凰蛋。

终于，在房中的一角看到了一个碎掉一块蛋壳的凤凰蛋。

惊呼声从角落中骤然响起：“糟了！凤凰蛋怎么这个时候就破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被这一嗓子喊了过去。

一群人立刻又围在了露出一个指甲大小的小口的凤凰蛋上。

浩瀚的生机从小口中泄露出来。

而蛋口的裂痕似乎还有扩大的迹象。

众人脸色骤变。

大祭司面容严肃，当即果断开口：“封住碎口！”

里面的灵魂体虽然已经有了人形的初态，却还没有完全化成人形。

寝室此刻任由凤凰蛋破碎。

那么就算里面的婴孩出来，也活不长久。

更有可能，直接就是一个死胎。

几个德高望重的族老立即小心翼翼地带着凤凰蛋和地上那块掉下来的蛋壳碎片，跟随大祭司一起，转移到了族中禁地。

鹿鹿是闫霄和扶鸢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又是他们凤凰一族的孩子。

他们不可能让她就此死去。

从凤凰蛋中钻出来的那一缕小灵魂体见状，生怕再被他们抓进凤凰蛋中，悄无声息地躲藏了起来。

她本就透明到几乎难以觉察。

众人此刻不是沉浸在扶鸢逝去的悲伤中，就是在焦心凤凰蛋的事。

竟一个察觉到她存在的人都没有。

直到他们带着扶鸢的尸体，去凤岐山埋葬那日，才发现了这一缕小灵魂体的存在。

族长差点吓到肝胆俱裂，好生安葬了扶鸢，连忙带着这一缕灵魂体回了族中。

彼时大祭司和几位族老不眠不休数日，好不容易用了上古密法，把掉下来那一小块蛋壳填补回去，又将其封印起来。

才出关，就见凤凰一族的族长带着一个委屈巴巴近乎透明的小灵魂体出现在自己面前。

族长过了这么些年岁，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匪夷所思的事。

他把鹿鹿告诉他的，自己是如何冲破蛋壳，何时冲破蛋壳的事，一一转述给了大祭司。

大祭司听完，两眼一抹黑，差点昏过去。

不要说族长，就连她，都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状况。

不愧是出生便伴有伴生血晶的孩子，果然天赋异禀。

小灵魂体是小婴孩形状。

虽然身体已经几近透明，但仍旧能够看出其长相可爱，若是正常破壳而出，必定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大祭司再生气，看到这灵魂体的可怜模样，气也消了下去。

仔细一想，她不过就是想看娘亲的最后一面，她又有什么错？

但这灵魂体若是持续飘在外面，势必要消散的。

凤凰蛋此刻又刚被封印住，再不能从外界强行打开。

只能等待自动破壳。

大祭司垂眸思索良久，决定先卜一卦，看她命格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