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叶植辞职之后，一直没到公司领工资。

钱虽然不多，但总是付出所得。姚莉去财务部代领了叶植的工资。

那天正好是周六，姚莉不上班，就坐车到叶植的学校给他送工资。

七月末，北京的雨水一场接着一场。姚莉出门时天微微有些阴，天空是苍灰色的，能见度很低，她懒得带伞，以为不会下雨。

周六的下午，公交车上没什么人，平日拥挤的公交车显得空荡荡的。

去叶植学校的车程很长，路上就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打在公交车的玻璃窗上，点点滴滴，洒落一片银珠。透过窗子看出去，城市陷在一片迷蒙烟雨里，模糊得有些不真切，像一张风景照片。

姚莉下车，给叶植打电话，没想到是个女孩子接的电话，问她找叶植有什么事。姚莉问她叶植怎么不接电话，女孩说叶植出去了，她帮他接也一样。姚莉有些意外，她一直以为叶植单身，原来他有女朋友。姚莉沉默，女孩不耐烦地问她到底有什么事。姚莉只好说她是叶植同事，来学校给他送工资。女孩叫她在学校门口等着，她替叶植拿。姚莉无从拒绝，只能呆呆地站在学校门口等着。

雨下得急了些，姚莉的头发和衣服被雨一点点打湿。她开始后悔不带伞，在叶植的女朋友面前竟然这样狼狈。

等了片刻，姚莉看到打着花伞的唐瑜不紧不慢地走到她面前，她点头致意，对她说了声你好。

唐瑜上下打量了姚莉一眼，漫不经心地问：“你就是刚才打电话的那个女的？”

“是我。”姚莉躲了躲唐瑜直滴水的伞尖，“我叫姚莉，你怎么称呼？”

“我叫唐瑜，是叶植的女朋友。”

“哦。”姚莉局促地解释，“我来找他没有别的什么，只是把他的工资送来，你别误会。”

“我没有那么小气。再说，你还不够资格让我误会什么。”

姚莉看着唐瑜冷漠的脸色，没有辩驳，默默地从包里拿出装着叶植工资的信封，递给了唐瑜。

“我替叶植谢谢你了。”

“不用谢。同事一场，这都是应该的。”姚莉跟唐瑜说了声再见，然后冒雨离开了。

唐瑜折返回去，边走边拆信封，想知道里面除了钱之外，还有没有情书之类的东西。

结果什么也没找到。

唐瑜有些失望，在图书馆找到叶植之后，把信封丢给他：“这是你那个叫姚莉的同事给你送来的。”

叶植接过信封，连忙问：“她人呢？”

“她把信封交给我就走了。”

“她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唐瑜看叶植一脸紧张的神情，恼火地说：“她刚才打你电话，你不在。我跟崔旭东他们几个打牌呢，听你电话响了，我就替你接了。”

“谁让你动我电话的？”叶植不理唐瑜，回宿舍找到手机，翻查通话记录之后，赶紧给姚莉打过去，可电话响了五六声，姚莉始终没接。

唐瑜一脚踢开宿舍门，冲叶植嚷了一声：“叶植，你跟我出来！”

宿舍里住着几个打暑假工的学生，看见唐瑜发脾气，纷纷小声揶揄叶植——

“河东狮吼啊！”

“赶紧出去哄哄吧。”

叶植黑着脸出了宿舍，径直跟唐瑜去了操场。

唐瑜怒瞪着他质问：“那个姓姚的是你什么人？我接个电话你就冲我发火，你是狼心狗肺猪脑子吗？你根本就弄不清楚谁对你好！我掏心掏肺地对你，你的破画卖不出去，我花钱买你的画。她为你做了些什么？她不过是给你送个工资，你就为了她冲我大吼大叫？”

“你说什么？你找人买我的画？”叶植瞠目结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你就会问为什么，你从来就不懂我对你的心！”

叶植沉着脸说：“我把钱还给你。”

唐瑜盯着叶植的眼睛问：“叶植，你心里明白我对你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是什么羞羞涩涩的小姑娘，今天就跟你挑明了说，我对你确实有好感，我想做你的女朋友，你能接受我吗？”

叶植回避她的目光，漠然说：“我只把你当成同学，没有别的想法。”

“我是哪里不好，还是你有喜欢的人？——你是喜欢那个姓姚的对不对？”

“我跟她是普通朋友，你别胡思乱想。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可是我跟你不相配，我们家庭条件相差太多，个性也合不来。对不起，我想你是挑错了人。”

唐瑜冷笑：“你不用找那么多借口，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也不用说对不起，反正我单相思，跟你也没关系。”

“我不想伤害你，可我若含含糊糊地不跟你说清楚，那是欺骗你的感情。”叶植极力在脑海里斟酌言辞安慰唐瑜，可他说得越多，唐瑜脸上的神情就越难看。

“我倒宁愿你骗我，那样至少还有一些甜蜜。”

操场上飘着蒙蒙细雨，叶植对唐瑜说：“我送你回家吧。”

“我跟你有什么关系，用你管我？”唐瑜满脸委屈，泫然欲泣，指着叶植说，“你一个穷小子有什么了不起？我要找男朋友，随便一抓一大把。我对你有意思，你竟然……”

叶植愧疚地看着唐瑜，不知如何是好。

唐瑜悲愤地一把推开叶植，快步跑开。

叶植在空寂无人的操场上站了许久，脑子里都是唐瑜委屈的神情。唐瑜对他是很好，可他对她没有动心的感觉。

爱情终究可遇不可求。

2

叶植失魂落魄地回了宿舍，崔旭东笑着问他：“你跟咱校花搞什么名堂？你怎么刺激她了，让她发那么大的火？”

“你管那么多闲事，累不累啊？”

叶植刚倒在床上，宿舍外面又有人敲门。他起身去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女孩。她中等姿色，见了叶植，冷若冰霜地说：“我叫苏丽娜，我找崔旭东。”

叶植回身叫崔旭东：“外面有个叫苏丽娜的女孩找你。”

崔旭东一摆手：“说我不在。”

“你明明就在。”

“你就说我死了，要找下辈子再找吧。”

叶植皱眉说：“要说你跟她说去，我可不爱对人撒谎。”

“那就不用搭理她，让她在门外站着吧。”崔旭东满不在乎地坐在电脑前继续玩游戏。

叶植踢了一脚他坐的椅子，数落他：“你这人怎么这样？人家找你肯定有事情，你躲着藏着算什么？你一个大男人，好意思叫一个女孩站在门外等你？”

“有什么不好意思，她爱等就等呗！我烦她烦得要死，整天缠着我，跟狗皮膏药似的，谁受得了？”崔旭东点了支烟，半眯着眼睛抽起来。

叶植无奈地出去，还没开口，苏丽娜就说：“我知道他烦我，不想看见我，但我找他真的有急事。”

“他……”

“我知道他在里面，我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了。你让我进去找他，我今天一定得找到他。”苏丽娜说完就不顾一切地往里闯，浑身一股子牛劲，一把就将叶植推到一边。

苏丽娜闯进宿舍，三两步走到崔旭东跟前，一字一顿地说：“我有话跟你说！”

“说吧！”崔旭东看都没看她一眼。

宿舍里另外两个男生都在瞧热闹。

苏丽娜窘得脸皮紫涨：“崔旭东，你什么意思？”

“我没意思！你要有意思，你自己玩儿，别整天缠着我，我无福消受！”崔旭东摁灭了烟蒂，歪脖叉脚地坐在椅子上，一副无赖样子。

“你真要我说？”

“说啊！”

“我怀孕了！”苏丽娜这一吼很有爆发力，宿舍里的所有人都被她震住了。

大家良久反应不过来。

崔旭东张了张嘴，半天才吐出一句：“别拿这种事开玩笑……”

“我有病啊？”苏丽娜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扔在崔旭东脸上，“给你，化验单！”

崔旭东急忙把那张纸捡起来看了一眼。他看不懂乱七八糟的数据，只看得懂两个字：阳性。

真中奖了！

崔旭东顿时失控，冲着苏丽娜气急败坏地吼：“你他妈是二百五啊，你妈没教你怎么避孕啊？！你给我搞出这——搞出个鸟孩子！你想当妈，我还不想当爹呢！”

“你说的是人话吗？”苏丽娜一脸悲愤。

“你自己又蠢又笨，连避孕都不会，这下搞出麻烦了，你还有脸怪我？”

苏丽娜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胡乱地抹了抹脸，冷声问：“你说怎么办？”

“自己堕胎去呗，还用问我怎么办？我说凉拌你愿意吗？”

“王八蛋！”苏丽娜气得浑身发抖，“崔旭东，你这种人出门就应该被车轧死、被雷劈死，你不得好死！”

崔旭东被激怒，发狠地戳着苏丽娜的脑门说：“我看你是个女的，不跟你一般见识，你别他妈跟我来劲！”

“我就来劲怎么了？”苏丽娜不甘示弱，“你当初在床上不也挺来劲的吗？现在瘪茄子了，想当缩头乌龟？”

“你再给我说一遍！”

“你就是人渣、畜生！”

话音未落，崔旭东狠狠一掌打在苏丽娜的脸上。苏丽娜细皮嫩肉，被掴得脸颊登时通红一片。

叶植看不过去，把崔旭东推开，愤然说：“你怎么跟女孩动手，你还是不是男人啦？”

“贱货，欠扇。”

苏丽娜泪流满腮，对崔旭东说：“我没指望你对我负责任，但没想到你居然这样狠心。这样也好，你不仁我不义，咱们谁也别欠谁。”昨天柔情蜜意，今天反目成仇，翻脸果真是比翻书快。

“你要有脑子，就趁着肚子没大起来之前，痛痛快快地去医院打胎。”崔旭东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扔给苏丽娜，“你跟我一哭二闹三上吊全没用，反正肚子是你自己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苏丽娜面色惨白，深深地看了崔旭东一眼，牢牢地记住他冷酷无情的嘴脸之后，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叶植对崔旭东说：“你赶紧追出去看看啊！”

崔旭东暴躁地吼：“看什么看？早他妈看腻了！她爱死就死，爱活就活，跟我没关系！”

叶植知道跟他说什么都白搭，崔旭东就是那种薄情寡义的人，他根本不可能顾惜苏丽娜。叶植有些担心，苏丽娜自身的情况就够糟糕了，崔旭东又雪上加霜。一个柔弱的女孩子，怎么承受得了这么大的打击？万一想不开，有个闪失……

叶植匆忙追了出去。

苏丽娜没走多远，一个人蹲在学校操场的榕树下号哭。

叶植走过去，坐到她旁边，轻声安慰她：“你现在哭鼻子也没有用，你肚子——我是说孩子，你打算怎么办啊？”

苏丽娜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他叫你来刺探敌情？”

“你别误会。”叶植解释，“我担心你，所以才跟出来看看。你别太难过了，赶紧想想办法吧。”

“想什么办法？怀孕就两条路，要么生下来，要么做掉。我家在农村，未婚生子会被唾沫淹死的。而且我还要念书，就只能去医院做人流了，可是……”

“怎么了？”

苏丽娜垂下头，皱眉说：“我手上没有太多钱。”

“要多少钱？我还有些钱，应该能帮得上你。”

“北京的医院一定贵得要死，去小诊所，我又害怕……”

叶植看苏丽娜愁苦的样子，又想起叶萍。

也许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被生活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如果可以帮忙，那就伸出援手，给别人一点力量。

叶植缓缓说：“你要是决定做掉小孩，医药费我帮你出。你要是不愿意一个人去医院，我就陪你一起去。你别害怕，要坚强一点儿，只要咬牙挺住，一切都会过去的。”

3

挫折伤害都是人生试炼，谁也别想逃脱，只能勇敢面对。

叶植把苏丽娜送走，回宿舍时，看到崔旭东跟另外两个男生在热火朝天地斗地主。苏丽娜心如刀割，崔旭东兀自快活，痴心女子负心汉，他得教训这王八蛋。

叶植过去一把薅起崔旭东的衣领子，狠狠一拳打在他腮帮子上，愤然骂：“你是人吗？猪狗不如的畜生！”

崔旭东被叶植打倒在地，愕然看着他：“你疯啦你？”

“我要真疯了，就往你身上泼汽油，咱们点火吃烧烤！”叶植怒瞪着崔旭东说，“我告诉你崔旭东，人在做天在看，你早晚遭报应！”

“报应个球！”崔旭东一脚踹翻地上的椅子，指着叶植说，“你丫算老几？整天吃饱撑足管老子闲事！我怎么对那个小贱货是我的事，你管得着吗？你要看不惯也行，做垃圾回收站嘛。废物再利用，挺适合你这种穷光蛋！”

叶植怒不可遏，揪住崔旭东的脑袋就往墙上撞。

崔旭东一拧身，抱住叶植的腰，把他摁倒在地。

两人虎扑狗咬，打作一团。

另两个男生手忙脚乱地拉架，半天才拉开他们。

叶植坐到一边喘粗气，点了支烟，大口大口地抽。

崔旭东像疯狗一样在旁边骂骂咧咧。

叶植冷声说：“你等我抽完这根烟，等着！”

崔旭东鼻血哗哗地流，揪了两团卫生纸堵在鼻孔上，吠骂几句之后，不敢再招惹叶植，老老实实地爬到上铺睡觉。

第二天，叶植去银行取出几千块钱，准备给苏丽娜做人流用。他打苏丽娜的电话，告诉她钱准备好了，让她尽快抽时间去医院。

苏丽娜在电话里沉默片刻，淡淡地说：“那就明天吧。”

叶植愣了愣，随即说：“去北京妇产医院吧，大医院技术好一些，你能少遭点儿罪。”

“叶植，你真是个好人。”苏丽娜叹气说，“如果崔旭东有你一半好，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别说了。你这次遇人不淑，下次要谨记教训，好好辨识男人的品性之后再跟他交往。”叶植挂了电话，坐公交车回学校。

城市风景在车窗外不断飞掠，放眼所见，到处都是楼群、马路、车辆和忙忙碌碌的人群，唯一的风景只是隔离带上的野蔷薇和月季花，还有被步道砖紧紧包围的行道树。

天空鲜少蔚蓝，多数是抹布灰色，厚重压抑，让人透不过气。

有时候，叶植觉得城市空间逼仄，连植物都活得可怜；有时候，他又觉得城市过于空旷，茫茫无边，转身离去之后，就是一叶浮萍归大海，从此老死不相逢。

所有因缘都异常短暂，如同阳光下的水滴，在某一刹那间，一切恩怨情仇都会在庸碌的生活里蒸发消弭，无迹可寻。

叶植给姚莉打电话，他忽然很想听到她温润的声音。自从那次姚莉到学校给他送工资之后，他跟她再也没联系过。不知道姚莉最近过得怎么样，她会不会也时常想起他？

姚莉接了电话，问：“叶植，有事吗？”

“没事，只是给你打个电话。”

“工资收到没有？”

“我收到了，谢谢你。那天是我同学唐瑜接了我的电话，我不知道你来了，真对不起。”